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轻轻停在大楼前的院子里,胡利衡推开车门钻出来,双脚迈了几步就进了大楼。从一楼上到七楼,他已气喘吁吁,黑色皮衣下蒸发着热腾腾的汗气。
楼道里已被清洁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楼顶上的电灯发出昏暗的光,楼道里显得有点儿暗。各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员工们进进出出,有的打扫卫生,有的下楼提开水,见到胡利衡都笑嘻嘻地打招呼问好。
胡利衡是第一天以这个公司最高权力者的身份出现,当他面对每一个问好的人,报以微笑颔首的时候,他都要认真地审视对方,他很想知道这些已成为自己下属的员工,对总经理是谦恭还是敬畏。
总经理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茁壮的君子兰,层层绿叶中挺出一枝遒劲的绿茎,茎尖上怒放了一簇红艳艳的花朵。深栗色办公桌上铺了绿色的毛呢,上面再压一块厚厚的玻璃。桌上放一个笔筒、一个台历。桌下一把深栗色的圈椅向着大门,如一只驯顺的哈巴狗静静地侯着新的主人。
笑意从胡利衡心中涌起,波浪般地堆在圆脸上。他在圈椅前转身,坐下去,立刻觉出有点儿别扭。侧身,抬臀,低头一看,恍然明白:这把圈椅大约是伺候主人多年,旧主人是瘦人,伏案时习惯坐在它的前部,竟将前面的弹簧压塌。这新主人一坐上去,就感觉屁股往下溜。
他往后蹭蹭,脊背顶着圈椅背,双肘架在桌面上,不禁又皱起眉头。玻璃下压着三张长幅的照片,是历届总公司召开的总经理会议代表合影照,众人中,钱书铭挑着细眼与他对视。一股憎恶的感觉从心头腾起,他“霍”地起身,双手一抬玻璃,只听“听咛当啷――碰”响成一片。他放下玻璃看时已铸成一片狼籍:二部电话被电线拽着悬在空中“嘟――嘟――”地叫着。他忙把它们拽上来放好;台历是铁皮制的,尚无大碍;瓷制的白色笔筒已粉身碎骨,铅笔、圆珠笔横躺在地上。
隔壁的贾为民循声进来,惊诧地问:“这是咋整的?”
胡利衡无奈地将圆脑袋侧着一顿:“唏,一抬玻璃,它就下去了,你看这――”
贾为民瞥一眼玻璃,已经明白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嘴上不说,骨子里真是恨透了钱书铭啊,连他的照片都容不下。他眨眨小眼睛,看着粉碎的笔筒,连声叹道:“可惜,可惜,这还是个古董呢,用了十几年啦!可惜――”
胡利衡见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脸上又涌出红意,讪讪地去门后取扫帚。
恰好通讯员马必青拎了两壶开水走进来,一见胡利衡手拿扫帚,忙放下水壶,劈手夺过,小心地将碎片瓷渣扫堆,揽进簸箕,一边抬眼从胡利衡和贾为民的脸上望着,嘻嘻笑道:“这还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个笔筒太旧了,现在的文具盒可漂亮啦。”
“也是,办公用品都用了好几年,该换换了。”贾为民接着话茬说,见胡利衡的眼光只在马必青的身上,便知趣地走了出去。
马必青一手举簸箕,一手举扫帚压在簸箕上走出去,胡利衡无奈地晃晃圆脑袋,懊恼自己:怎么第一天上任就砸了东西,似乎有点儿不吉利?他脱了皮外衣,挂在衣架上,回头目光又与玻璃下的那双可憎的细眼睛相遇,不禁又恶从心生。
“小马――”他大喊。
马必青应一声,跑进来,将手中的扫帚立在门后,走到他面前,见他正烦烦地盯着照片,心中也猜出几分,陪着笑脸说:“我把照片取出来吧!”胡利衡点点头。
马必青便将桌上的东西放在窗台上,轻轻抬起玻璃,一手撑着,一手划出那三张照片。见胡利衡脸上恼色已褪,马必青又泡了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端给他。胡利衡命他把行政科的科长请来。
行政科科长高天富是个矮个儿、体态稍胖的老头儿,头顶上的黑发已见稀少,但脸上却透着健康的红润,说话大声大气,带着浓浓的陕西腔儿。
“胡总,你找我?”他用眼睛探询地迎着胡利衡,想在那双贼亮的眼睛里找出他极担心的一件事的答案:一年前,当他意识到退休后工资将减少一半时,他决定延长退休时间。他托关系、走“后门”,请派出所户籍员修改了出生年龄,使户口本上的年龄比身份证上的年龄小了二岁。他向人事科科长吴玉琼解释说:“参军的时候因为年龄不够,就把年龄报大了两岁,实际上我还不到退休年龄。”
吴玉琼请示钱书铭:“怎么办?”
钱书铭是最见不得这种为一己私利弄虚作假的人,他勒令:“去派出所查证此事,严格按照他的档案年龄办理退休手续”。高天富又气又羞,对钱书铭恨得咬牙切齿。如果按档案年龄计算,春节后他必须得办退休手续。莫非,新上任的总经理要和他谈这件事?他想。
“高科长,请坐。”胡利衡热情地请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胡总,我实际上是1938年出生的,你要是不相信,请组织上去我老家调查……我今年实际才58岁,你看我象60岁的人吗?前天下班骑自行车摔了一摔跤都没事……”他一坐下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胡利衡盯着他,嘴里不断地发出“唔,唔”的应声,象是完全相信他的话似的。听到他说摔了一跤,忙打断他的话,关切地问:“伤着没有啊?真的没有吗?可得小心点哦。”“看来你的身体素质确实好,比我还结实呢!哪象60岁的人啊?”
他对高天富的这点心事早有耳闻,心里也瞧不起这样的做法,不就是多拿两年工资吗?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对事情对人也象做生意一样衡量。让高天富退休,还是不让他退休?是他一句话的事。经过一番衡量,他有了自己的打算:“高科长啊,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过去的事呢,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我是总经理,一切我说了算。你是公司的元老啊,要好好干,要用实际行动支持我的工作啊!”
高天富眨眨眼睛,千真万确听明白总经理的意思是说他今年不用退休了,那么每月的工资可以保住了。哈哈!他乐得喜形于色,先把提起的心放回原处,松口气儿。接着,他象一位老练的水手,将舵儿一转,说出的话就顺风飘了:“哎呀,胡总,我万分感谢你,你是个好人啊!我早就对总公司的李处长说了,你是个能干的人!钱书铭是啥东西!败家子!你看看,他把你在广州辛辛苦苦置办的财产都卖了……”
胡利衡听他的这番话很是受用,点点头道:“到底是老同志,知根知底啊。难得你在李处长跟前给我说好话,有的人尽说坏话哩。现在的人啊,心难测啊!”
高天富抬屁股坐到胡利衡身边的沙发上,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吗?听人说张铁军、朱婕都是钱书铭的帮凶,那些业务科长都是向着钱书铭的。也有些人是向着贾书记的,听说他们都保荐贾书记当‘一把手’……”
“哦?哪些人啊?”
“听说有贾鸿云、常丽、丁大海。”
“是吗?”胡利衡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激奋而又鄙夷地说:“他们想让谁当就能当吗?可惜那张红头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
“是啊,老天有眼,总公司的领导还是明白是非的。我拼上这把老命也要跟你好好干。胡总,你得防着点贾书记啊。”
“谢谢你的提醒。老高啊――”胡利衡顿了一下,让心境平静下来,提高音调说:“我找你来,是要给你派点事。走廊的灯太暗,有的都坏了,你索性都换成吸顶灯吧。亮一些,有点儿新气象。我这儿的柜子、椅子、文具都该换换。”
“行,我立即去办。”高天富精神大为一振。
高天富走了,说过的话象炮捻子被点燃,在胡利衡心中炸响。他重重地坐进沙发,双手捧着茶杯吹散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儿,呷了几口浑黄的茶水,想起心事……
半年前,他在广州主持办事处工作,事业如行云流水,突然被钱书铭撤回公司,又不安排工作,心里就憋了一口气。不想上班的时候就在家歇着或者去舞厅跳舞;想上班的时候就来公司在贾为民、魏星良等人的办公室转一转,聊一会儿闲话,免不了要骂骂钱书铭,以泄心中的愤恨。因为是钱书铭没有给他安排工作,所以他理直气壮的享受着原有的工资待遇。这日子在外人看起来是再舒服不过的了,可是哪有人理解他心中的感受:在广州办事处,他出门有车坐,与客户谈生意由他定夺,与客户交际应酬他是主角,办事处一切开支由他批准。那是他苦心经营的王国,他是那里的“王”,谁敢不尊?他的话谁敢不应?可是现在,虽然空有一顶副总经理的“帽子”,但是没有任何权力,谁能把他放在眼里?从前在广州办事处的员工见了他再也没有敬畏的表情,就连那些与他称兄道弟的客户接他的电话时口气都冷淡了许多。这一切,都是钱书铭的独断、霸道造成的!他恨钱书铭,他不甘心当这样窝囊的副总经理,他要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
一天,他与贾为民推心置腹地谈了许多心里话,他说:“贾书记啊,我们象讨饭似的,被人瞧不起。你也看到,这个公司的年青人被钱书铭宠得有哪个把咱们这些老同志放在眼里。听我的老领导讲,中央对国有企业改革将加大力度,可能是放宽总经理的权力,副总经理不再由上级任命,而是由总经理提名。钱书铭现在没有动我们,大概就是等这个政策呢!一但这个政策出台,我们就象砧板上的肉由他剁了。我们不能等着被钱书铭整啊!”
贾为民当然听出他的话外音,对他说的改革政策带来的后果也着实心惊。“是啊,我们不能等着被他宰!你说,怎么办?”
胡利衡知他已有与自己相同的心思,就干脆说明了:“我看魏经理他们和一些老同志都对他有意见,我们不如合起来给上级汇报一下他的问题,看总公司怎么解决。”
“我看行。你看他把公司搞成什么样了,基层的工人居然领不到工资,他都不管,这样的人不配当总经理!”
“是啊,我看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贾书记,这几年太屈你了,论能力、魄力,你哪一样不在他之上呢?如果事成,我举双手推荐你当公司的‘一把手’”。
贾为民掩饰地一笑,说:“嗨,我是书记,做经营工作没有经验。如果事成,我看还是你当‘一把手’……”
胡利衡窃喜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盘算着,可以借贾为民等人的力量把钱书铭从总经理的位子上拉下来,再经贾为民鼎立推荐,那位子50%是自己的了。但是,没有另外的50%是不行的。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深知“朝里”没人是不行的。思来想去,为了另外的“50%”,他去北京觐见了一位在中央某个机构任职的老乡……
当总经理的桂冠落到他的头上时,他心里对贾为民充满感激。现在听高天富这么一说,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贾鸿云与贾为民好得如一个鼻孔出气,他绝不会投自己一票啊。贾为民在公司多年,身边一定会有几位追随者,他们选的必然是贾为民。自己越过他,当上“一把手”,最有可能嫉妒的应该是他啊。呀,真是人心难测,高处不胜寒啊!
胡利衡琢磨出一点儿以前没有想到的问题,身上不禁袭来一层寒意,赶紧喝完杯中热热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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