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线”的风波被胡利衡压下去后,金州贸易公司内人心安定,各项工作按部就班。
刘敏按照朱婕通知的时间敲响胡利衡办公室的门。
她是个全身充满矛盾的女人。猛一看给人的印象是高大,1米70的个头,130斤的重量,外形上有北方人粗矿;细看只见白皙的脸上刻着着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是典型的南方人长相。她行事举止给人大刀阔斧的感觉,说话却细声细语。她的眼睛是柔和的,眼睛里的光却是坚毅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南北基因结合的杰作。
胡利衡和他的七位副手正在闲聊,办公室里烟气腾腾,。朱婕是负责记录的,也坐在一边陪聊。刘敏走进这个她熟悉的房间,七位副总经理也是熟悉的,唯一陌生的就是圈椅上坐着的人,不用问,他就是胡利衡。
“胡总,你好?”她先打个招呼,算是见面礼。
“哟,刘科长,终于把你请来了啊!”胡利衡先声夺人。他记着这个女人的名字,是因为上任那天,她不知在何处逍遥,而她应该来报到,更令他在意的是他第一次召开的科级干部会议,她竟然没有参加。于是他断定这是一个傲慢狂妄的人。他讨厌自恃高傲的下属,他要锉锉这种人的傲气。
刘敏一楞,搭讪着说:“胡总,我哪配用‘请’字,一休完假我就上班了。”
“是吗?休息得不错,白白胖胖的!”
刘敏听出他的话中藏着不善。若是钱书铭说这样的话,她马上会不客气地回敬几句,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对这位话里藏针的新领导她不敢造次。于是她收敛起笑容,认真地告诉他:“这是爹妈给的。”
胡利衡也收了笑容,坐端正了,说:“请你来是想听听你们科的情况。”
“好,我从哪些方面汇报呢?”
“我刚任总经理,对所有情况都不了解;你们那里以前是钱经理亲自抓的,贾书记他们也不了解,你就全面汇报,客源、可户、业务、业绩等等,以后有什么打算?”
刘敏翻开笔记本道:“那我就先从我们科的人员情况说起吧。”
她介绍完科员,又一五一十地介绍了她的国内收购点和国内外的客户。这些情况对她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说起来有条有理,请清楚楚。自从她领导粮油科工作以来,没有一点瑕疵,利润年年增长。可是给胡利衡的感觉却是:伶牙利齿,避重就轻,关键的问题一点都不露。怪不得贾为民他们都不喜欢她。
“完了吗?”见刘敏住了口,他问。
“完了。”刘敏肯定地回答,愈加让胡利衡觉得她太狡猾。
“我给你提个醒吧!”胡利衡似乎对她了如指掌。他知道业务科的工作都是过程,结账进财是结果。粮油科的结果他已经从财务账上获悉,正如刘敏所汇报的,一点不假。听刘敏的汇报也只是个过程,他想知道的是财务账上没有显示的问题,但是刘敏不愿意说,看来得提醒她。
“什么?”刘敏心里有些发慌,隐约猜到些什么。
胡利衡发问:“前年,你从财务科提奖金35万,占公司奖金的20%,你是怎么分配的?为什么人事科没有记录!”
“这……”果然是刘敏担心的秘密问题,她迟疑了。按照钱书铭的规定,奖金分配数额是封闭的,但必须给人事科报告。前年粮油科的奖金最多,她也怕引起嫉妒,才没有向人事科报告。难道是吴可卿打小报告?现在当着几位副总的面说出来妥当吗?她还在犹疑。
贾为民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催她:“你说吧,我们会保密的。”
刘敏不得不讲了:“去年,我们科的任务是计划利润100万,超额完成150万。按照公司承包方案,完成任务可提取20%,超额部分3:7分成,我们科共提取奖金35万。扣除应交税剩万元,按正科级奖金是科员的40%的比例,我应提奖金万元,但我只拿了10万元……”
“10万!”朱婕惊呼,停笔看看她,有点儿不相信。然而刘敏点头确认,朱婕低下头,心中感叹:天哪,真没有想到,我们公司也有万元户啊!一直以来,大伙儿聊天时常常羡慕那些“下海”的人如今都是腰缠万贯,感叹自己在国企干到退休也攒不成万元户,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刘敏前年就实现了。刘敏的10万元让她的心汹涌起来:自己一个月700元工资,省吃省喝,还是攒不下钱。去年,老公单位新盖的房子漂亮的叫人心痒,按照国家住房制度改革趋势,这是最后一次按过度价格售房,大约5万元就可以买下来。要吧,没有钱;不要吧,以后就只有市场价格了,想买房子更没有本钱。机不可失,这次是必须要买房子。于是他们像个乞丐似的,东挪西借凑够5万元钱,才住上新房,如今他们还欠着别人3万元的债呢。唉,她叹口气:不光她如此,房产改革让许多人买房子的人都成了“杨百老”。
刘敏硬着头皮说完后,心里已经懊悔的不得了。她看到胡利衡等人对视了一下都惊呆了,房间里静得只听见鼻孔中出气的声音。
她望着魏星良手指中夹着的烟头一点一点地变成灰烬,心中忐忑不安,想起钱书铭说过的话:“按你的业绩和公司的政策,你的所得是最高的,已经是我这位总经理奖金的9倍。当然我的政策是重奖重罚,多劳多得,你应该得。这是改革开放的趋势,沿海的人已经能接受。但是目前,我们内地人的思想还没有开放到那个程度,你知道中国人吃惯了大锅饭,习惯了平均主义,是见不得人暴富的。因为穷啊。我是正县级,一年的收入还不到1万元呢。你这10万元会惹别人得红眼病,会生出许多是非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此刻,她完全能理解他们的震惊,毕竟1万元和10万元的距离太大太大。她也意识到这话一出口,就成了她的灾难,毕竟她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不应该超过总经理和副总经理。
但是,刘敏又转念一想,为了这100万的任务,我把家庭和孩子抛给丈夫,一次次南下深圳,北上满洲里,东去山东,西到新疆,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不停地奔波,来往于客户和收购基地之间。为了发货,她又像个民工似的候在火车货场,有时从早上一上班就干到凌晨才回家,饿了只有啃大饼垫肚子。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完成公司定的计划任务,还不都是为了保住大家那一点炙手可热的奖金啊!
我们辛苦奔波的时候你们在什么?刘敏看着胡利衡等人的表情,忽然心升一种憎恶和叛逆的情绪,心里问道:你们有啥不服气的,就连你们那每月几百元的工资和一年的奖金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难道你们的奖金该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下象棋、看报纸,一份钱也不应该拿,而我就是拿14万、15万也是我自己挣来的,我拿得理直气壮!
这样一想,刘敏心里平定了。
“啧啧,好家伙,咱们公司还有十万(元)户呢。”半晌,贾为民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掩饰着他复杂的心思。
魏星良等人从惊愕醒悟过来,不约而同地去抽那已将燃灭的烟卷儿,暗红的火花一下子旺旺地亮起来。
胡利衡贼亮的眼睛有点儿泛红。他向在座的人扫视了一眼,心里嘲讽道:我们有什么,我在广州干了几年也没有攒下10万元啊,这几位更不用说了,干到退休也达不到这个数。枉戴着总经理、副总经理的帽子,丢人啊,难怪这个女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原来是财大气粗啊!
“嗬!”胡利衡贼亮的眼睛落在刘敏的脸上,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是富可抵公司啊。”
刘敏被眼前这个男人一阵冷嘲一阵热讽,整得心里七上八下,真恨不得马上就拿出那10万元钱摔给他。听他说自己“富抵公司”,心里彻底地被激怒了,出言道:“咋啦,我抢了还是偷啦!政策是公司定的,活是我们干的,钱是我们自己凭汗水挣的。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拿来给你们哪?”
“不是这个意思。”胡利衡感到有点儿失总经理的风度,心想号称“九毛九”的钱书铭有给员工发巨额奖金的魄力,这就是像刘敏这些科长拥护他的原因,如果我让他们交回来,那不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吗!“你知道不知道,公司有些单位发不出工资,你一个人就拿10万元是不是太资本家了呢!”胡利衡想启发她的觉悟,说实在,他这会儿脑子里被刘敏的10万元搅得混混沌沌,有些口是心非。
刘敏驳道:“发不出工资是你们的事。公司的政策是奖勤罚懒,目的不就是激励我们多创效益吗?哦,我们超额完成任务,分点属于我们的钱,你们首先就眼红了!难道我们得到的利润和我们付出的劳动不是相等的吗?”
“什么,我们眼红?你怎么这样说!”胡利衡面呈不悦之色。他瞅瞅那几个副手,他们还沉浸在自我怜悯的悲哀中,当然悲哀的背后是对刘敏的嫉妒,也就是刘敏所说的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眼红”。这个词汇被一个下属、一个小女人用在了他们这些大男人的身上,太难听了,如一根针,刺破了他们的脸皮。
七个大男人在一个小女人面前,心里失去平衡。他们想的不是劳动与所得的平衡,而是权与利的失衡。
“不是这样吗?前年的钱是钱总给我们发的,是代表公司发的,是代表党发的,不是我贪污的!想要,找钱总,找我干什么!”刘敏站起身,将心中的郁气如放炮似的撂在不大的空间里,把七个男人的思维从自我怜悯中炸回现实,找回自己的身份。
胡利衡将脸上的红色褪了些,见大家集中了精力,沉口气,咽口吐沫,说道:“坐,坐,当然,那是以前的政策规定的,当然有局限性,当然与你们没有关系。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刘敏听他改变了口吻,便坐下听他说下去。
“今天呢,要说的是去年的奖金兑现问题。当然啦,去年,你们科工作非常努力,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并且有超额。公司奖金兑现政策依旧。经财务核算,你们应提21万,仍然是全公司最高。”但是要扣除调节税和总经理奖励基金。
刘敏疑惑道:“不对,错了,按公司的政策,我们科超计划完成,应该提40万。”
胡利衡解释道“是的。这次有两项变化,一是调节税要从中扣除;二是公司设总经理奖励基金,要从中扣除。这也是公司的政策,你有意见吗?”
“调节税,不是从公司大账上扣吗?”
“你们有没有替公司着想过啊!钱经理为了给你们提奖金,欠交了两年的税。这是富了你们个人,穷了公司。如今,公司账面上是亏损的。你是中层干部,要有觉悟。”
“既然是是这样,我没有意见。”刘敏心里有点儿委屈,嘴上还是说了反话。眼前这几位领导不像钱书铭能容她叫屈。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21万元如何分法。原来大伙儿拼命地工作,就指望年底多得点儿奖金,科员小李曾表示今年争取拿到5万元,阔阔绰绰地办婚礼呢,这样一来,大概也就只能分个1万元。嗨,白辛苦了一年。她替科里的同事们心里凉了半截。
胡利衡点点头,又意味深长地说:“公司家大业大,财务要统筹兼顾。如今公司亏损,几位科长都很识大体,主动表示愿意为公司分忧,承担33%的所得税。你也表个态吧!”
“天!”刘敏惊呼:“我们还有多少啊?”
“14万。”贾为民说,咪着小眼睛看她,有点儿幸灾乐祸,又有点儿斩金截铁。
“哎呀,我跟大伙咋说呀?都等这钱过年哪。这不成了卸磨杀驴吗?”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是卸磨杀驴!”贾为民小眼睛一瞪厉声道。
胡利衡也呵斥道:“这就是你的表态吗?这就是你的水平和觉悟!你是怎么当科长的,这样子的思想怎么能做群众的工作!”
刘敏正要分辨,张铁军说道:“是啊,刘敏,你从思想上一定要与公司保持一致,公司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扭亏,否则,明年就没有钱给你们发奖金了。”
“对,你是科长。不要忘了,是公司给你科长职务的。不要用你的消极思想影响群众士气,不要在群众中煽风点火。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公司承担一定比例的税金吗?”
刘敏木然答到:“你们看着办吧。”
“那就是没有意见喽!好,希望你下去做好群众的工作,今年再接再厉。”胡利衡带着胜利的喜悦令刘敏去财务科核实数字。
刘敏斜耷着肩膀,恹恹地离开总经理室。
胡利衡毫不掩饰他的反感,说道:“这个人真如你们说的――太狂傲,简直是有恃无恐,难怪换领导这样的大事,她都不在乎。腰里别的钱太多了啊!”
程思军道:“她当科员时可不是这样。”
何斌说:“钱书铭想把她树为科长的典型,凡事让着她。”
贾为民道:“这就是钱书铭的用人之道――抬。”
“抬的结果如何呢?你们都看到了。这年头,谁有钱谁是大爷。”胡利衡对钱书铭的用人之策嗤之以鼻,却一语道破其中的利害。
王振忠说:“就是前年冒了个尖,悬殊搞得太大。”
“是啊,没有想到,业务科的奖金这么高。”张铁军也感叹道。
朱婕低头抚弄着一串钥匙,她知道他们说的是闲话,不必记录,趁空儿想今天的场面,实在对刘敏不利,而刘敏的态度也着实惹恼了胡利衡。她心中隐隐不安:刘敏恐怕没有好日子过啦。
胡利衡若有所思地说:“乖乖,钱书铭让这个人一天就成了富婆。我不明白,他从哪儿整这么多现金啊?”
贾为民歪头想了片刻,说:“我听洪科长说出口部,也就是谢乃文那里在香港一家旅游公司存了一部分佣金,有多少?只有小徐知道。我猜,他是不是把这笔钱调回来?”
王振忠说:“有可能!”
“哦?这可是个新问题,我看这个小徐有问题,她为什么不汇报?”胡利衡在本子上记道:“出口部旅游公司佣金???”放下钢笔,他扫一眼在座的人说:“通过这几天的述职,我感觉钱书铭把领导和群众的关系搞颠倒了。业务科长是比较辛苦,为公司挣了钱,可是他们的权力是公司领导决策后给的,公司也可以收回来。我们不能受科长们的‘挟制’啊。要把‘抬’他们变成‘命令’他们,才能体现我们领导班子的价值。你们说是不是?”
魏星良马上赞同道:“应该这样。”
贾为民恨道:“这几年,我们哪有领导价值,夹在钱书铭和业务科长中间,受的那个气啊,窝囊!”
胡利衡说:“所以这次兑现奖金,我们要与群众拉开点儿距离,你们说呢?”
众人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道:“对!”
“那,政策怎么定呢?”胡利衡征求他们的意见。
张铁军说:“至少我们不能拿平均奖的80%。”
王振忠说:“应该在平均奖的基础上有所提高。”
何斌道:“干脆就按级别定个限额,正县级5万,副县级以下按比例分配。”胡利衡面有喜色,瞅瞅贾为民,心道:“他要是同意就行。”
贾为民眨巴眨巴小眼睛,担心道:“这样太招摇了吧,搞不好会把群众惹翻的。我看还是王振忠的意见稳妥些。”
胡利衡心中有些沮丧,却也无奈,问道:“提高多少呢?”
贾为民探询地说:“我看给副县级在平均奖的基础上提高一倍,我们两个正县级比副县级多个20%,怎么样?”
魏星良等人在心中飞快地算出自己的所得,他们的奖金总额比以往增加了15万元,意味着群众奖金总额将减少15万元。他们知足了。
胡利衡想的是:我是总经理、总承包人,应该比你们多一倍。但是没有人替他说话,况且他已经是在拾钱书铭种下的跌果,无论如何自己是不便提的,只得拍板:“行,大家没有意见,就这样定吧。以后再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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