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季乘云走后,刘琰独自在雅间里喝下去。他有时候羡慕季乘云的个性。
从前他以为,他与微之是同一类人,以一个脸谱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真实的那个自己,其实卑劣而又不堪。他们都是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人。
但后来,他渐渐意识到,微之与他是不同的。微之他是有自己的准则的人,譬如说,喝酒的时候不会喝到不醉不归,因为他要保持一种清醒。但刘琰不同,他自小谨小慎微,受人欺辱,习惯做事都要瞻前顾后,习惯做小伏低。可心里却有着无数的野心,从不敢承认。
他名义上说,是为怀太子昭雪冤屈,可那海面之下,自然还有他的私心。他想要做皇帝,想要成为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受人朝拜。可是后一桩,他向来不会大肆宣扬。即便被人戳破,也只会风轻云淡掩饰过去,好像只是顺便为之。
可所谓主次,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譬如说,微之能坦诚他的情感,他刘琰却不能。他不能表露一丝一毫的,对柳柳的爱。因为她是父皇的女儿,是高贵的公主。他呢,明面上不过是个闲散皇子,一事无成。柳柳把他当成是哥哥,他却一点不想做她的哥哥。他想占有她,想要她为自己婉转承欢,为自己生儿育女。
但刘琰毫无把握能做到。所以他只好想,等他成了皇帝,成了权利的拥有者,他就能做到了。
刘琰在空旷的房间里兀自笑了声,将手中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那杯子扔出去,干脆拿起酒壶痛饮。
微之能去找自己的解药,他却不能,他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她,而后在这里借酒浇愁。
承欢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给孩子绣小衣裳小鞋子,还不清楚孩子性别是男是女,所以她挑的图案都是男女都能用的。
小鞋子是个小小的老虎图案,她才开始,便扎到了手。心神不宁里,尝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放下了绣绷。先放一放吧……
放下了绣绷,却又不知能做些什么。索性出了门,去院儿里走一走。逛了一圈下来,她有些累。其实没走出多远,因为腿软乏力。
这回不同于上一回,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行了夫妻之实。甚至于……她还觉得自己那处也隐约不舒服。
可到底不大方便,便往旁边的廊下去,撑坐在栏杆上。佛心跟在她身后,小声劝道:“少爷也太不知节制了……”
承欢唔了声,转移话题,“热过这段日子,便要入秋了。”
她甚至觉得季乘云还在克制……倘若他不克制,大抵真如洪水猛兽一般,把她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佛心点头,顺利被她带偏:“是啊,希望入了秋,天儿可别这么热了。这么个热法,谁都受不住。”
承欢捶着自己小腿,往上一拳拳停在大腿上,慨叹一声。八月十五是中秋,按照季家传统,是要阖家吃一顿团圆饭的。阖家,便是包括姨娘小姐,全都要一块儿吃饭。但也只限于姨娘,毕竟季家没有贵妾,而姨娘之下是通房外室,身份又太低。
虽说是团圆饭,可按照往年的经验,这一顿饭向然是吃得鸡飞狗跳。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这一夜这么多女人聚在一块,争风吃醋那是难免的事,话赶话呛人就更是常见。因此每一年,都算不欢而散。
承欢对这所谓团圆饭没好印象,也一点都不期待。甚至于,还有些厌烦。她们争吵,她便只能窝在角落里,也没人撑腰,声都不敢作。
思及这些,她不由又叹一声。
一回头,才发觉自己停在了季乘云的书房前头。
“少夫人。”恰好阿松带着一群人抬着好些箱子过来,和承欢行了礼,“这些是少爷新得的书,我们正要搬进书房里去呢。”
“哦。”承欢点了点头,让他们进去。
阿松推开书房的门,支使着他们,“你们,把箱子放这里,里头的书可要仔细些取出来,放在那边架子上。记得按照分类放,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他们热闹地忙碌起来。
承欢歇了会儿,也恢复了体力,在外头瞥了两眼,鬼使神差地跟着进了门。一进门,就被一股子霉味和灰尘呛得咳嗽。她拿帕子掩住嘴,阿松见她如此,连忙上前来询问:“少夫人,你没被呛到吧?这些书多是旧书,有些灰尘是寻常的。要不你先出去吧。”她如今身怀有孕,可是娇贵得很,不敢有一点损失。
阿松看着承欢做少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他看着承欢,笑得很灿烂,少爷总算是得偿所愿。
承欢摇头,说自己没事儿,觑了眼那几箱子书,又转过头去打量这书房的构造。
一连好几个书架,都已经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季乘云的书。最里头那个书架的最底下一层倒是没放书,放了好几个箱子盒子的。有些上了锁,有些没上锁。有几个瓶子是敞着的,放着好些画卷。
承欢蹲下来,取出其中一卷,那画卷也没封口,被她一拿便顺着她手滑落下来。
是些竹叶竹枝,像季乘云早期的手笔,大概是十四五岁。他早期画风很有吴道子之风,后来渐渐成熟,便退去了这种风格,添了自己独特的味道。
承欢把画卷卷起,放回那瓶子里。她玉指抚在卷端,又从中抽了另一卷。
原以为还是竹子山水之类,却惊得她掉了画卷。
她眨了眨眼,很不可置信。
承欢低头拾起,那画卷之中的,既不是山水,也不是竹叶花木,却是……她。
大概是她十来岁时候的画像,她手里抱着一只白色兔子,和兔子对视,笑得很璀璨。
她记得她那时候养了只兔子,很高兴,宝贝得不得了。后来兔子的笼子没关好,走丢了,还因此和善如起了些冲突,被太太训斥了一番。
承欢心念一动,视线久久不能收回。
怎么会?
她把那一卷放在腿上,又去抽了一卷。还是她的画像,这一次是她拿着一支桃花,浅笑安然的模样。
她也记得,这一回她不大高兴,具体是因为什么已经忘了,反正就是不大高兴。后来遇上了季乘云,他也不大高兴,又被季霈罚了。她还安慰季乘云,劝他不要放在心里。
承欢垂眸,视线落在画像上的桃花上。
她将画像卷起,又搁在腿上,重新抽了一卷。
还是她的画像,看纸张年份挺近。她深呼吸着,打开卷轴。
这一次更加震惊,和先前那些画像又不大一样。这一张……画风靡靡。
她能确信她从未变成过这样,承欢一下子想起季乘云说过的话。
天哪……
她当他在说浑话,结果……结果……
承欢深深吐出一口气,被惊骇到,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有些隐约的害怕,感觉自己像落入了某个圈套。又有些恻隐,他说的,他对自己那绵长而不为人知的爱意。
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打击了一下,酸酸涩涩,还有些发胀。
另一边他们已经清理得差不多,阿松走近几步来问:“少夫人,他们忙完了,你要继续在这儿待会儿吗?”
承欢抱着那些卷轴放回去,起身摇头:“不用了,我也不待了吧,你将门锁上就是。”
她从季乘云书房出来,像丢了一魄似的,陷入了长久的失神里。她痴痴倚在美人榻上,由那几张画像而勾起陈年旧忆。
季乘云似乎真的对她用情至深。
承欢在脑中闪过这念头,坐直了身,目光失去焦点,轻落在跟前的墙上。
季乘云喜欢她什么呢?除了这张脸,她才能不算出众,性格懦弱内向,不够落落大方。他到底是为什么……承欢轻咬着下唇。
一天日子什么也没做,便已经消磨大半。眼看着到申时,承欢叹了声,唤佛心进来。
佛心见她神色不佳,忙问她有什么吩咐。承欢顿了顿,又把她挥退下去。
“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佛心有些担忧,自然没有立刻退下,“少夫人可是觉得百无聊赖?要不要看看书?”
她摇头,“不必,你下去吧。”
“是。”佛心低头退下,又被她叫住,“等一下,你去取纸笔来,我想画会儿画。”
佛心有些诧异,但也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很快取了画笔和颜料过来。时下早已经不流行水墨画,从天然矿石中可以提炼出带颜色的墨水,且防水防潮,很得大家喜欢。
承欢拿画笔沾了些墨水,提笔坐在画纸上空,手腕一顿。
眼看着那滴墨都要滴下去,她这才缓缓下笔。承欢脑子里勾勒着自己的面容,按理说,她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长什么样的人,应当能画得很像。
可是最后落笔,怎么说呢,看着眼睛鼻子耳朵都似乎没差太多,可总体就是少了许多神韵,并不那么像她自己。
佛心拍手叫好:“少夫人好厉害,不经常画画也能画得这么好。”
承欢与那画中的自己面面相觑,脑中却浮现出在季乘云当中看见的那些画。栩栩如生,仿佛要跃然从纸上跳出来。一颦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皆是传神的。
她将画笔搁在笔架上,将那张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哎……”佛心不解,“好端端的怎么给丢了?”
承欢垂着眼说:“画得不好。”
佛心不以为意,“可是少夫人又不经常作画,这种水准已经很可以了。”
承欢摇头没说话,有人比她自己更会画她,能说明什么呢?一来,那人天赋极高。季乘云虽然画画水平不俗,却还称不上水平极高。
那么二来,便是熟能生巧。他对自己很了解,时常观察。
她往后跌坐在椅子里,为这想法而心绪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痴汉必备属性,攒女神的照片、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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