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凌绛第一次用瞻星揆地的时候,是把她嘴角流的血液擦拭在张哈子的篾刀上。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身处水中,我脚底板流的血液早已经融入水中,自然也就算是已经抹到篾刀上。
我双手十指飞动,嘴里虽然因为在水里发不出声音,但我喉咙里在自顾自的念叨着:晨星太白,镇星荧感,皓月当空,化藏(zang)收长……
每念一句,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好像是被重锤给狠狠的砸了一下,刹那间就让我头晕脑胀,觉得这一方小天地都快速旋转起来,比晕车不知道要难受多少倍。
甚至于我的手指,随着念叨的增多,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变慢起来。仿佛十根手指被一条条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让我根本没办法顺利结印。
除此之外,那重锤落下的范围也随着念叨的增加而往下扩大,脑袋、胸口、小腹……以至于到后面,我就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车祸一样,嘴里直接不由自主的吐出一口口鲜血来。
我知道再继续进行下去,我的下场肯定会不好受。但现在已经由不得我权衡利弊,因为我要是不能把张哈子救回来,我至少可以选择和他一起死。
那样的话,被困在这陌生河流里,他也不至于太孤单,至少还有我这个哈挫挫陪着他。
但可惜的是,我先后看过凌绛三次准备使用瞻星揆地,但是她每一次刚要开始施展,就被别人打断,这就导致我只是知道起手式,后面的手印和口诀到底是这样,我一概不知。
而我看过的凌绛结出来的所有手印,我如今已经全部结完,但很明显,这并不是完整的瞻星揆地,自然也就没办法解决当前的问题。甚至于,我自己还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反噬。
从我在喉咙里念出第一个字开始,我的意识就开始渐渐模糊,直到我把凌绛曾经展现过的所有字句全部念完,我的意识便开始涣散,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一样。
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在渐渐下沉,看见了我依旧保持着盘腿打坐的姿势,看见自己的双手还在艰难的结着手印,只是速度已然不如之前,就像是在慢放一样。我知道,我的魂被拉扯出了身体。
我看见之前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阴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畏惧般的开始后退。不过仍有不死心者,试着想要上去把我的手指给掰开,可是刚一接触到我的手指,就像是摸到了火焰一样,猛然缩回。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瞻星揆地一旦施展之后,阴人便要退避三舍。只不过随着我动作慢下来及至停止,那些后退的阴人似乎又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不要命的往我身上靠,并试图掰开我的手指。
一两个或许没什么威胁,但很快这些阴人便像是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的,全朝着我身体冲了过去。我之前还在缓慢结印的双手,也被它们给强行掰开。
如此一来,原本退让的阴人更加猖狂,全都一窝蜂的挤了过来。我还看见那口棺材四周,也围满了阴人,似乎他们已经发现了张哈子的存在,正准备跟朱大彪争夺张哈子这个替死鬼。
难道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了吗?我和张哈子剩下的所有时间,都只能被困在这阴寒的河水里,做一个丧心病狂的水鬼?
意识继续涣散,一幅幅画面毫无征兆的开始呈现在我眼前,我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凌绛的样子……
那还是初秋,重庆的天气还很暖和,在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校园里,她拿着我的包裹,问我和洛朝廷是什么关系。当时的她,穿着虽然简单,但却怎么都无法掩饰她清冷精致的容颜。
我记得她虽然取了我的包裹,但并没有拆开;我记得她带我去她的寝室,见一见那人胎鬼仔;我记得在张家村,我第一个从青铜巨棺里跳下后,枕在她的大腿上,她告诉我要做自己。
我记得她在土司王墓里,说的那句‘此生有你洛小阳,纵死百次亦无憾’;我记得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毅然决然的跳进那口青铜血棺里,用自己的血肉,将那口血棺给彻底封死……
我记得在地下河流里,那口青铜巨棺迅速下沉,无论我如何拼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沉下去。那深深的无力感,没日没夜的折磨着我,让我这五年来,近乎不眠不休的去学习匠术。
画面突然一转,我仿佛又看见了第一次见张哈子的样子,他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个黄牛,还用一口正宗的重庆话问我要不要买他的黄牛票。
我记得他把我在他手机上备注的是‘客户132’;我记得我到现在为止,都还欠他一万块钱;我记得他明知道我老家王家村有危险,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跟着我走了进去;
我记得棺材隧道里,他以魂魄状态,施展云旆回天;我记得在地宫里,他一口气讲我舅公的所有阴人黑猫尽数吞噬;我记得他为了帮我救凌绛,一双眼睛流出血泪;
我记得他坐在老司城后山,知道自己成为匠门弃子,知道自己前半生所作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作乌有,知道自己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后,他眼里淌出的那两行清泪;
我记得他失去匠术后,初见前来试探我的吴听寒,仍旧拿着篾刀霸气的说出那句‘你要是敢杀他,我张破虏发誓,杀你三代!讲到做到!’的霸气言语;
我记得刚刚明明应该是我被棺材砸中,可他仍是以身犯险,拼死将我推出,而他自己却陷入这绝境之中,随时都有可能窒息而死……
不可以!
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看了一眼自己被众多阴人包裹着下沉的身体,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是下意识的张嘴大喝了一声‘魂兮归来’!
这声之后,我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绳子给拴住一样,死死的将我往身体的地方拉去,很快,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席卷四肢百骸,我的魂重新回到了体内。
我忍着眩晕猛然睁开眼睛,那些回忆的画面瞬间像流星一样,从我眼前那漆黑的视野里划过,然后头也不回的飘过,再也看不见踪迹。
我想要伸手去抓住,结果却发现我身边满是阴人,我怎么也抓不住。而跟这记忆画面一起模糊的,还有装着张哈子的那口棺材。我知道,我改变不了过去的记忆,我唯一能改变的,只有眼前!
忍着皮肉被撕裂的剧痛,我把双手从阴人们的嘴里抽出来,然后把双手重新放在胸前,手掌合拢并十。
而手掌并拢的那一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仿佛又重新看见了凌绛,看见她就坐在我面前,一如五年前那般,双脚交叉打坐,双手放在胸前,从头开始结瞻星揆地的手印。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她的速度,结出以前我见过的手印,以及后面那些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的手印: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每念一句,我感觉自己的魂魄就会裂开一道口子,而随着呢喃的增加,我看见我眼前的河水已经是鲜红一片,我知道,那是我七窍冒出来的血。
不用想我也知道,再继续下去,我或许能救回张哈子,但我自己肯定会就此丧命,但我手上动作丝毫不减,继续快速结印,喉间字句继续默默念叨:盖此身发,四大五常……瞻星揆地,百鬼辟易!
话音落,我看见眼前的凌绛宠我的笑了笑,随即身影消散,再也不见了踪迹。我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食指并拢,往前轻轻一点。
只一刹,那围绕在我和张哈子棺材旁的那些阴人,便如绿火焚烧后那般不留下任何灰烬,彻底消散一空。
随着阴人渐渐散去,我看见装着张哈子的那口棺材的盖子似乎往上跳了跳,尔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脚踢开棺材盖子,从里面如箭矢般蹿出……
看着他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我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浅浅笑意:张哈子,这五年我欠你太多,总算能还你一次了。
念头过,我感觉头重脚轻,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再次脱离身体,跟随着水波,朝着下游缓缓离去。而我的身体,则是朝着河底缓缓沉下去。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张哈子那标志性的口头禅,他讲,我日你屋个先人板板,你个哈挫挫,老子堂堂渝州张哈子,要你救迈?你要是死老,老子以后啷个跟你婆娘交代?
他骂完后,就一头扎进水里,朝着我的身体游去。看着他那矫健的动作,我嘴角的笑意再次扩大:这世上,可以没有我洛小阳,但不能没有你张破虏。
再之后,一阵困意袭来,我再也支撑不住,便闭上眼睛开始随波逐流。我累了,世间一切再与我无关。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随着这条河,找到被困在地下河里的凌绛。
如果可以,那便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铃铃铃……’
一阵清脆铃声响,我脖子再次被死死拴住,一股巨力拉扯着我,使我逆流而上,最后竟是径直钻出水面。下一秒,我便看见岸边上有一道身影,正在拿着篾刀,一遍又一遍的敲着我脖子上的镇魂铃……
这世上,有你张哈子,真好。
【作者有话说】
今天(9月3日)上午,第八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安葬仪式,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举行,109名为国战斗牺牲在异国他乡的志愿军英烈在祖国的大地上安息。其中安葬祭文最后两句便是‘魂兮归来,以反故乡。魂兮归来,维莫永伤!’小阳直接看到泪目。而这一章是今日凌晨四点写完的,恰好也有这么一句,所以便以此为标题。山河已无恙,忠骨请安息!愿祖国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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