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末鼎身为大夏王爷的面子倒还颇有些用处,辽州州牧对徐寒一行人可谓感恩戴德,而随行那两千百姓也在那州牧大人的安排下在辽州寻到了新的住所,虽然称不得一劳永逸,但短时间内想来是无忧虑的。
一行人在做完此事后继续南下,没了那些百姓的牵扯,宁烟薛炼手下的一千余人虽然修为参差不齐,但多少有些本事,加上在徐寒的授意下,李定贤也开始传授他们这《大龙象印》的法门,因此诸人南下的速度倒是提升了不少。
约莫七天之后,一行人来到辽州南方边境的漠烟城。
于此地,徐寒算得上是故地重游,当年他从大周逃亡到大夏,这踏入大夏的第一站便是这边塞要城漠烟城。他来时正值秋末,他归时亦是九月深秋,一年的光景,徐寒经历甚多,此刻难免生出些物是人非的唏嘘。
魏先生去了万域星空,那里究竟有什么,他又在做什么对于徐寒来说都是一个谜。
晏斩与雪宁急匆匆的离去,虽然还有书信往来,知道是晏斩宗门出了变故,但具体如何对方未有细言,徐寒也不好多问。
此刻夜深,他安排诸人歇息住下之后,便独自来到了客栈的大厅,问昏昏欲睡的小二来了一壶清酒,便独自坐下。
算上他带上的宁烟与薛炼等身怀铜板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一千余人,自然不是一家客栈能够歇息下的,人手被安排在漠烟城的各处,甚至就连漠烟城的城主府也被拿来调用,这才安排下了这一千余人的住所。
客栈的大厅静默,为徐寒斟来了一壶酒水的小二又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徐寒对此并不在意,他伸手为自己倒上了一壶酒,右臂上的铃铛因为这样的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徐寒微微一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手抚摸着那红线系着的铃铛。
甄玥、鲁压山、卫尘、史玉成...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这些人,他们与他相遇,又为他而死,只是胡马自那之后便失了踪迹,徐寒寻觅不到,暗以为对方或许只是想要离开这伤心地,不愿逗留。
念及此处,少年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朝着窗外夜色与秋风遥遥一敬,言道:“诸君当受此杯。”
说罢将酒水洒下,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随后一饮而尽。
“怎么一人独饮,看样子兴致不错嘛。”这时客栈大厅的门忽的被推开,身着黑衣的蒙梁走到了徐寒的跟前,嘴角含笑的低头看着他。
徐寒一愣,回过神来之后正要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蒙梁便拉开了他对面的木凳,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然后只见蒙梁为自己倒满了酒水,连饮三杯,这才将酒杯重重的放下,然后看向徐寒言道:“我要走了。”
徐寒对于蒙梁此言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眯着眼睛看了蒙梁一眼,嘴里便问道:“去陈国吗?”
“嗯。”蒙梁点了点头,又为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水,一饮而尽,随即言道:“一路上我听闻过来自陈国的一些流言,此行到头,我还得再回剑陵守陵,能否还有机会归来谁也说不准,终究是要去那里看上一眼,我方才能心安。”
“师兄所言自然是人之常情...”徐寒点了点头,但端起的酒杯却并未如蒙梁一般饮下,而是放于胸前,言道:“但此事最该言说的却不是我。”
蒙梁闻言苦笑,他当然知道徐寒话里所指之人是谁,他摇头言道:“不了。徒增离愁,徒惹伤悲。”
一路行来每个人都经历了良多,每个人也都改变了良多。蒙梁也没了以往那跳脱的性子,虽然时不时的喜欢做些不着调的事情,但性子却沉稳了许多。
徐寒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准备何时走?”
“择日不若撞日...”蒙梁笑道,随即再给自己添上了一杯酒,朝着徐寒一敬:“就现在吧,来,你我师兄弟二人共饮此杯,他日若得良期,你可来剑陵寻我,届时你我再饮。”
蒙梁说罢此言便将杯中之酒仰头饮尽,而后举起空杯示意迟迟未有饮下的徐寒。
“师兄真的决定今日便要离去?”徐寒的酒杯还是放在唇边未有饮下,他再次询问蒙梁。
“嗯。”蒙梁点了点头,眸中自有决意,不容劝解。
徐寒见状终于不再多言,他将那提起良久的酒杯放到了唇边一饮而尽。
蒙梁见状,会心一笑,放下酒杯正要辞别。
可就在这时,徐寒却伸手阻止了蒙梁此举,他在蒙梁疑惑的目光中言道:“师兄,其实师弟方才便想与你言说...”
“嗯?”
“今日,你恐怕是走不掉了。”徐寒叹了口气,然后朝着蒙梁身后眨了眨眼睛。
蒙梁心头一震,他侧头看去,却见身后不远处一位少女不知何时已然立在那处,此刻正双眸含煞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那一刻蒙梁眸中的决意尽数消散,惊恐之色爬上了眉梢。
徐寒笑呵呵的看着二人,他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的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与酒壶,轻轻退去。
......
“子...子鱼...”蒙梁怯懦的低头看着这比他要足足矮上一个头的少女,眸中没了半点方才那要仗剑远游的气势。他唤着她的名字,心底却在思索着当她出言挽留,他又当如何拒绝。
甚至他觉得若是方子鱼的态度足够坚决的话,他或许便没了此刻这番勇气。因此他在方子鱼未有出言之前,便一直在心底暗暗为自己鼓劲,他说儿女情长过往云烟,他说家国大义苍生黎民,他说着一切可以让自己心智坚定的话,想着一切可以让自己拒绝方子鱼的事情,只为了能够抵挡她的一句:不要走。
这世上总有些人怪他人薄情寡义,就像蒙梁也曾奇怪过自己那位相处不长的师父,如何能够如此狠心留师娘痛不欲生,自己却安然赴死。
但此刻他却忽的明白,或许那赴死之人在临别之时,所付出的勇气比起挽留之人要多出许多。
“你真的要走?”方子鱼的话打断了蒙梁心头升起的感叹。
他感受到了方子鱼目光中隐隐含着的愤怒,他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却还是在那时咬着牙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有非...”
然后他试图说明自己的情非得已,再然后他的话被方子鱼打断。
少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过身子推开了客栈的房门,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好,我送你。”
蒙梁的打好的腹稿在这一刹那被尽数咽回了肚里,连同着他那个提起的心一同沉了下去。
是啊,她怎会挽留他?她的心底装的是玄机,又何时容得下我...
蒙梁的脸色泛起了潮红,既为之前那番自以为是的内心纠结,也为某些难以避免的小小愤慨。
但他终究在数息之后还是压下了这抹情绪,他点了点头言道:“嗯。”
......
徐寒以往其实总是不解,为什么楚仇离那么喜欢饮酒,但此刻他忽的对此有些了解了。
肉身境已到地仙之境的徐寒并未刻意去偷听蒙梁与方子鱼的对话,但他还是听见了一些东西,这大概也是肉身强度太高带来的烦恼吧。无论是听觉、嗅觉还是任何感官都随着登临仙境而无数倍的放大,他如果愿意,甚至可以单凭听觉听清这漠烟城任何角落之中,任何人的窃窃私语。这样的能力听上去美妙至极,但细细想想,任何事你的耳畔都一样一大群人在喋喋不休,想来是足以让一个寻常人被折磨得辗转难眠吧。
当然徐寒不是没有办法屏蔽掉这些感官,让自己在不需要的时候以一个正常人的状态生活,只是他登临仙境的时日尚浅,并无办法完美的做到这一点,因此也就无心听见了二人的这番对话。
“唉!这两个笨蛋!”徐寒心生感叹,正要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时,耳畔却传来一声长叹。
徐寒的感应何其灵敏,他侧头看去,便发现客栈后院的小树林中一位大汉正透过窗缝盯着客栈大厅中的场景,很是不满的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徐寒苦笑,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石子,朝着那大汉屈指一弹,那石子便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大汉的脑门上。
“哎哟!”大汉捂头哀号,嘴里骂骂咧咧的吼道:“谁啊!这么不长眼睛,小心楚爷爷我...”
大汉的怒骂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戛然而止,他看见了立在他身前笑盈盈的徐寒。
他脸上的怒色顿时散去,换作了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尴尬笑意,他舔着脸言道:“小寒啊...这么巧,你也在这里...额...”大汉指了指客栈的大厅,似乎在思考如何用温婉的辞藻来形容他偷看蒙梁二人的下作举动。
徐寒自然知道这楚仇离的秉性,他没有与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意思,反倒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言道:“楚大哥来喝上一蛊?”
自称千杯不倒的楚仇离如何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他忙不迭的点了点头,便被徐寒拉着坐到那人去楼空的客栈大厅中。
三杯酒下肚,楚仇离也忘了之前尴尬,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这是楚仇离一贯的酒品,徐寒见怪不怪,他细细饮着酒,有一句每一句的应和着楚仇离的话。
“小寒啊,你如今总算修成仙人,咱们这一路辛苦,终于也是媳妇熬成了婆,以后啊我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咱们啦,这一步就先回长安,去看一看那些老不死的看见了你会是什么模样。”
“我估摸着啊,他们一个个脸都会皱成橘子皮,比那老树盘还要难看千百倍。”
“到时候管他什么长夜司,什么天策府都得给咱们端茶送水...”
“你说是不?”
说着面色潮红的楚仇离朝着徐寒端起了酒杯。
徐寒笑着举杯对饮,然后问道:“那冉青衣呢?”
“嗯?”楚仇离的脸色一滞,脸上的醉意忽的散去,但又很快恢复了自己装疯卖傻的模样:“那个小娘们不提也罢...”
徐寒对于楚仇离的这番作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上次离开大夏时,李榆林的宴会上,楚大哥饮醉之后,与你同住一个房间的小慕安可是给抱怨了一天,说你那一夜唤了一夜的冉青衣的名字。小家伙还问我是不是那个叫冉青衣的人欠了你很多酒钱...”
楚仇离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解释道:“小屁孩随口胡言,信不得的,信不得的。”
徐寒见他不愿谈及此事,终究没有强求,他看向窗外,轻声言道:“森罗殿终归不是正途,此番既然要去长安,想必楚大哥也有机会与她再见,能劝便劝上一两句吧,毕竟...”
说道这处的徐寒顿了顿,他眼睛忽的眯起,里面寒芒闪彻,他的语调幽寒,如此言道:“我不愿届时楚大哥为难。”
楚仇离作势还要再饮的动作忽的停了下来,但下一刻他还是仰头将杯中酒水饮下,不作他言。
徐寒见他如此知道多说无益,便索性起身离去。
独坐于此的楚仇离举杯再饮,直到一壶酒尽,他方才停下,而后侧头望向窗外,目光深邃。
他伸手敲打着桌面,用粗哑的嗓音唱道:“十万白练落凌霄,一袭青衣望故国。”
“故国作亡龙,高挂大城头...”
“她都望到这故国,又如何回得了这头呢?”
楚仇离说罢这话,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再次端起酒杯想要饮酒,却发现壶中酒尽。
大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人之命窃之便难于登天,更何况这一国之命...”
“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你就想不明白呢?”
......
九月的辽州,夜里秋风正盛。
蒙梁与方子鱼并肩而行。
虽然蒙梁已经有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小的漠烟城终究装不下蒙梁满心的不舍,这漠烟城的路终归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漠烟城的城门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帘...
二人极有默契的在同时停下了脚步,蒙梁侧头看了看一旁一路上始终低着头的方子鱼一眼,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出了二人这一路走来的第一句话。
“那...那我走了...”蒙梁结结巴巴的说道,任谁都听得明白此刻他话里的不舍。
“嗯。”方子鱼还是低着头,不咸不淡的轻声应了蒙梁一句。
蒙梁将这话听在耳中,脸上的神情又落寞了几分,这一路走来他有意想要寻些话题与方子鱼闲聊,毕竟在他看来此去一别他可能便再有机会与方子鱼再见。这最后的一段路,他想要走得久一些,也想要走得开心一些。
这大概也算得上是蒙大少爷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免不了有时也会感时伤怀,但却并不总将之挂在嘴上,自此之后相思不得见,那既然如此,于他看来自然便愈发要把握好现在。
只是方子鱼却一路沉默,并不给蒙梁任何的机会,以此临别之时他不免觉得好生遗憾。
他深深的看了方子鱼一眼,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了步子,朝着漠烟城外走去。
一步...
两步...
蒙梁在心里默念着自己迈出的步伐,他细细算过了,当他走到第七十六步时,方子鱼的呼唤便无法传到他的耳中,也就是说,他与她的分别,在这一刻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倒计时。
十七步...十八步...方子鱼没有发声。
三十六步...四十七步...方子鱼依然沉默。
七十五步...七十六步...蒙梁顿了顿,他想要等上一等,却未有等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再次迈步,第七十七步,第七十八步...
他越走越远,心也越走越沉,于是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他想要离开这里,说不出原因,但就是想要离开此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了割断自己心底的某些牵挂,才能勇敢的去往他想要去到的地方。
就在他开始催动起自己体内的剑意,就在他的速度开始攀升之时,忽的一把剑从身后破空而来,带着凌冽的剑风直直的插入了他身前的地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蒙梁一愣,但还不待他回过神来,那把长剑便忽的化作一道流光散去,而散去的剑锋之上一张信纸缓缓飘下...
蒙梁赶忙伸手接住了那张信纸,将之展开在手中,然后借着今夜天上的星光沉眸看去。
“姓蒙的你给我听好了,等我搞定了我爹,我就来剑陵寻你,届时你得给我烤最好吃的红薯!”
寥寥数十字,所言不多,但却是方大小姐的一贯风格,在将上面的字迹一一读完之后,蒙梁转头看向身后的漠烟城,隐约间似乎可以看见一道身影立在那处正在朝着他挥手。
蒙梁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笑意,他轻轻朝着那处也挥了挥手,然后将那张信纸工工整整的叠好,小心翼翼的放入了怀中,做完这些,他这才再次迈步,走向远方。
那一夜,秋风虽寒,但星光却盛。
或者说,那天星光大抵是蒙梁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