“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一阵饱含某种强烈情绪的吟诗从山坡上传来,简直就像在咬牙切齿地背诵一般。江阴侯吴高循声爬上山坡,果然看见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孙子耿浩。
现在耿浩已经是吴高的女婿,娶了吴高那年近三十、却与三岁孩儿差不多心思的小女,当然这也是吴高把耿浩父子从诏狱捞出来的理由。
吴高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说道:“你对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
耿浩转过头看到吴高,脸色马上吓得苍白,忙抱拳深深鞠躬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小婿能在英明神武、能征善战的岳父大人麾下效命,不敢有丝毫不满!小婿方才感念至此,正想建功立业,不负岳父大人厚望。”
“慢慢来,不急。”吴高看了他一眼,“你虽是长兴侯之后,却从未打过仗,要多历练。”
耿浩道:“谨遵岳父大人教诲。”
吴高又道:“军中没有岳婿!”
耿浩非常乖地抱拳道:“是,大帅。”
吴高登上这座山坡,不再理会耿浩,他翘首迎风,观望着西边的景象。
此地名叫毛云坝,距离贵州城大约还有二百里,在四面环山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官军大军到来时,还有屯田的贵州军户在这里。
去年朝廷决策平叛大略的御前会议,是在十一月底。大略决策之后,吴高得到圣旨和帅印,立刻于腊月初赶到湖广都司。
当时朝廷官军已经陆续在湖广地区聚集大军,但主要部署在大江沿岸。吴高下令将各部精兵、陆续调动至常德府,整顿成军,到大军开拔时又花了半个多月。这是没办法的事,其中政令军务繁琐,能如此快地办妥,也有赖于吴高熟悉官军军务。
吴高率领大军,沿入湖广道西进,一个月后、既洪熙元年(永乐六年)正月下旬到达了此地。毛云坝,位于清水江南岸的山区。
但是,此时官道前方的山间大路,已经被叛军占据……
不一会儿,年轻的成国公朱勇,以及左右副将军陈懋、柳升也爬到这座山坡上来了。
陈懋是陈亨之子,与他爹一个德性,面目就非常勇悍有凶相。陈懋连句招呼也没有,直接便问:“对面那山里有多少叛军?”
吴高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陈将军看西边,官道南北两侧都是大山,叛军各营寨在中间的谷口内。老夫派了几批人去瞧,大概有两万多,或三万步骑。”
陈懋问道:“那咱们在这里修甚么工事,为何还不进攻?”
吴高指着远处,“南北两边的山林,有多少叛军?”
陈懋皱眉道:“啥也看不到,连旗也没有。”
“这才是最险之处!”吴高道,“若叛军在山里竖旗,想让老夫以为草木皆兵,老夫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但现在的景况看来,叛军似乎很想官军杀到山谷内、然后以两面山林的伏兵夹击!”
吴高接着说道:“那南北两面的山里,肯定有叛军。咱们进山的斥候,有两个小队、一个人也没回来!”
“报!”一个声音传来。
过了一小会儿,便有武将爬上山坡,抱拳道:“咱们绕道西边的细作来报,叛军大股人马增援过来了!”
吴高忙问:“有多少人马?”
武将道:“其中一个细作说有五六万,另一个说有十万!他们所言,旌旗蔽道人马如长龙、不见首尾!”
“瞎整!”吴高骂道,“汉王南下的兵马,我看最多十余万人。援兵哪来的十万?再派人去探!”
“得令!”武将拜道。
右副将军柳升比陈懋稳重得多,先前没说一句话,这时才开口道:“吴公,汉王军的主力究竟在贵州城,还是在这毛云坝?”
“柳将军问得好,这事儿便是此战的重中之重!”吴高道,“不管怎样,汉王绝不可能平分两路、不分轻重,没有这么用兵的道理。”
吴高沉吟片刻,用带着辽东口音的官话说道:“此时宜加固工事,全军戒备;并打探周围的小路,防腹背受敌。咱们得先整明白汉王叛军的主力,究竟是咋回事!”
柳升抱拳道:“吴公所言极是。”
吴高的目光仍然关注着远处的大山林,遥指前方道:“继续派斥候进山去打探。”
或许吴高也知道那么大的山、里面又有敌兵,斥候很难摸清状况,他便又道:“还有个法子,查清贵州城下有多少叛军,便能推测出实情。”
陈懋道:“贵州城还有二百里,西边的官道也被叛军堵住了。咱们派人一来一回,要等到何时?”
吴高不动声色道:“贵州城一直是顾家的人镇守,现在咱们大军来援救贵州,他们不主动派人来通报军情?”
陈懋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周围的大将们一时间沉默了下来,都跟着吴高一起长久地观望着远处的山。于是那山的形状,便能想象成各种事物了,龙、贵人、美人都能联想起来,许多山名,估计就是这么得来的。
吴高身经百战,打了那么多次仗、就没有一次事先得到的军情是完善和正确的。里面有各种问题,夸大其词、敌军散|布的假消息、迷惑对手的伎俩等等,不一而足。这个时候,便须得主帅明辨真伪!毕竟孙子兵法把“兵不厌诈”写进书里之后,兵家就光明正大地不择手段了。
他想了很久,在京师之时、魏国公徐辉祖的叮嘱也再次浮上了心头:江阴侯若驰援贵州,一定要把胆子拿出来,豁出去跟他拼!
但目前的战场实情,却让吴高十分为难……吴高心里还是倾向于认为,汉王会先设法吃掉他的这股援军!
吴高忽然抬起手来,诸将纷纷侧目。
吴高道:“本将觉得,明日可布阵先试试叛军底细!首先要保十余万大军的大阵无虞,在阵前先挖沟立桩,防止敌军反击。然后用前军人马出阵攻打敌阵!”
陈懋立刻站了出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吴高。
吴高却转头望着柳升,说道:“柳将军为前锋主将,记住听命行事,不得冒进!”
柳升抱拳道:“末将得令!”
……正月二十二,天气晴朗,不过一大早、毛云坝和四面的山间便浓雾密布。山看不见顶,雾汽笼罩其间仿佛云层一般。
吴高军主力出营,进军至山谷豁口二里地外摆开大阵,并立刻在阵前和侧翼构建工事、部署车阵。
九州大地数千年反复争战下来,早就不兴甚么挑战书、问对方愿不愿接受了,都是直接开干。但叛军居然十分配合官军,并未缩在营寨里,他们也在山谷口排开了步骑大阵!
这让吴高产生了不详的预感。如果此地叛军只是偏师、目的是阻止吴高军增援贵州,那兵力便肯定不足;他们的主将应该没有底气摆开对阵才是!
待太阳出现在山顶上,吴高便下令前军开始进攻。
大山之间顿时战鼓齐鸣,炮声震动。吴高听到马蹄轰鸣、嘶叫,但雾气朦胧,他看不清前方的状况,便带着亲兵侍卫,骑马赶到了前军后面,冒着炮弹亲眼观望。
空中箭矢黑影晃动,人们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前面骑兵游荡袭扰了一番,官军的步阵开始挺进,鼓声和脚步声让大地上十分喧嚣。
白茫茫的前方,大大小小的火光闪烁。无数步兵就像趋光的飞虫一般,想着前方进攻。
厮杀一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此时雾气还没被完全太阳驱散,但比清晨时看得清楚多了。叛军步阵进退有度,柳升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
就在这时,忽然一骑举着军旗赶来,来人下马抱拳道:“禀大帅,叛军前军数个方阵被柳将军击溃,后面的叛军人马全部向山谷中退却了!”
吴高不顾部将的劝阻,立刻骑马冲到前方。他放眼望去,虽然近处的敌军溃兵一片混乱,但远处那些主动撤走的人马、队列变化熟练,十分有章法。
“柳升!”吴高大喊了一声,他回望周围,指着柳升的大旗,转头道:“立刻传军令。严令柳升停止追击,鸣金收兵!”
“得令!”
这是个计!吴高毫不犹豫地判断。
前面那些叛军,根本就是在诈败,想引诱官军追进山谷。吴高再次抬头仰望着前方官道两侧、巍峨雄壮的青山。
不一会儿,军中的铜钲响起了。柳升也寻见了吴高,骑马奔了过来,他在马背上便抱拳道:“大帅,敌军必是诈败!”
原来柳升和吴高一样的看法。
柳升靠近后继续道:“这股敌军阵法严明,进退有度,如此溃退乃有意为之!不然官军要击败他们,只能凭借优势兵力,换上大营中的权勇队之后,方能做到。”
吴高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心道:若诈败没有目的,那敌军主将干这事儿不是瞎整?
“报!”一骑从大营中冲来,“大帅,斥候在南面山谷里、发现敌军骑兵!”
吴高忙道:“传令全军,照既定之策,回营固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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