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最高处。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趴在栏杆上,眯眼而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静处闲看天下,落在下边五城十二楼的姐姐妹妹们眼中,好歹还能跟仙气儿沾点边。
陆沉望向一座高城宫阙,那边有人领了一道掌教法旨,刚刚动身,奉旨御风前来上清阁这边觐见陆沉,已经有仙君敏锐察觉到此人的“飞升”轨迹,颇为羡慕此人的际遇,毕竟能够登上上清阁俯瞰整个五城十二楼,是一种殊荣,表明已经进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陆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杨小天君,这边这边。”
年轻道士轻轻落地,站在廊道中,毕恭毕敬,与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灵宝城杨凝性,拜见陆掌教。”
陆沉笑眯眯,摆手道:“免礼免礼,说了多少遍,喊我一声师叔即可。既然你与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与我是至交好友了嘛,这里也没外人,客气给谁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个杨凝性,出身北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来到青冥天下,结果一步登天,才进白玉京,就成了余师兄的记名弟子,而灵宝城又是余师兄的证道之地,所以杨凝性如今就在灵宝城内修行,年纪轻轻的,辈分却高到不能再高了。
杨凝性依旧低头,“不敢。”
陆沉板起脸教训道:“师侄别这样,这样就无趣了,还是那个三番两次算计陈平安的黑衣书生,更可爱些啊。”
杨凝性抬起头,犹豫了一下,“不知陆掌教今日召见晚辈?”
陆沉笑道:“没什么你以为的正经事,就是想带你一起看看风景,尽一尽我这个师叔的职责。”
杨凝性虽然一头雾水,却也不敢继续多问。
陆沉伸出并拢双指,朝杨凝性眉心处屈指一弹,霎时间后者一双眼眸变成金黄色,只觉得头晕目眩的杨凝性,哪怕竭力压下道心涟漪与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动气象,仍是忍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伸出手背抵住额头,再一手按住栏杆,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陆沉笑道:“别紧张,帮你暂时开了天眼,能够与白玉京借一点眼力,我看到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果然如陆掌教所说,杨凝性发现自己当下所见就是“杨凝性”。
陆沉转过身,望向一处高楼,在白玉京有那“天边倚云栽碧桃”美誉,一群青鸾翱翔在云雾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陆沉要看天下风景,其实再简单不过,凭借自身境界和坐镇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将天下人物、景象,尽收眼底,甚至是纤毫毕现,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体到找某个人,精准找出对方的行踪,尤其是还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机的得道之人,不至于说是什么大海捞针,主动徒劳无功,却也相当不易,极其费劲了,而陆沉又是出了名的懒散,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观楼,专门负责盯着一座天下山巅修士的动向,只不过也不是没有纰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实是层出不穷,玄之又玄。
陆沉先是走了一趟骊珠洞天,在小镇那边摆摊十余年,前不久再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好像只是打个盹,外加一个眨眼功夫,青冥天下就愈发物是人非了。
之后杨凝性“跟随”陆沉的视线,快若箭矢,透过层层云海,如疾掠飞鸟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图的轮廓,然后是山河绵延如龙蛇蜿蜒,继而是一座龙运浓郁的雄伟城池,最终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观……
“天下,并州,青神王朝,青梧观。天下渐小人渐大。”
陆沉视线稍微偏移些许,微笑道:“那拨五陵少年就在这这边,金玉道场道种窟,以后你出门游历,这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贼王原箓,武夫戚鼓都是从这边走出去的。不过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给朝歌、徐隽这双神仙道侣护关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极少数建造寺庙的地方,其中藏着一个剑术很厉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名声鹊起的那个姜休,姜休剑术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师父掰手腕,姜休此次现身,应运且顺势,大概是要为人间佛法与我们白玉京讨要一个说法。”
“这是汝州了,赤金王朝,鸦山。”
“这赤金王朝就因为有个‘林师’,有座鸦山,武运昌盛,冠绝天下。林江仙来我们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个什么。”
听到这里,杨凝性好奇问道:“陆掌教,这位林师,会不会是一位练气士?”
来到青冥天下后,即便是在道官颇为自负的灵宝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陆沉笑道:“只说这一世,林江仙不是练气士,就更不是剑修了,却是……一名剑客?”
“玄都观孙道长,之所以有那‘愧居林师之前”的说法,既是一种惺惺相惜,更非溢美之词,而是林江仙此人,确实能打,很能打!其余几座天下,连同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这三个天下第一,与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样的,青冥天下林师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飞升境跟十五境那么大吧,张条霞与裴杯的差距,就远远没这么夸张。”
杨凝性疑惑道:“剑客?”
陆沉点点头:“因为有无长剑在手,就是两个林江仙。”
“只可惜青冥天下习武之人千千万,从没谁有资格让林江仙用剑罢了。”
“再瞧瞧这个幽州,这儿每次下雪总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处古战场遗址,瞧见没,煞气重不重?都冲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华阳宫,联手弘农杨氏各有高人,镇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飞升境修士的道行,早就出现百万阴兵揭竿而起的动-乱了。据说前些年杨氏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龄的大好岁数,你瞧瞧,水精帘下梳头,她这慵懒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贴着春凳的那种饱满弧度……还有那条持境的胳膊多白啊,咦,怎么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农杨氏做事情真不地道,这是防贼呢!”
杨凝性到底做不来这等勾当,已经闭上眼睛,却发现根本没用,陆沉看到什么,他就一样可以看见。
“杨师侄,听师叔作为过来人的一句教诲,以后道法高了,这种勾当不要多做,太伤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们看看雍州,这是青冥天下版图最小的一个州,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这里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场所在,如今又多出个鱼符王朝,年轻女帝朱璇正在打造一座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脉之巅,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内供奉有一件镇国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树,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这个朱璇,真是女子善变,她年少时还曾与贫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说长大以后就嫁给陆哥哥呢,如今确实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结果翻脸不认账了,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喜欢这么说话不算话吗?”
“永州,兵解山,有个太上祖师龙新浦,最喜欢散布歌谣、谶语,却一直喜欢玄都观的那个王孙,如此痴情,一点都不像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就是这个永州,曾是米贼一脉的发轫之地,不过那会儿的这拨授箓道官,可不会被贬低为什么米贼,声势最为鼎盛时,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注定会授箓的候补道官,人数多达百万,这还只是台面上的,杨凝性,你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翥州多羽客。
蕲州,玄都观。也是陆沉最常去的一个州,一座道观。
殷州,两京山和大潮宗,就这么联姻了。那位道号复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这种地步,舍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让自己跌境不休,只为了那个可能性,让鬼修出身的道侣徐隽,能够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当中,率先占据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处禁制重重的洞窟门口,姚清突然抬头,面带微笑,摇头示意,好像在提醒陆掌教就别偷窥此地了。
陆沉愣了愣,顿时气急败坏,跳脚大骂道:“天底下奇人异士那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贫道会吃饱了撑着嘛!”
幽州境内,有个踏雪无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声吟唱,“草庵内谈玄玄,蒲团上讲道德,此外万事休提。”
好似被僧人察觉到了蛛丝马迹,转头微笑,遥遥望向白玉京那边,僧人随手一划,天地间剑光轰然炸开,将那道视线当场斩断。
陆沉啧啧称奇道:“师侄,瞧见没,姜休的剑术很厉害吧,是不是名不虚传?贫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倾力出手,一条剑光可以直达白玉京?”
杨凝性无言以对。
一处僻静山头,白雪压青竹,有个俊秀青年离开了镇岳宫的烟霞洞,就挑选此地,正在吃一锅冬笋炖咸肉,桌边坐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肌肤微黑,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另外一位就要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绿法袍,道气盎然。
陆沉笑着为杨凝性介绍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张风海,吕碧霞,当然也可以说是散仙聂碧霞了,还有个师行辕。”
张风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陆掌教,多年不见。”
片刻之后,张风海重新拿起筷子,显然那道视线已经撤离。
杨凝性视野所见最后一幕,是岁除宫,鹳雀楼。
陆沉微笑道:“好个‘文学’高平,书生纸上谈兵讲武事,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陆沉叹了口气,随手一抹,撤掉那份暂借杨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饮山渌,兵气销为日月光。
人间定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后世誉为“月老牵红线”的蔡道煌,曾经掌管着一部姻缘簿子。
陆沉在骊珠洞天,亲自确定过一件事,那部“说有用毫无用处,说没用极其有用”的姻缘簿子,早就不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那个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药铺杨老头的幕后手笔了。
其中半本姻缘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后者之所以与好友曹组联袂远游异乡,从浩然来到青冥,极有可能,就是奔着剩余半本姻缘簿子来的。是那朝歌?毕竟这位女冠的户籍,是那朝天女。
柳七如此作为,倒也不算是白也在前的无奈之举,
柳七词篇,最大特色,本就为天下所有有情人却最终未曾成为眷属的诉苦。
那么试图凭借“整部姻缘簿子”来为天下有情人牵红线,确实契合柳七的大道。
落魄山竹楼,宝瓶洲武夫崔诚,老人一辈子都以读书人自居,最终只收了两个弟子,还都是不记名的那种,结果一不小心就教拳教出了个两止境。
陆沉喟然长叹一声。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诚立上头。
日升月落,都是剑术。
林江仙,旧名谢新恩,不过一样是个藏头藏尾的化名了。
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秘档上边写着吧。
旧隐官萧愻,新隐官陈平安。旧刑官豪素,新刑官齐狩。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三个有官身头衔的剑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踪、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终是旧不换新。
发现陆掌教陷入沉思,杨凝性后退三步,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陆掌教,晚辈这就离开此地?”
陆沉回过神,笑道:“一起一起。”
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越,陆沉去向神霄城那边。
神霄城现任城主,已经是那个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
上任城主,姚可久,道号“拟古”,最终未能返乡。
好花如故人,不饮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乡那边的城头上,有个名叫方艾的少年剑修,捡到了那根姚可久遗留的拂尘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画符,选择留在五城十二楼中的神霄城,其余七位剑修,都散入白玉京其余城楼,很快就成为了正式道官,各有师承。
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遗物。
陆沉见旧物,如见故人。所以经常来神霄城这边找那少年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让喝了个满脸微红的陆掌教多喝一碗。
陆掌教双手持酒杯,转过头,口口声声别倒酒了,喝不了,再喝就要醉了,别别别,够了够了……
得嘞,一来二去的,倒酒再慢,也给倒满了。
董画符今天来这边蹭酒喝,陆沉的酒水,值点钱的。
至于方艾跟陆沉的这种倒酒和挡酒,董画符见怪不怪了,两人经常摆出这副德行。
大概就像陈平安当年说的,喝酒不劝酒,多没劲,不热闹。
当然,这是因为那个酒铺是陈平安跟叠嶂合开的,酒桌不多劝酒,酒水销量怎么能好。
陆沉低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哀叹一声,抬头埋怨道:“瞧瞧,又给倒满了,下次别再这样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来了。”
方艾点头笑道:“下不为例。”
刚到神霄城这边的时候,方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冷颤一哆嗦,赶紧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陆沉翘着二郎腿,斜靠石桌,问道:“方艾,以后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头把交椅?”
方艾说道:“先当上了副城主再说。”
言下之意,当然想当城主。
当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钱了,剑修炼剑一事,公认就是个无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宝,都能堆积成山。
但是姜云生才当上神霄城城主没几年,一般情况,按照白玉京的旧例,这就意味着短则大几百年,长则数千年,都不会更换城主了,倒是副城主,还是有点盼头的,一来没城主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何况只要理由足够,能够让两位掌教同时点头,就不是不可以临时添置。
陆沉就喜欢方艾这点,想啥说啥,不矫情,笑问道:“贫道有个锦囊妙计,想不想听?”
方艾赶紧敬酒,自己先走一个。
陆沉满脸神秘兮兮,咬紧牙关,只蹦出一个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陆掌教你这不是废话嘛。
我要是能熬出个三五千年的道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哪里当不了城主、楼主。
真要有诚意,让我去陆掌教你那边的南华城,当个副城主,你只要敢这么做,你看我敢不敢当。
陆沉问道:“会想念家乡吗?”
方艾照实说道:“偶尔。”
陆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尔?”
年轻剑修点头道:“就只是偶尔。”
不经常想念,但是每次偶尔想起,就会特别想。
陆沉手掌轻轻拍打桌面,“对的,这种想念,就叫思乡。”
余师兄,就像一个去过书简湖、但是不曾留在书简湖的陈平安。
任何一座人心泥潭,都留不住余斗。以前是如此,想必将来也是。
陆沉曾经为道号山青的小师弟,依葫芦画瓢,学那绣虎,设置过一个类似书简湖的问心局。
可惜山青给出的那份答卷,在陆沉看来,显得不伦不类,既不像余师兄,也不像陈平安。
这让陆沉大失所望,可毕竟是亲自领进白玉京大门的,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山青这位小师弟,就被陆沉丢到了五彩天下。
陆沉放下酒碗,一手横在桌上,伸长双腿,两只鞋子轻轻互敲,显得无聊至极。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城里边,都说那个进入候补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陆沉立即坐直身体,抖了抖衣襟,神色肃穆,沉声道:“可不是嘛。”
董画符说道:“那你打得过余斗吗?”
陆沉赶紧端碗抿了口酒,一边连忙摆手,“打不过,打不过,余师兄的真无敌,又不是吹出来的名号。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没有给错的绰号。”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是剑修吗?”
陆沉想了想,都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挡在嘴边,“贫道剑术不够纯粹,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董画符又问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来个候补之中,还有陆掌教的分身吗?”
陆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贫道真不能再有问必答了。
再这样被董黑炭询问下去,就要彻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时,一位宫装女子,姗姗而来,笑语嫣然,一双眼眸却是盈盈泪水,喃喃道:“无情郎,负心汉,可还好?”
陆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双手叉腰就开始破口大骂对方太缺德,唾沫四溅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
只不过陆沉的骂人言语,都是董画符和方艾听不懂的某种古语。
那女子停下脚步,朝陆沉伸出手,满脸哀愁,“陆郎,切身别无所求,只求把心还我。”
陆沉挥了挥袖子,“别闹了。”
女子随之变换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
方艾吓了一跳,好像是……道祖?!
神霄城祖师堂里边,墙上挂像见过。
陆沉白眼道:“不知死活。”
于是老道士又变成一位中年道士。
陆沉叹了口气,“要打架就随你。”
只是陆沉很快又补了一句,“贫道再拉上余师兄。”
最终“此人”变成一个木讷少年姿容,想要去拿酒喝,只是它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墙壁,它弯曲手指,敲了敲那层禁制,点头道:“陆沉果然精通佛法。”
陆沉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它点头道:“好说。”
修道之人,想要维持本心,就如鬼物维持一点真性灵光不失。
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叶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块压舱石,作为一颗道心的定海神针,通俗来说,就是一种执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剑”之举,而且按照当初人间第一位“道士”传下的心法,维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数条道脉。
而这头化外天魔,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那位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
万年幽暗室,一盏省油灯。
它笑道:“你们聊你们的。”
陆沉点头道:“我们继续。”
方艾已经心弦紧绷起来,还是董画符心大,继续问道:“倒悬山那边有座捉放亭,倒悬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几步路,为啥不去剑气长城?”
听到这个问题,方艾也竖起耳朵,等着陆沉的那个答案。
董画符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是真无敌,咋个不去咱们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干一架,万一打赢了,谁敢不认你这个绰号?
陆沉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压压惊,此问难答啊。
这个董黑炭,怎么总问些如此刁钻的难题。
陆沉抿酒慢饮,感觉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画符说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合道剑气长城,就很尴尬了嘛。”
方艾插嘴问道:“余掌教是觉得在那边问剑,不占地利,要吃亏?”
陆沉摇摇头,“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余师兄打不过的,肯定会输。”
“但是余师兄不是怕输,才不去剑气长城,若是如此误会,那你们就太小看余师兄了。”
“余师兄这辈子,求的就是一个输字。痛痛快快打一场,心悦诚服输一场。”
“只是一旦余师兄放开手脚,与老大剑仙真正问剑一场,后果太大,牵连太广。”
董画符问道:“难道余斗能够一剑斩开城墙?”
陆沉摇摇头,“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够做成此事,是因为陈清都要递出那一剑,帮着飞升城去往五彩天下。
只看后来几位剑仙联袂搬徙一轮明月皓彩,就知道这种跨越天下的举措,难度有多大了。
陈清都在蛮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帐不是没有考量和推衍,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拦不住。
谁拦谁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与文海周密,算是例外。
但是这两位,各自都有更长远的谋划。不可能出手,与陈清都直接硬碰硬。
就像天下剑修,剑术剑道最高者,踮起脚尖,都只够得着陈清都的肩膀,这怎么打,还怎么问剑。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好像猜出董画符心中所想,陆沉微笑道:“那个人啊,这是个好问题。”
万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剑修。
昔年此人剑道之长,剑术之高,杀力之大,防御之强,本命飞剑品秩之多、之好,都是个“最”字!
陆沉朝禁制之外杵着的那条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这厮亲眼目睹过那位的出剑风采。
当年登天一役,总计有三条主要路线,这位剑修,便负责领衔一条道路。
它微笑道:“不还是死了。”
陆沉白眼道:“喂喂喂,注意点啊,说话客气些。”
它笑问道:“你们想不想看那幅画卷?”
陆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它摇摇头,身形逐渐消散,讥讽道:“陆沉,泥菩萨过江,还是忙你自个儿事去吧。”
幽州偏远地界,县城内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一阵清风,街上凭空出现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他眼前这座籍籍无名的道观,自然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一个当摆设的空架子,陆沉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嗯,不错不错,有点学问,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笔,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头……
陆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一跺脚,陆沉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掐指一算,开始骂骂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浑水呢,真不怕晚节不保啊,你等着,最好是躲在华阳宫里边当缩头乌龟,别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喷你满脸唾沫星子……咦,还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够高,当真是半点瞧不起小道,好家伙,一个个的,都欺负小道脾气好嘛,有本事你们去跟余师兄打一架啊,光捡软柿子捏,算什么英雄好汉!”
注虚观道官毛锥,暂无道号,曾经担任小观管伙食的典客。就是个厨子,嗯,还是掌勺大厨。
其实道观之内的二十多号人物,甚至是这座道观本身,就是这位白骨真人所化而成。
如此一来,才能够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所以如今县衙那边,闹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相信过不了多久,白玉京那边就会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辖境内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处理不慎,是要捅娄子的。拥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爷,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岂会有这等怪事?
陆沉斜瞥一眼,道观外边街上的书摊,都没有来得及收走,至于那些书籍都给搬空了,估计是孩子们的,
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自己寄给自己的家书?
反正充满了某种不太友善的讥讽之意。
陆掌教那叫一个气啊,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这都没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时节,一叶扁舟停在水缓江心处,船头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个闲情逸致的孤舟独钓。
垂钓者,是一位青年相貌的俊逸道士,头戴硬沿圆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发髻。
有个人从天而降,下坠速度却是极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刚好飘落在船头旁,摊开手掌,一油纸包酱肉,夹着几颗蒜瓣。
这位不速之客,丢了颗蒜瓣在嘴里,稍稍挪步,来到钓鱼人身后,抬起脚,对准后者的后脑勺,看样子就要来上一脚。
只是那条腿晃了半天,也没敢出脚,又拿了块酱肉丢入嘴里,那条腿轻轻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那根鱼线的木簪道士,语气淡然道:“陆掌教何出此言?”
陆沉气呼呼道:“明知故问,喜欢装傻,跟贫道耍无赖是吧?先拜师!”
青年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挪了挪手掌。
那人说道:“免了,怕下毒。”
陆沉怒道:“你咋个不说下了春药?!”
那家伙干脆装聋作哑起来。
陆沉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那边的功劳簿上边,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这么聊天就费劲了,陆沉撅起屁股,伸长脖子瞥了眼鱼篓,鱼篓坠入水中,陆沉想要伸手去拽绳子,结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烫手,只得罢手。
“老高,钓着鱼么?”
“钓着了。”
“除了小道这条筷子细的小鱼,还有大鱼吗?”
“那就没有大鱼了。”
“空废鱼饵,说不定连鱼竿都被扯断,还伤了钓鱼人的筋骨,万一再被大鱼掀翻了整条船,何苦来哉,何必呢。”
“贫道倒是乐意试试看,是大鱼气力无敌,还是这条鱼线足够坚韧,顺便试试看鱼钩,能否钩破大鱼嘴皮一星半点的。”
陆沉神色哀伤,轻声道:“老高,听句劝,真别这么做,真的,信我一次。”
青年道士也难得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沉默片刻,说道:“陆沉,贫道当你是朋友,才在这边故意等你,只是为了闲聊几句,不是听你劝的,接下来你能不能说些不煞风景的?”
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这位“青年”道官,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
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渗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依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们遍及一洲。
最大的依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烟消云散,但是某些死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愈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
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就总这么云淡风轻的。
陆沉唉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也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是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当然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
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位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身边跟着一双少年少女。
她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宝鳞,鬼仙。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新收了两位嫡传弟子,都是剑修。
一双如同璧人的少年少女,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
在这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们再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是谁,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
吕蚁就愈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少年赶紧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
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也有那黯然收场之人事。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
共患难同富贵,一起证道长生。真正的同心之言,生死之交。
四位至交好友,在千年之内,相互护道,先后跻身飞升。
除了余斗,还有一位符箓大宗师,一双道侣,神仙美眷,分别是剑修和阵师。
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
邢楼,阵师,道号天墀。
宝鳞,剑修。
结伴游历,横行天下。四位飞升境大修士,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最终只有余斗进入白玉京。
当时的白玉京,还没有如今五城十二楼的规模,只有三城六楼。
余斗那个“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欲想更高一层楼,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
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
所以宝鳞每次闭关炼剑,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再去闭关。
数千年以来,她已经足足问剑多次了。
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甚至恐怕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就再无事可做。
只为与余斗寻仇。
她心有执念,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
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邢楼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这才使得邢楼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的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花。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宝鳞当时闻言只能苦笑。
上哪去找三个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岁除宫闭关结束,我就是了。”
“其余两个呢?”
宝鳞撇开那份执念不谈,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剑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为面对其余练气士,公认同境界无敌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
唯独一位飞升境剑修,不能如此作数。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
“宝鳞,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毕竟让一位纯粹剑修,与外人联手去问剑白玉京,像是一场阴谋,终究违背本心。等到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你再来岁除宫找我。”
“你与余斗,如今死敌是死敌,故友还是故友。要是没想好这一点,就别答应这件事。”
宝鳞沉声道:“可以!就此说定!等我此次闭关再出关,就去岁除宫。”
吴霜降却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我不希望找一个在战场上会临时倒戈的盟友。
当时吴霜降流露出一种略带讥讽的促狭神色,那种表情,就像在说,你可以意气用事,但是别把我当傻子。
雍州边境。
一条大渎水底,山巅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树,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绝妙好祠!”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暗赞一声,然后低头弓腰,鬼鬼祟祟,试图偷摸走过回龙桥。
结果老樟树上边,玄狐和黑猿站在树枝上,开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当年就是桥上的王八蛋,怂恿它们打了个赌,当然是看似稳赢结果赌输了,虽说不耽误它们修行境界的攀高,但是至今尚未能够炼形成功,害得它们已经沦为相邻数州的大笑话。明明是两个玉璞境修士了,结果它们至今不敢离开藕神祠地界,出门远游,缘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担心被人笑话死。
一边四处躲闪,年轻道士哈哈大笑,“唉,打不着,嘿,又躲开了,气不气……”
突然开始骂骂咧咧,“不讲江湖道义,没有半点武德,暗器伤人……你大爷,好浓的痰!”
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
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年末时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了,结果又迎来一场鹅毛大雪,大地银装素裹。
小道观内还算有几分年味,张贴了福字和春联和彩绘灵官门神,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来道观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这边忙碌。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只小木箱,取出一只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陈丛敲了敲门,常庚说了句没栓门,少年推开门又关上门,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却懒得去确定数目,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邪?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也会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了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要问个所以然,比如常伯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在那边自顾自摆弄竹筹,经常分开又聚拢的,陈丛不太感兴趣,就懒得去记了,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随便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早年连同观主洪淼在内,“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人,因为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少年比较烦这些老调常谈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笑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说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边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花。”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少年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个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说道理,讲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一句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做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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