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这肚子可不小了,天冷,下了雨外面地又滑,怎么还出来走呢。”
俞遥迎面遇上邻居家的奶奶,虽然是和江仲林同辈,按理说也是俞遥同辈,可她每次看见俞遥就把她当孙女,上回买菜回来见到,还特地从袋子里给她拿了个苹果吃,态度非常慈爱。
“我就是爱出来走动,老是待在家里不习惯,您老这又是去买菜回来”俞遥熟络的和这奶奶聊了几句,就分开了,然后一个人接着往前走。她笼着一件宽大的羽绒衣很是保暖的新型材质大衣,听说里面也是某种羽绒,姑且还是叫它羽绒衣。
因为这衣服强大的保暖功能,俞遥根本不觉得冷,脸上都是健康的红润。因为最近吃得比较多,她整张脸庞都显得比以前圆润。
也不知道孩子出生后还能不能瘦回去,俞遥想着,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肚子,像是怀里揣了个大西瓜。
今天江仲林出门有事,她一个人待在家玩了会儿游戏,感觉眼睛酸,干脆换了衣服出来走走。江老师对待孕妇很小心,为了避免他回来后知道她一个人出去乱跑被吓到,俞遥就没走远,只在小区旁边的小广场转悠。
天气冷,广场上没多少人,路边走动的行人大多穿着大衣缩着脑袋快步行走,俞遥双手插着口袋,随意观察着路上每一个人。以四十岁为界限,哪些是从她有记忆的时间走过来的,哪些是出生自完全陌生那个时间的,对她来说像是一条分明的线。
她看到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穿着裙子和看上去单薄的袜子,似乎完全不怕冷。难道说四十年后的衣服材质都有这么大改变,看上去那么薄的袜子保暖功能也变得异常出色了
俞遥想起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爱在冬天穿这种看着很冷的衣服,毕竟年轻人要漂亮帅气就足够,冷这种事忍忍就是了。哪怕后来不再是十几岁小姑娘,二十几岁工作几年了,她也仍然喜欢穿各种漂亮的衣服。不仅是漂亮的衣服,还有各种化妆品,出门前换衣服做头发化淡妆,晚上回家贴面膜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不在乎这些事的
似乎是和江仲林结婚之后不久。
刚结婚的时候,他对于她一切的事都感到好奇,她早上起床化妆,他也要迷迷糊糊爬起来,坐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看着她拿起一样一样的东西往脸上扑,然后露出面对陌生领域谨慎而敬畏的神情。
“太难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的用法,不会互相搞混吗这些,看起来好像都差不多。”年轻的小直男问她。
她翻着白眼描眼线,对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丈夫说“说实话我也觉得每天都化妆很累,但你看看。”她转过头给了他一个飞吻,“化妆会更好看。”
他侧侧头,用肩膀蹭了蹭红红的脸颊,避开她故意的飞吻,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你不化妆也很好看,每天晚上洗完澡后更好看。”
俞遥无情地打破他的天真,“其实每天洗完澡后出来,我都用吹风机吹出了好看的发型,你以为凌乱不失妩媚的发型那么好呈现的吗还有啊,为了保持肌肤的水嫩光滑,当然还要擦各种护肤水和乳液。”
年轻的丈夫发出了呆傻的一声“啊”
她擦擦手,走过去捏捏丈夫的脸,“傻乎乎的。”
然后晚上她洗完澡,他就打开门,要看她吹头发,看完一次,他说“看上去很累,而且睡一觉就没了。”俞遥拿着吹风机叹气,“我也觉得好累。”
小江先生自告奉勇,“我给你吹头发。”
俞遥答应了他,被他吹出了一个效果惊悚的爆炸头,整个头发都乱糟糟的还打结,用梳子梳了好一会儿才算完。小江先生给她梳头发,重申自己的意见,“我还是觉得你这样也好看。”
是啊,他觉得她化妆好看,不化妆也好看;她微笑着用刀叉吃西餐好看,路边摊用手抓小龙虾吃得满脸辣油也好看;穿漂亮的花裙子好看,穿那件穿过好几年的丑衬衫和大裤衩子也好看;毫无形象在沙发上架着腿好看,大半夜冲到阳台和楼下敲电子鼓的家伙对骂也好看,连抠耳朵的姿势都比别人好看。
不论何时,她问“这样好看吗”的时候,江仲林都毫不迟疑的点头说好看,满眼不容人怀疑的真挚。
俞遥在两人结婚前一度怀疑自己在江仲林眼里说不定是带光圈的,本以为结婚后看到她也会吃饭睡觉上厕所,总该正常点了,结果他可好,滤镜更严重了。
所以慢慢地,俞遥就觉得,化个屁的妆,在这家伙眼里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这种白用功的感觉让她渐渐变懒了。最开始只是懒得描眼线涂口红之类,后来她周末在家连脸都懒得洗和以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完全没区别。
不过,一个人过和两个人过也有不同,当她懒劲发作,她会提高声音喊一声江仲林,江仲林就会咬着牙刷跑过来了。
“怎么了”
她像条咸鱼一样瘫在床上,问他“我脸上有眼屎吗”
江仲林默默点头,回去打湿毛巾蒙在她脸上搓一搓。俞遥被他搓的整张脸变形,忽然抬手把自己的鼻子往上一抬做了个猪鼻子逗他,把江仲林给笑得嘴里牙膏沫子都喷出来,溅到她脸上。
“好哇小子,你用牙膏沫子喷我脸”她作势爬起来张牙舞爪要揍他,江仲林就一边笑一边捡起牙刷往卫生间退,嘴里说着“我不是故意的,噗,你是故意的。”
他躲在卫生间里,怎么都不肯出来,非常幼稚。
江仲林年轻时候笑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低,她一逗就笑,怎么着他都会笑,做一个猪鼻子的样子,他也能笑到差点断气。晚上他帮她吹头发,突然就笑到不能说话,俞遥莫名其妙地揪着半湿的头发扭头去看他。
“你在笑什么啊”
江仲林很诚实,笑到气喘地回答她“我们家以前养了一只狗,我也这样给它吹过毛的,刚才我突然想起来。”
俞遥一跃而起,“呔,你骂我是狗,过来受死”
江仲林抱着吹风机连滚带爬的缩到墙角,笑着不停摆手解释“不是不是,哈哈,不是,我不是骂你,我是想起来,觉得你和它一样都很可爱,毛茸茸的。”
俞遥给他讲自己幼儿园里一个小男生被一个小女生打哭了,但第二天还是把自己做的手工花送给小女生。江仲林说“那个小男生肯定喜欢那个小女生。”
俞遥“为什么,因为喜欢被打”
江仲林看着她,看着看着又憋不住笑,“就是喜欢。”
俞遥突然明白过来,举起手看他,“你是不是也想被打,来,过来姐姐满足你。”
那时候的笑意,仿佛一直延续到如今,俞遥在广场的常青树下,察觉到自己脸上露出了和从前一样不自觉的笑。
“阿姨,你笑什么啊。”那个穿着裙子的十几岁小姑娘踩着一块悬浮的滑板滑了过来,奇怪地看着她,又探头去看她身前的大树,“树上有什么吗有鸟窝”
俞遥“没有啊,诶,少女,你穿这么薄的丝袜不冷吗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少女像蝴蝶一样转了一圈,“不冷啊,年轻人不怕冷,只有你们这种老人家才会总是觉得我们冷。”
俞遥好笑地想,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叫老人家。可是想想也没错啊,她对于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确实是老了,至少这个孩子在这个年纪,就没法想象她自己变成三十岁的样子。就像俞遥也想象不到自己变成六十多的样子。
她最近常以一种研究的眼神看附近那些更年轻的孩子,试图去理解现在这个江仲林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时候,是不是和她看这些小孩子的感觉一样
俞遥脑子里随意地想着这些问题,和面前寒风中颤抖的嘴硬小少女聊天,“你这个袜子是特殊材质,能发热”
“不能啊。”小少女以为她在开玩笑,一下子笑开了。
俞遥于是感慨的想,怎么过了四十年还没研究出冬天穿了不会冷的薄丝袜呢。
她在这和陌生的小姑娘聊了好一会儿天,小姑娘不知道她来自四十年前,总觉得她说话有趣,笑个不停,像只小黄鹂。
俞遥突然醍醐灌顶的觉悟了,她想,啊,原来不是江仲林年轻时候笑点低,而是年轻人就是更容易笑出来的。人越大,很多事就越不觉得好笑了。
她告别那个滑板小少女,走回家去,在小区门口遇到了匆匆找出来的江仲林。他穿着大衣,脖子上还围着围巾,脸上有焦急之色,直到见到她的身影,那一点显露出的焦急才隐没下去。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俞遥诧异地问,他之前出门的时候明明说到下午才回来,所以她才这么大喇喇地出门散步。
江仲林走到她身边,“提前回来了,你冷不冷,外面风大,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俞遥觉得这句话很耳熟,自己仿佛在刚才和一个小姑娘说过类似的话。
她突然好笑起来,抓着江仲林有点凉的手,问他“你觉得我像只小黄鹂吗”
江仲林并不知道她这突然地问话是怎么回事,他愣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不是小黄鹂,是一朵不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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