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五月,京师的天气愈发炎热。
朱高煦除了收到博多湾战事的捷报,不几日,太医院进宫诊脉的太医又禀奏、贤妃和淑妃都已有了喜脉。朝中诸臣,面圣之余总说些恭贺之词。他们每人只说了一次,但朱高煦要听很多次,到后来也有点烦了。
局面日渐稳定。盛庸的奏章内容、没有扩大战事的必要,这与朝廷臣僚的主张一致。而朱高煦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皇妃怀孕,多一些皇子,也能稳定人心。
朱高煦走路的步子,也比往常轻快了一些。跟着他离开乾清宫正殿,前往附近冬暖阁的随从们,那些穿着裙子迈小步的宫女、得小跑才能跟上。
炎热的日子里,宫廷女子们衣衫单薄,个个看起来都花枝招展。朱高煦心情不错,察觉她们小跑的姿态有点意思,便回头看了一眼。虽然宫女们穿的都是一样的衣裙,但有个宫女的里衬好像用了布料很薄的料子,顿时被朱高煦发现了。
那宫女似乎也察觉到了朱高煦停留的目光,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脸颊发红、眼神异样,顿时让朱高煦猜测、她的衣物疏忽或出于故意。
她急忙埋下头去。但此时旁边的宫女们,似乎露出了对她不友善的神情。
走进挂着略带东南亚风情草帘的屋子,便有宦官把棉被保温的冰块取了出来,放在了毛巾下面。两个宫女也拿着扇子,在朱高煦旁边轻轻摇着。
朱高煦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奏章,竟发现是盛庸的字迹。这本奏章,与上次那份相隔只有数日。
盛庸在第二份奏章里称,博多湾战役之后不久,明军通过俘虏、偶然联系上了一个叫上杉禅秀的日本人。这个人是关东管领,管辖镰仓公方的势力,权力在日本国非常大。
上杉氏虽然不能替室町殿作主,但非常了解日本国的情况,对室町殿的决策预测、比较有自信。因为前任关东管领是足利家的人,由上杉氏的父亲辅佐。
获知了明军的谈判条件之后,上杉氏遣家臣与盛庸见过面。上杉家臣劝说盛庸,其一,如若大明议和有诚意,必须要在“天皇”的议题上作出退让;其二,归还大明使节钱习礼恐怕无法办到,据上杉所知,明使已经死了,只能归还尸首以及其他随从。
上杉氏的使者,先言明了关东各方、很愿意与明军议和。理由是一旦京都受到攻击,室町殿极可能向关东地区撤退,势必会影响镰仓公方,并非关东管领愿意看到的事。
而使者又声称,事关天皇的议题,单凭室町殿无权决定;即便决定了也无效,各地的守护大名肯定不会承认,仍会继续拥天皇。如果大明朝坚持此议,室町殿足利将军即便选择玉石俱焚,也毫无办法。
盛庸应该是相信了上杉氏的言论,所以才急着上第二份奏章。天皇的名号、有违大明的礼法,盛庸无法决定,否则回国肯定会被一堆官员弹劾。
朱高煦放下奏章,抓起冰块上的毛巾,在脸上捂了一会儿。
首先,盛庸的判断,朱高煦还是比较信任的。其次,上杉氏给出的理由,不愿意室町殿转移影响关东势力的利益,具有谈判意愿,朱高煦也觉得比较合理;在此基础上,推论上杉氏对“天皇”问题的见解可信,也便站得住脚了。
“王贵,立刻传召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的堂官,到此商议机要事宜。”朱高煦放下毛巾,立刻便说道。
王贵拜道:“奴婢遵旨。”
朱高煦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宫女,说道:“先下去罢。”
“是。”众人一起屈膝道。
等了许久,大臣们陆续来到了隔扇内,行君臣大礼。朱高煦叫王贵把奏章拿下去,给大伙儿传视。
一般的题本进通政使司之后,内容是甚么、可能大臣们比朱高煦知道得更早。但是盛庸这种统兵大将的加急奏报,通政使司不会耽误时间誊抄,而是直接送达御前、或内阁。所以让大臣们先了解一下事情,还是有必要的。
地方并不宽敞的东暖阁里,闹哄哄一片,文官勋贵都在犹自争论。
此事确实比较难搞,特别是文官们很纠结。文臣非常看重礼法上的名正言顺,但是执着于名分、显然又很可能扩大对日战争规模,也不是朝臣们的诉求。
在文官们看来,靡费国库彻底占领日本国毫无益处,离得太远、耕地太少。其实朱高煦也持同样的态度。
户部尚书夏元吉的声音比较大:“日本国一直有人矫称天皇,并非今时今日之事。”
另一个声音生气地说道:“大明皇帝是天子,那边却有个蛮夷敢称天皇,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齐泰作揖拜道:“圣上之意如何?”
大伙儿稍微安静了一些。
朱高煦寻思稍许,也不正面回答,他说道:“依照我朝礼法,天皇名号确实说不通。但或许朝廷应该多权衡实利,找到更妥善的法子。
如果我朝能顺利地在日本国驻军,长远看,两国亲善仍有很大的前景。今后日本国连国防都没有了,国策也要看咱们的意思,往后还能想不到‘皆大欢喜’的办法、解决分歧吗?
譬如海贸一旦全面开通,货物出入各国要收关税,一纸法令就能决定很多事。一个没有强大国家实力为后盾的地区,博弈的余地不可能太大。
而咱们大明朝是礼仪和睦之邦,不是元朝那样的蛮夷政|权;诸位爱卿都是道德高尚、悲天悯人的正人君子,不喜杀|戮。我朝并非一定要用、恐怖和毁灭的粗|暴手段。
常给日本国权|贵留点活路,甚么事情才好商量,不用动不动就玉石俱焚,对大家都没好处,更无法彼此信赖。如果现在室町殿那些人实在不可理喻,总会出现识时务的人。”
众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寻常都是臣子吹捧皇帝堪比尧舜,皇帝恭维大臣倒不常见。朱高煦的说辞也比较新鲜,官僚们似乎还在琢磨其中深意。
齐泰道:“臣有一权宜之计。据报伪天皇并无实权,幕府将军足利氏权力最高,伪号之事或可延后处置。
条约之中不提是否存留‘天皇’名号,默许他们在本国继续使用;只规定日本国对外公文一概不得出现‘天皇’字样。日本国的邦交文书,皆以足利氏受大明皇帝册封‘日本国王’的名义签押。”
朱高煦回顾左右,问道:“诸位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大伙儿没人吭声。
朱高煦很快便抬起手掌,轻轻在御案上一拍,“准齐泰之言,便如此批复奏章。”
“圣上英明!”一部分大臣纷纷道。
朱高煦提起了砚台上的朱笔,在盛庸的奏章上写了起来。大伙儿见状,便行礼谢恩告退。
人们离开了东暖阁之后,先前屏退的内侍、进来了个宫女。朱高煦写完了批复,这才留意到只进来了一个人,下意识地感到有点奇怪。
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认出来,这宫女正是先前有点走|光那人。
“你自个进来的?”朱高煦问道。
宫女好一会儿没吭声,终于开口,说话有点不利索:“曹公公,曹公公叫奴婢来,端茶送水侍候圣上。”
“你不要在乾清宫上值了,一会儿换去贤妃宫,便说是朕的意思。”朱高煦随口道。
宫女略有困惑,颤声道:“奴婢做错甚么了吗?”
朱高煦说道:“恐怕乾清宫这边有人看你不顺眼,换个地方不是更舒坦?”
他说罢,便若无其事地拿起另外一本奏章瞧起来。注意力转移,他便将刚才的事暂且抛诸脑外了。
过了一会儿,朱高煦忽然又想起了旁边的宫女,抬头时,只见她正出神地站在那里。
朱高煦好言问道:“你叫甚么?”
“啊……”宫女回过神来,忙道,“奴婢姓程,没有名字。”
朱高煦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她的胸襟料子。程氏轻轻抬起手,不好意思地稍作遮掩。朱高煦便提起朱笔,在奏章上写了一个字:准。
他指了一下御案上,头也不抬地说道:“镇纸。”
“哦!”程氏恍然将一枚软玉镇纸递了过来。
“圣上以前不认识奴婢,为何要在意我的好歹?”程氏忽然大胆地问道。
朱高煦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这个十余岁的小娘道:“你不必多想。在咱们大明朝,律法条文往往并不是衡量是非的最重要标准。朕要遵守的规矩,与别人都不一样。”
程氏一脸茫然。朱高煦好言道:“去罢。”
“是。”程氏似乎有点迷糊,按部就班地屈膝行礼,退走了。
很快太监曹福带着几个人便进来了,他是一副甚么也不知道的模样。朱高煦拿起盛庸的奏章,说道:“诸臣已经商议过了,不必再送内阁。拿去通政使司,叫他们立刻安排快马送出去。”
曹福急忙上前,拿起东西作揖道:“奴婢即刻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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