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早春多雨,天微微亮,半空便飘起微凉绵长的细雨。
丞相府内,忙作一团的仆从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颇为苦恼,“下雨了,二夫人今日备好的迎春宴怕是又要耽搁了。”
“耽搁便耽搁了,咱们府中五小姐还在病中,二夫人不请名医前来诊治,却有心思请世家贵族来参与迎春宴,也不知她这个二伯母是怎么当的,这要传出去,教外人怎么看。”
有人前来附和:“五小姐可是相爷唯一的掌上明珠,二夫人竟然这般不看重。要知道,她能主持中馈,可是沾了相爷的光。”
府中人都知道,老夫人育有三子一女。顾汉平排行第三,官拜宰相,权势滔天,另外两位爷,却是资质平平,得不到圣上赏识,只能在朝混个无实权的一官半职。
他们口中的二夫人,便是相府二爷的妻子。
相府老夫人年迈,精力有限,相爷早年丧妻至今未娶,大爷的妻子又怯懦无主见,是以,府中后院当家作主的事才交由到了精明的二夫人手中。
这些人对话嘈杂,丝毫没注意到身后走来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嬷嬷。
“放肆,主子的事也是你们能讨论的!”李嬷嬷眉梢一挑,眼中尽是轻蔑。
此人是为二夫人办事的老嬷嬷,众人不敢得罪,一个个都沉默起来。
“今日有雨,迎春宴是办不起来了,”李嬷嬷为了主子在外的名声,语气逐渐亲和,“但你们可知二夫人办迎春宴的苦心?”
“料你们也不知。迎春宴邀请的人都是京城中达官贵族,二夫人拟邀的名单中,自是少不了近来风头正盛的林侯府。”
经李嬷嬷稍一指点,就有人搭腔:“既然邀请了林侯府一家,那林小侯爷也会来相府,这岂不是正合五小姐心意?”
“听说五小姐为了嫁给林小侯爷,不惜用绝食的法子威胁相爷,只是对外宣称生病而已。怪不得二夫人急匆匆地要办这迎春宴呢,定然是为解五小姐的相思之苦。”
“二夫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倒是五小姐,丝毫没有世家贵女的矜持之心……”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矛头直指棠梨院那位,李嬷嬷满意地轻笑一声,甩着锦帕消失在拐弯处。
棠梨院里,清净地有些过分。
从院里百年难得一遇的珍稀千叶花,到室内硕大温润的夜明珠,其中陈列,无一不彰显着院内主人身份的清贵。
香炉里燃着宁神去忧的药草,泛出阵阵清幽的兰花香。珠帘碰撞,小丫鬟盛着一碗白粥走进来,交给院中的大丫鬟春桃。
春桃忧心忡忡地望着纱帐,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小姐?您醒了吗?”
帐中美人睡姿乖巧,一头墨发如瀑,素白的脸粉墨未施,即便如此,也是玉肌冰肤,皎如明月,美地耀眼夺目。
听闻耳畔的叫声,顾宜宁浅浅蹙眉,缓慢抬开眼眸。
帘帐掀开,春桃的脸清晰明朗,小丫头眉目间隐露着担忧和心疼,手中盛着一碗白粥,正小心翼翼地往前送食,“小姐,您昨个一整天都未进食,对身子伤害极大,奴婢求求您,赶快把这碗粥喝了吧?”
春桃服侍她尽心尽力,这些年来面容沧桑,早已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但眼前人怎会在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好几岁?
顾宜宁看着她的脸有些恍惚,愣怔了一番才问:“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春桃起了哭腔,还以为自家小姐饿坏了身体,伤及脑子,她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小姐,奴婢求您了,求您多用点饭吧,莫要用绝食来伤害自己的身子了,奴婢心疼。”
绝食?
顾宜宁纵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心头此时也浮起了一些疑惑,她试探着问:“我为何绝食?”
“小姐为林小侯爷的事跟相爷赌气,才用了这损害身体的下下策。”
春桃暗暗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请大夫来看看小主子是否伤到了脑子,怎的一觉醒来,什么都记不住了。
顾宜宁扫视整间屋子,视线从梨木打造的梳妆台上移走,又落在了春桃身后的珠帘上,林林总总,都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房间的模样,可不就是她在相府所居住的棠梨院?
心中猜想得以应证,顾宜宁不禁有些错乱,她竟如心中所愿那般,又重活了一世。
春桃还在孜孜不倦地劝她饮粥,顾宜宁眼眶却渐渐湿润起来,上一世,她亏欠的人太多,这一世,断不能再重蹈覆辙。
因着心中情绪起伏甚大,她倒是突显了几分急切,开口便问最为想见的人,“春桃,你可知陆旌身在何处?我想见他。”
春桃刚想从地上起身,听见这个名字,竟生生地又跪了下去,她已许久没从小主子口中听到过瑾王殿下的名讳了。
再加上两人最近吵架,闹了矛盾,小姐一听殿下的名字,就厌烦不已。小姐惯来娇气,天生就是个被捧着惯着的命,从不曾见过她主动寻找殿下。
春桃惊讶极了,忍不住问出口:“瑾王殿下前几日启程去了徐州,须两三日才能回京,小姐怎么突然想见殿下了?”
不能立刻见到陆旌,顾宜宁心中觉得可惜,她摇摇头,轻声解释,“我睡了太久,醒来后甚是想念殿下。”
虽然小主子略带失望,但春桃却忍不住雀跃起来,她家小姐居然说想念殿下,是不是两人就快要和好了?
她激动不已,劝道:“小姐不必急于这一时,殿下早晚会回京,到时候小姐早些去城门口迎接,也未尝不可。”
顾宜宁点了下头,“只能这样了。”
在春桃的劝说下,顾宜宁饮下一碗白粥,腹中的不适已然消失,她着一身素白的中衣,立于长廊下,细细思索着当下的情形。
眼下正值元和二十八年,当今圣上身体不堪重负,已无法处理太多政务,太子年幼,亦无法参政。
所以今年,应当是册封陆旌为摄政王的一年,不知现在,圣旨下来了没有。
上一世她还在同陆旌闹别扭,一门心思全扑在那林小侯爷身上,陆府传来的消息自是避之不及,这些事情,也无从得知。
廊下美人清艳窈窕,姿容迤逦,腰封裹住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似经历了一场暴雨的芙蓉,脆弱又惹人怜惜,大有些久病初愈的势态。
春桃及时送去披风,附在她耳边轻语:“小姐,三小姐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三小姐,顾新雪。
府中二爷和二夫人的女儿,家中子孙中排行第三,顾三小姐秉性如何,春桃全看在眼里。
上次顾新雪来过一趟,小姐就平白无故想出了绝食的法子,她是不愿自家小姐和这样的人常接触的,当即道:“若是小姐身子不舒服,奴婢打发了便是。”
“不必,”顾宜宁折回房间,端坐梳妆镜前,细细抚摸着面前的珠钗发饰,“三姐姐来探望,我喜不自胜,为何要打发。”
春桃无奈称是,指使身侧的小丫鬟前去迎接,“奴婢这就为小姐梳妆打扮。”
顾宜宁心不在焉地从妆奁中挑出一对芙蓉玉环,“刚好配那身藕荷色云纹襦裙。”
春桃笑着提醒:“这芙蓉玉环是去年瑾王殿下送给小姐的生辰礼。”
顾宜宁一顿,眼眸轻弯了下,随口问:“时琰哥哥是不是送过很多珠钗首饰过来?”
陆旌,字时琰。
突然听见这般亲切的称呼,春桃一时压不住唇角,连忙称是。
若是殿下听见这声时琰哥哥,定然比她更为欢喜。
顾宜宁浅声吩咐:“既然如此,将他送来的单独装起来,放在显眼处,我今后会常用的。”
“奴婢遵命。”
外厅,顾新雪等地厌烦,看着门侧价值千金的玉凤锦屏,更是满心闷气,她攥紧手中的锦帕,绕了两圈,瞥向在一旁候着的丫鬟:“五妹妹怎还没来?莫不是真病倒了?”
话刚落下,屏风处就现出一道玉影,步履轻盈,翩若惊鸿。
“三姐姐久等。”顾宜宁眉目含笑,捧了桌面上那盏温热的清茶,“不知三姐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顾新雪看着面前这张明媚娇艳的脸,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压下心中那点困惑,扯了唇角:“五妹妹容光焕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可惜今日下雨,迎春宴不能如期举办,不然啊,林小侯爷看到盛装打扮的五妹妹,心中定然惊艳不已。”
顾宜宁抚了抚衣袖,“只是寻常衣物,并非盛装,三姐姐说笑了。且林小侯爷为相府外男,姐姐还是少提为好。”
雨势微弱,微风徐徐。
顾新雪瞧着顾宜宁淡然的模样,没来由地心慌。
她攥紧手指,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讪笑:“五妹妹在我面前不必掩饰,那林小侯爷乃人中龙凤,实属良人,妹妹喜欢,也不足为奇。”
“我何时说过喜欢?”顾宜宁似笑非笑地反问,潋滟的眼眸宛若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顾新雪张了张口,不懂面前这位娇小姐为何这般出尔反尔,明明前几日还为爱绝食,今天就换了副模样。
她眸光微闪,难不成是顾新月和林笙暗中偷欢那档子事被顾宜宁知道了?
“五妹妹怕不是吃醋了?”顾新雪娇笑道:“前几日新月私自扣下了林小侯爷送给妹妹的生辰礼,已经被母亲惩罚过了,新月只是看镯子好看,才动了异心,现已悉数归还。妹妹切莫放在心上。”
“四姐姐居然做过这件事?”顾宜宁微微抬眉,略表讶然。但仍是笑着的,好似能看透人心。
顾新雪又是一愣,她刚才竟然被套话了。刚要准备好好劝解一番时,门外突然闯进来慌里慌张的小丫鬟。
小丫鬟一进门便跪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小姐,大喜事。”
这丫鬟没大没小的,又是二房送进来的人,春桃心中颇为不喜:“是何喜事,你且告知小姐便是,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小丫鬟颤了一下,细声细语道:“相爷今早应下了林侯府的提亲,小姐终于能和林小侯爷长相厮守了。”
此话一出,房内寂静无比。
顾新雪唇角勾起,眼中泛起几丝得逞般的笑意。
顾宜宁只觉心口堵了一团气,闷声问道:“何时答应的,我为何不知?”
上一世,她绝食完以后大病一场,醒来后被告知父亲同意了她和林笙的婚事。
她一直以为是生病那几日定下的,没想到,绝食期间就已经定下了,这反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她最最担忧的,是远在徐州的陆旌,倘若听说了这件事,该如何震怒与难过。她要怎么哄,才能哄得陆旌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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