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喜班新排了一出戏,这是周娥带进来的闲话。
李苒问清楚哪天开演头一场,让人先去订了雅间,吃了午饭,就和周娥一起出门看大戏。
付嬷嬷拿了块绣着活生生的蜈蚣长虫什么的帕子,抖给李苒看了,再叠起来,往她手腕上缠。
“这会儿正是毒月里,姑娘出门,系块五毒帕子,也好避一避诸毒。”
付嬷嬷一边系着帕子,一边慢声细语的解释。
李苒举着手,微笑着由着她系,心里却十分不解,把绣的这么活生生的五毒帕子系手腕上,难道不是招五毒么?怎么成了避毒了?
这些规矩,细想想,多数是想不通的。
财喜班这新戏,换到了最大的象棚。
象棚的雅间,是按照十二地支来排的,订给李苒的这间,是福子号雅间。
李苒和周娥刚进了福子号雅间,还没坐定,细竹帘外,有人带笑禀告:“姑娘,小的是这象棚的主事儿张大,财喜班班头石富,想给姑娘磕个头。”
李苒听的怔神,下意识的看向周娥,周娥一根眉毛高挑,迎着李苒的目光,也不落低声音,挥着手道:“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李苒失笑,“进来吧。”
帘子掀起,一个中等身材,胖瘦正好的中年人,手里托着只两尺来长、半尺多宽的红漆木匣子,一进门就毕恭毕敬的跪下,将匣子举过头。
“小人是财喜班班头石富,给姑娘请安。
这是财喜班诸人,斋戒一日后,采了蒲叶、佛道艾诸物,做了百索,一直供在神前,今天才得献给姑娘。
粗陋之物,入不得姑娘的眼,不过是小人们的一点心意。”
周娥伸手接过匣子,看了眼,啧了一声,“这手艺真不错,栩栩如生。”
说着,将那一大匣子百索放到李苒面前。
象棚管事张大跟进来,紧贴帘子,躬身站着,看了眼伸头仔细看着那匣子百索的李苒,陪笑道:“若论做百索避毒上头,就数他们走南闯北的戏班子最擅长。他们孝敬贵人,也就这个,是能拿得出手的。”
“多谢您。”李苒一听就明白了,忙欠身致谢。
“当不得当不得!”石富急忙趴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李苒想去扶,还没弯下身,赶紧顿住,只抬手微笑道:“起来吧,这些很好,您有心了。”
“不敢当个您字,当不得。”石富又磕了个头,才拿捏着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小的们都替姑娘祈福呢。小的不敢多扰,小的告退。”
“嗯。”李苒看着石富和张大垂手退出,转过身,捏起只艾草编成的小蛇,仔细看着小蛇那两只通红闪亮的眼睛,想到了,却不敢相信,“这是用什么做的?”
“还能有什么?宝石。”周娥淡定答了句,捏起只翠绿胖青蛙,把眼睛转向李苒的方向,“这是珍珠。”
又捏起只公鸡,“这是蓝宝。这手艺真不错。”
“这太贵重了。”李苒一阵懊恼,她刚才竟然没留意这草里还裹着这么多宝石,这得多少钱?
“这些珍珠宝石都小得很,不值什么。”
周娥又拿出一只公鸡,并排放到高几上。
“自从你看上了他们财喜班的戏,他们财喜班这身价,就蹭蹭的往上涨,你看现在,常驻象棚了,能常驻象棚可不容易。他们多挣的银子,能买好一堆这样的宝石了。”
“嗯?”李苒愕然,她看财喜班的戏,关财喜班身价什么事儿?
周娥斜着李苒一脸的愕然,笑起来,“你的……不一般嘛。也确实不一般。潘副将教过你骑马?”
“呃,算~~是吧。”李苒勉强说了句算是。
潘贵那教,能算教么?
“潘副将得瑟的满京城都快无人不知了,一提起来这事儿,容光焕发。”周娥嘴角往下扯,就差啐上一口了。
李苒再次呃了一声。
也是,她身上那一半血脉,再怎么,那也是曾经的顶级贵族啊!
财喜班新排的戏很不错,李苒听的津津有味。
听了也就两三刻钟,帘子掀起,霍文灿探头看进来,“真是你在这儿!真巧!”
李苒忙回头看过去。
霍文灿先推了李清宁进来,自己随后跟进,霍文灿后面,又跟进来一个和霍文灿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的锦衣少爷。
“这是曹家三郎,单名一个茗字,我大嫂嫡亲的弟弟,你二嫂的堂弟。”霍文灿先将曹茗推到李苒面前介绍道。
李苒站起来,曹茗拱手不迭,“不敢当,打扰姑娘,打扰周将军了。”
李苒欠了欠身,坐回去。
霍文灿已经看了一圈,拖了把椅子坐到李苒旁边,伸手从长匣子里捏起只小蛇,“你买的?真好看,栩栩如生,你眼光真好。”
“不是,财喜班给的。”李苒答了句,见李清宁已经让着曹茗坐下,回过身,准备接着看戏。
“这是新排的那出戏?这戏服不错,听说这出戏从戏服到头面,全是新做的,那头面,也都是真金真宝石,倒是……”
霍文灿话没说完,迎着李苒横过来的目光,一声干笑。
“对对对,看戏不语真君子,咱们看戏,先看戏。”
曹茗刚从李清宁手里接过杯茶,噗一声笑出来。
李清宁斜了霍文灿一眼,连气都懒得叹了。
这霍三,回回见了四妹妹,都得先冒一通傻气。
一折唱完,台上大幕合拢,两个丑角儿上台插科打诨,台下喧哗声起,叫卖声也跟着高扬而起。
“你想吃点什么?沙糖绿豆?黄冷团子?小米水饭?对对对,义塘甜瓜上市了,你吃过义塘甜瓜没有?软糯沙甜,好吃极了,还有白桃,金杏?菱角也不错……”
霍文灿看着李苒,一口气报了一串儿。
李苒听的上身后仰。
他这不喘气报的这一长串儿,让她想起了回来第二天,堆了满屋的那些羊蹄糍糕灌肠团子水晶脍……
“先见样买点儿回来,四妹妹只怕都没吃过,没吃过哪知道想吃什么?”李清宁忍不住接话道。
这霍三就不能不冒傻气了么?
“对对对,我糊涂了,湛金呢!赶紧去,都买些回来,快去快去!”
霍文灿吼声没落,外面一声惊喜,“是三公子!三公子!”
在霍文灿跳起来之前,帘子哗的推开,李清柔一脸惊喜的冲了进来,“还有三哥,三公子,三哥,曹家三哥。”
李清柔喜悦非常的连连曲膝。
李清柔身后,高桂英先用力挤进来,接着是孙妙娘。
李苒抬手捂着半边脸,无语凝噎。
象棚这间福子号雅间虽然不算小,可再挤进来李清柔三个人,那就太挤了。
周娥已经站起来,后背贴着墙,收腹屏气,曹茗曹三郎后背抵着看向戏台的栏杆,上身都要仰出雅间了,李清宁后背挨着只高几,那高几硌在他腰上,硌的生疼!
“你们,刚业?在哪个间?我送你们回去……”霍文灿被李清柔、高桂英和孙妙娘围在中间,连急带燥,出了一身一头的热汗。
“三妹妹,你们订了哪个雅间?今儿天热,挤不下,我跟三郎送你们过去。”李清宁也赶紧接话,他后腰硌的生疼。
“我们是来找三哥的,三哥得陪着我们。”
李清柔可没打算走,她也没觉得挤不下,就是挤不下,也不该她走!
“行行行,三哥陪你们,你们订了雅间没有?哪一间?”
李清宁挪了挪,还是硌,疼!
“就是隔壁丑字号!”一听李清宁说要陪她们,孙妙娘答的快极了。
“我送你们过去,咱们到隔壁。”李清宁呼了口气,想往外走,可李清柔、高桂英堵着门一动不动,他也动不了。
“三公子也跟我们一起。”李清柔说着三公子,却紧盯着她三哥。
李清宁看向霍文灿,霍文灿下意识的看向李苒,李苒缩在椅子里,正屏气静声,等着眼前这一团热闹过去。
“要不,叫管事儿的过来问问,这两个雅间能不能打通。”霍文灿急中生智。
“对对对对!”李清宁用力拍手赞成,他后腰疼得很,怎么都行,先让他出去!
“六合!”霍文灿一声吼。
不用他吩咐,外头的小厮早就听明白要干什么了,立刻叫了管事儿和几个伙计过来,利落无比的搬开两个雅间之间的木隔断,两个雅间连在一起,就是这么多人,也十分宽敞。
李苒郁闷无比的看着合在一起的两个雅间,这福子号是她订的,怎么没人问问她的意思呢?
算了算了,这是小事,她今天这场戏,还能不能听下去,才是大事。
打通后的雅间一通乱。
李清柔一定要让三公子坐下,她再坐下,霍文灿无论如何也不肯挨着李清柔,坚定不移的要坐回他原来的位置,一边是李苒,一边是曹茗。
李清宁揪着霍文灿,说什么也不让他坐到李苒和曹茗中间,硬扯着按在了周娥旁边,自己紧挨着霍文灿坐下,话里有话的警告着霍文灿,惹哭了三妹妹,那就是给四妹妹添麻烦添堵!
李清柔挨着她三哥坐下,虽然不算十分满意,也有七八分满意了。
孙妙娘和高桂英只好挨着李清柔坐过去。
“三公子没订雅间么?那三公子是来找四娘子听戏的?”高桂英隔着千山万水,冲霍文灿喊了句。
“找什么找?正好路过,听说四妹妹在,过来看一眼。”李清宁先接了句。
“若论折子戏,四娘子是行家,这听戏,懂和不懂大不一样,跟懂行的在一起听,当然比不懂强。”霍文灿摇着折扇,一脸严肃道。
听霍文灿夸李苒是行家,李清柔用力横了眼李苒。
下面戏台上,第二折已经开始了,李苒收拢心神,专心看戏。
身边这一片乱相不算什么!
当年她挤在人群中看戏,旁边你搂我抱说情话、骂架打架撒泼哭,都不能影响她,现在这点子小乱,不值一提。
“这戏不通!刚才那个穷绣娘哭,那个有钱的听的多清楚呢,怎么这会儿这个有钱的说这说那,那个穷绣娘偏偏听不到了?又没换地方,这怎么可能?根本不通嘛!
这个编戏的昏了头了。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高桂英觉得若论看戏,她更得是行家啊,她得把她的懂行,展示出来!
李苒咽了口口水。
真乃真知灼见!
“就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三公子觉得呢?”李清柔伸头看向霍文灿。
她最不耐烦的就是听戏,听了这一会儿,她压根没听明白什么哭什么说,她也没听懂高桂英这一通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实在无聊,当然更想跟三公子说说话儿。
曹茗拧过头,用力抿着笑。
“还有这个,真是瞎编!从来没见过新嫁娘随身带珠宝的,那得多重啊!
编戏的好蠢噢,他该多读点书,他这样瞎编,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三公子你说是吧?”
高桂英再次发表高见。
“就是啊,我们从来没见过,怎么可能有?瞎编也得编得象样儿啊,写戏的人蠢死了!”孙妙娘觉得她也必须发表一下见解。
“对啊对啊!三公子你说呢?”李清柔越过她三哥,再次看向霍文灿。
李苒再次想捂脸。
曹茗屏不住了,赶紧端起他那杯茶,凑到嘴边,掩饰着笑。
“这是蜀中风俗,这戏开头就说了,是发生在前朝蜀中的事儿。”李清宁实在忍不住,解释了句。
“蜀中有这样的风俗?我怎么没听说?我觉得不可能,我都没听说过,怎么可能有?
再说,那么一袋子珠玉拿手里,多沉呢,手腕都要压疼了,谁会自己拿着啊,是不是,风俗也得讲理,根本不可能嘛。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高桂英一向不怎么瞧得上李清宁和李家,李家的根底,她可是一清二楚!比她们家差远了。
“三哥多跟我们说说蜀中风俗吧。”孙妙娘从李清柔面前伸头过去,看着李清宁笑。
霍文灿猛一折扇捅在李清宁小肚子上,狠瞪了他一眼,真是多嘴!
李清宁捂着小肚子,一声不敢吭了,他刚才是不该接话。
“还有这个!牡丹花根本不香的噢,我从来没闻到过牡丹香,真能瞎编,编戏的肯定没读过书!好蠢噢!
还有这一句,她刚才说过一遍了,又唱一遍,节奏都乱了啊,好蠢!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你们听,这句又唱了一遍,第三遍啦!
这肯定是写不出词儿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噢,这就是骗钱!又蠢又坏!
你说是不是三公子?
这有这个,一句以后报恩不就行了,罗里吧嗦一大堆,这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写文章噢,真蠢。
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李苒深吸了口气,再吸了一口气,抬手捂在脸上。
好吧,她错了,她承认,她修为不够,远远不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