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趁着小鱼仙倌和翊圣真君论法之时,溜出了天界,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任凭我如何诱哄威胁,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将我瞧着,待我一转身,他便又欢快地跟了上来,无法,只好随它。
刚出南天门行不出一里路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绿油油的东西给惊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盘成坨状的竹叶青,我不由闭眼默念:险些没踩到险些没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阵变幻,看着那化作人形扬眉敞襟通身翠绿的模样,我忽然记起一桩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似乎忘了翻黄历,果然误人又误己,可叹可叹。
“美人,可算让我逮到你了。”扑哧君虽然不似老胡那般又球又圆,然则也算是个高大的男妖,这么往路中间一站,我的气势便矮了一截,生生被堵在路上过不去了。
我镇定后退两步,又听扑哧君继续话唠道:“几年不见,美人怎的又苗条了这许多?啧啧,真真是个风中柳弱我见犹怜,尽得花神与水神皮相真传!我决定将那《六界美人赏析宝典》重新编撰,当今世上,觅儿这美相貌决计冠盖六界,独领风骚!”
我抬抬手礼让道:“一般一般,一般风骚而已。其实扑哧君你也很风骚。”
扑哧君受用地抬了抬眉毛,对我道:“风骚,是一种美德。”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敷衍附和,再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其实,言简意赅也是一种美德。扑哧君可还有事?”
扑哧君突然低下头,清纯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丧父大创之后可还安好。”忽而又愤慨狰狞道:“只可恨那些把门的楞头天兵硬是不放我进去,说是要有天帝的手谕方可可通行。我知道了……”扑哧君忽然作了悟状点了点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润玉小龙嫉妒我风骚销魂的相貌盖过他,与我一比相形见绌,惟恐我一出现你便倾心于我!一定是这样!”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地由衷佩服扑哧君跑题的功夫,无论说什么最终都能跑到情啊爱啊的上面。
扑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搭住我的手,郑重其事道:“择日不如撞日,美人,今日我们便私奔吧!”
我再次举头看了看越爬越到头顶的日头,挥了挥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容易借势避开扑哧君这拦路石,正待往前,便听得扑哧君在我身后道:“听说那头鸟儿复活了,堕入魔界成了个大魔尊呼风唤雨称王称霸,美人你不会在这暧昧时刻凑热闹去瞧他吧?”
我脚步一滞,有种赤裸裸被戳穿心思的感觉。
“美人哪!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鸟儿已非当年的鸟儿,当然,当年他也未必见得有多好,傲气得叫人恨不能一把捏死他,但是,如今已绝非孤高傲气可形容……十殿阎罗岂是轻易肯臣服于人的?为登魔尊之位,那鸟儿无所不用其极,近日里又血洗幽冥,将所有异己铁血铲除,寸草不留。现下,幽冥之中无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阎罗个个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呼他一句‘尊上’。更何况,当年他是死在你的刃下,若叫他瞧见你……”
我咬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远远地看一看……”
扑哧君忽地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面上升起一丝同情之色,“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面上一阵冰凉,心中升起一些纠拧,怕不是那降头又要发作了,我转身丢开胡言乱语的扑哧君,攀了朵云彩便自行一路飞去。
直抵忘川岸边将渡资交予渡船的爷爷,我一步迈上船,那魇兽一蹦一蹦也跟了上来,忽地船身一晃,有个声音笑嘻嘻道:“老倌,也顺便一道将我渡过去吧。”
我这才发现,原来扑哧君在身后跟了我一路,面色难免一沉,那老爷爷眼睛何等锐利,眼角一瞥见我的脸色便晓得我不愿扑哧君跟着,遂和气对扑哧君道:“这位公子,老夫船小,多载个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险。”
扑哧君亦面色一沉,肃穆道:“老倌这是拐着弯儿说我太胖咯?”一面愤愤然踏上船一面冲着老爷爷抻手腆肚,“你捏捏这强健的手臂,你摸摸这紧实的腹部,我哪里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为一个美男易碎的自尊,当然美男不会与你计较,只要你渡我过去我,渡资我也不问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帅有招拿手必杀技,好像唤做“倒打一耙”,怎么外传给扑哧君了?
老爷爷被唬得一楞一楞竟真的将他并我并魇兽一船给渡到了对面幽冥渡口。我哀叹,本来一个尾巴已经很麻烦了,如今又多了条尾巴,可如何是好?
况,还是两条乍眼的尾巴。魇兽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扑哧君就更不用说了,天上地下怕是寻不出第二个人品味独特到从头巾到鞋面皆是绿色打扮。
我正犯愁,扑哧君却晃身一变变作了个柔媚的女妖,将那魇兽变作一条癞头土狗。魇兽借着地上一滩水照见自己的模样,一时大受惊吓,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来时便揣在袖兜里的一双兔耳,这兔耳本是魔界之物,带妖气,可掩盖我白日里遮不住的仙气。我将这兔耳戴上后变幻作一只兔子的模样,魇兽瞧见我变成只兔子想来一时便平衡了,复又水汪汪了一双大眼。
我不管他两,自己招了团滚滚乌云低低向前飞去,听得扑哧君在身后疾呼:“美人,你且慢些,况且,你知道他住何处吗?”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他很挑剔,贴身作了他百来年书童,我皆晓得。哪里的水最清冽,哪里的梧桐旺盛,哪里只栽最单调乏味的凤仙花,哪里便是他的住处。
分辨了这附近水源花木的气息,我寻到一处恢弘的宫邸,门上悬挂了一块偌大的牌匾,遥遥望去竟是只字未题。
周遭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个小妖蹦跶着嚷了一句:“午时到了,尊上要出府啦。”
一时间,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脚步,自觉自动避让到一旁,个个满面敬畏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动慢了一步,一条本来人满为患的大道上仅剩我一只兔子孤零零蹲于路中央。
此时,扑哧君气喘吁吁扭着腰从后面追上来俯身从地上将我抄起揣入怀中就往两旁妖魔群里扎。
堪堪扎入拥挤的妖魔之中,便听得那宫邸大门霍然打开,扑哧君连道:“好险好险,亏得快了一步。”
我从扑哧君的衣襟中向外望去,但见那无字匾额的大门下,两列身段丰腴腰身玲珑的女妖手持金盏鱼贯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是低低垂涎吸气,接着出来了两列男妖,与之前的女妖鲜明比照,真真是牛鬼蛇神恶形恶状,丑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这番一对比我认出来了,有云:罗刹,乃暴恶之鬼。男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这些开道的不想竟皆为罗刹恶鬼。
忽地眼前一暗,天边降下一片墨色镶金边的乌云,嚣张地遮蔽了正午的日光,有车辇的隆隆轰鸣声自内传来,我忽觉心跳得好快,快得像要顶到我的喉头般叫人不能承受。
很快,四只青面獠牙的庞然巨兽衔着黑色的巨大车辇出现在罗刹恶鬼之后,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带着雷霆电掣的杀伐之音,所过之处,墨云飘散,地动山摇。
血晶石帘轻轻摇摆,影影绰绰之间,一个面容卓绝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无点饰,却叫人刺目不能逼视。辇驾上,卞城六殿恭敬地跪伏在他身旁似乎在报备什么事情。周遭之人一个两个皆敬畏垂下头,满面皆是理所当然,罗刹开道、魑魅魍魉拉车、卞城六殿俯首汇报,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剧烈的心跳突兀地戛然而止,仿若生恐连细小的跳动都会叫他听见,叫他发现。我用目光沿着那狭长的凤眼描摹,忽然又生出一种怪异离谱的企盼,盼望他能转头看见我,一眼便好。
突然忆起众人说他的面貌冠绝六界无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今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是长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但是,我应该恨他,狠狠地恨他,觉得他是这世上长得最丑陋的人才对,不是吗?他的父母陷害了我的母亲,他杀了我的爹爹,临死还不忘在我身上种巫蛊。是的,我应该要恨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恨他。
“美人,你做得太对了!他该杀!实在该杀!”头顶扑哧君没头没脑一句话将我从深思中带回,“比我长得好看的美男通通都该杀!这家伙复生后益发长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我一时词穷噎塞。
扑哧君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听说正是这卞城六殿助纣为虐,对这祸国殃民的家伙复活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故而他如今甚信任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望着慢慢远去的车撵,心不在焉地喃喃重复:“哦,二人日日翻云覆雨。”
岂料,话音未断,周遭之人皆扭头看向扑哧君衣襟里露出个头的我,目光无不惊诧。扑哧君强扯了笑颜对众妖道:“我这兔子精喜好看春宫,刚学说话,刚学说话……”众妖方才黑了脸转回去。
远处,渐渐远去的车辇蓦地一刹,辇上有人回头。
扑哧君闪电般随众人低下头。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妖魔,幸而唯独漏看了我们这一角。
片刻,收回目光,突兀绽出一笑,毛骨悚然。
车轴再次滚动,远去。
扑哧君带着我,后面跟着癞头魇兽,赶投胎一般急急奔出幽冥,过了忘川方才喘息停下。
我从他衣襟里跳了出来,化回原身。但见扑哧君额上竟是一片汗湿。
“美人,你一个‘翻云覆雨’险些将我们给害死了。”扑哧君坐在地上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说的吗?”
扑哧君抖了抖眉,“我是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是双修,一个是弄权,钱要省,字不好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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