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盆地竹海,凉风习习。
紫色修长竹子映满眼帘。
这片紫竹林没个尽头。
一开始陈青牛还有兴趣伸手弹一弹紫竹,试一下它的坚韧程度,后来就没了兴趣。
行走小半日,花费时间与登山时间相似,终于望见有人气的地方,一处大小竹楼林立的清幽雅境,女子一概身穿青衣,长袖飘飘,神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肃穆恬淡,比起白莲弟子要多上几分仙气,见到范夫人都恭敬喊一声范师叔或者范师叔祖,见着陈青牛,也不是白莲门内女子商人考量一件商品的审度眼光,三分讶异七分好奇。陈青牛听到有年轻女子喊范夫人师叔祖,心头窃喜,原来莲花峰还有比自己更小的辈分,好兆头,这青莲竹海果然是风水宝地,说不定真有希望发家乘黄。
一名年岁稍长的清美女子在一栋两层竹楼的楼上招待范夫人和陈青牛,略带歉意道:“范师姐,师傅与苏公子在坤竹林练剑多日,暂时只能由我出面招待,怠慢之处,还望范师姐海涵。”
范夫人品了一口茶,笑道:“齐师妹,不打紧,你只需抽空带我们去巽竹海便可,是我们多有叨扰才是。”
那雅致女子衣着朴素,发髻只挽了一根青莲清一色的紫竹簪子,温婉笑道:“那等师姐与陈公子喝完茶,我们再去巽竹海。”
范夫人微笑点头。
陈公子。
陈青牛表面镇定,内心翻江倒海。
这还是头一回被称作公子,以他脸皮之厚,还是忍不住发烫,只好低头喝茶。陈青牛对茶道还算熟悉,在琉璃坊做多了端茶送水的小厮,闻多了上等茶叶的茶香,见多了骚客文人的喝茶细节,也能像模像样,这茶叶是莲花峰特产的深山老茶,并没有名字,汤色青紫,茶叶卷曲如螺,入杯即沉底,如春染湖底一般,光是看就赏心悦目,此茶二水入口并不甘醇,微涩,但稍加咀嚼,便可察觉舌齿间清香悠远,妙不可言语,陈青牛估摸着那些肚中墨水多的家伙肯定光是喝上一口就扯出大篇幅的道道,感叹自己太白丁,否则也好美言几句,讨一个平易近人的好印象,不像现在只能闭嘴不语故作高深。
品完茶,姓齐的清雅女子便带他和范夫人前往巽竹林。
青莲竹海按照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块竹林,八处练剑,每一处练剑又都有各自玄奥讲究,如坤竹林,坤乃土,地生万物载德,故而利于练习王道之剑,至于乾竹林,则只适用于修习最为艰深的天道之剑,据范夫人步入竹海之初所讲,连这一任青莲门主都不敢擅入乾竹林练剑,否则必遭反噬,百年来唯有外人黄东来,才有资格在那块竹海驭剑无恙。十年前青莲候补苏然被门主穆清心带进竹海,先在毗邻乾竹林的兑竹林苦心驭剑,结果见到黄东来御剑飞行,与一柄大圣遗音契合得天衣无缝,惊为天人,就此开始一场单相思的苦恋,每次黄东来来竹海练剑,这家伙就死皮赖脸跑去观摩,也不知道是看剑法多还是看佳人多。
想到这个,陈青牛很好奇这苏剑子是怎样可歌可泣的独到品味,才会在十年前便对娇蛮师叔黄东来一见钟情。
寻思半天,陈青牛只能自顾自解释为蓬莱海是小地方,苏剑子不如自己见多了母猪弹琴歌舞,是连母猪跑都没瞅过的雏,只见过上了年纪的青莲门主,回到莲花峰,才有胆识气魄去痴恋黄东来。
巽竹林,专习诡道之剑。
由无数个琉璃坊小教头王琼这类武夫侠客构成的江湖,有句颠簸不破的真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巽竹林,剑道宗旨便是求快。
快如风,如龙卷。挟扶摇大风动九州。
到了目的地,陈青牛见到两栋明显临时搭建而成的竹楼,不难理解,八卦竹林,唯有两处无人修习,一处是因为高深而曲高和寡的乾竹林,再就是因为道法不入流而被唾弃抛舍的巽竹林,青莲门剑术以飘逸优雅著称,并无九脉剑宗洋洋大观的恢宏气魄,范夫人在那位青莲齐师妹走后,轻声感慨道:“剑道九十九,并无高下之分,阳春白雪,皆可得道,青莲剑偏居一隅,闭关造车,观音座剑道也难逃窠臼,说到底,还是格局所限,一直无法单独抗衡九脉剑宗,浪费了当年那位外来剑仙的苦心。”
陈青牛细想一番,还真就是这个理,疑惑道:“青莲门就不懂这个?”
范夫人站在竹林中,气质超然,配合她鹤立鸡群的身高,更显耀眼,少年陈青牛现在个子窜高后仍要矮她小半个脑袋,所以与她对话,总是需要抬头。
她摇头笑道:“道理可能穆师叔懂,也许苏剑子在内的很多青莲弟子也懂,可你我坐而论道轻轻松松,无非就是动一动嘴皮,可真要付诸实施,难如登天呐,青莲剑术传承千年,哪是那么容易去超越的,不曾有强悍无匹的实力凌驾于旧的剑道之上,道理再好,说出来也是空中阁楼,徒增旁听者厌恶而已。世人都是如此,相互附和,哪怕明知是客套,也喜爱,但逆耳忠言,却是不爱听的,不是不理解,而是很多事情明知自己做不到那般好,别人说出来,戳中痛处,到头来除了相互伤害,又有何用?”
陈青牛心胸豁然了然。
格局一说,绝非能够一蹴而就。是件滴水穿石的水磨活儿。
范夫人自嘲道:“女人啊,年纪大了,就尽说些废话。”
陈青牛赶紧道:“在青牛听来,都是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夫人,你信不信,遇见夫人后,夫人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青牛都请清清楚楚记得?”
范夫人转身凝望陈青牛,惊讶道:“当真?”
陈青牛眼神坚毅道:“夫人不信,青牛可以现在就全部复述一遍。”
范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欣慰道:“我信,你这孩子若肯上心的事或者人,确实想忘都难。不是这一茬,差点忘了,这才是我相中你的最大理由。好了,闲谈就此打住。我传授你九脉剑宗在东胜瀛洲一脉的入门剑诀,《大风歌》,记牢了。”
范夫人口述一遍剑诀,毕竟只是基础剑诀,比起少女师叔丢过来的那部《太上摄剑咒》,要相对浅显,更细致入微,让不择手段一心偏重武道的陈青牛久旱逢霖,这厮对《尉缭子》的兴趣其实远小于锤仙拳,在陈青牛看来,明知尉缭子引气术是给体魄打基石,但还是忍不住要偏重霸气的锤仙拳,喜欢拳拳到肉后让敌人皮开肉绽的快感,这才是最实在力量带来的最真切画面,至于被正道视作旁门秽-物的《黑鲸吞水术》,更是宝贝中的宝贝,将一切对手血肉精元悉数炼化,何等舒畅,比江湖上的杀人越货夺人钱财妻女还要来得百倍实在,所以他听了范夫人介绍后,心中对青莲剑术嗤之以鼻,不能最小气力杀最多人的剑,那还是剑吗?那样娘娘腔的花哨剑术,华而不实,不学也罢。
勾栏里头啥是唯一的霸道?
不是嫖客雄壮看似结实的威猛皮囊,也不是诗人墨客的吟诗作对,而是床上的雄风,一切都得靠裤裆里那大鸟一下一下真刀实枪干出来的!
陈青牛听多了红牌清伶们完事第二天,对某位心仪俊彦床下床上判若两人的抱怨和嘲讽。
因此陈青牛这么个糙人,还真得被理智到了刻薄炎凉地步的范夫人引导操练,才有活路。否则把他丢进青莲,一万年都只是给魏剑子捧剑都没不配的废物。
这一次范夫人没有当甩手掌柜,亲自在巽竹林教陈青牛奴剑三日,等他好歹能够离手奴剑三尺才离开竹楼。
离手一丈内,只是奴剑。
一丈外,取人首级探囊取物,才是驭剑。
御剑飞行,一日千里,才配称剑子。
陈青牛奴剑三尺,将那柄青莲齐师叔临时赠与的竹剑刺入一棵紫竹。
呆立当场,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
连堪称世上最理解陈青牛心思的范夫人都不知这少年为何如此出格的激动,在她看来,以陈青牛现在奇经正经贯通无碍、四百余气府大半畅通无阻的修为,加上一人屠尽猿洞黄蝰白猿的手腕,完全没理由因为成功奴使一柄齐青蔓赠送的普通竹剑而无法控制情感。只是她不可能长久陪陈青牛演练下去,一来效果不大,二来她也有各种繁琐事务要操心,陪练三日,已是极限。
她直接走出了青莲竹海,注定不知那个一切似乎都在她掌控中的陈青牛去了她住过三夜的竹楼,站在楼中,望着她只躺过片刻的竹床,说了一句阴冷话语:“夫人,你利用我的一切,我根本不在意,还会感恩,但夫人你对师姐,可少做了许多你该做的事情。猿洞被封,但以夫人的修为,去坟前看望哪怕一眼,很难吗?莫非你忘了汤红鬃的袖手旁观,不正是因为与夫人的关系僵硬使然?今日夫人授我驭剑,他日除了用青虹赤练替师姐双倍偿还给汤红鬃,看来也要回馈夫人一些。”
睚眦必报。
某人仅有那点被一个善良女子用一袭粗麻衣裳无意唤醒的良心,又被狗日的老天爷吃了。
隐忍蛰伏百日,瞬间爆发,一直是被白莲门主一眼看穿反骨屠子命格的陈青牛的拿手好戏。
只是不知为何,精于紫薇九宫的晏慈一直没对心腹爱徒范玄鱼说起这事。
她老人家在舍身崖畔见着陈青牛第一面,也仅是说了一番听似菩萨心肠其实毫无用处的好话。
仙家,清净,也凉薄。
哪位仙子神仙脚下不是芸芸众生堆砌而成的累累白骨?
陈青牛一旬十日之内,日以继夜,发疯般练剑,奴剑三尺。
起初七日以一日一尺的进度迅猛递增。
四尺。
五尺。
……
第七日,终于离手一丈。
少女师叔的无心之举,随手抛给当下陷入疯魔状态少年的《太上摄剑咒》,无意间开启一扇崭新大门,门内便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宽广天地。
让一直对剑道浑浑噩噩的陈青牛身处大剑池一般的竹海,感知天地间处处可剑气纵横。
剑胚黄东来,《太上摄剑咒》,八百年前剑仙,紫竹剑海。
因缘际会,结成一颗果实,最终竟被一名半年前还不曾碰过剑的少年屠子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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