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耳边絮絮低语,山脚下,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序幕,彪悍的鲜卑男儿们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木棍,几股洪流相互驰逐着,扬起了半人高的雪尘……,他们的战场在莽莽平原,而高颎的战场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君王的面前,若是能在这一关通过,他就能一展抱负,从此青云直上……
他恭谦地低着头,心里急迫地祈祷能得到认可……
高颎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根据大齐和大周的情况,拟定的一份国策,从经济、政治、军事、民生等多个方面提出的综合性的策论。
高纬默默地看了许久,偶尔抬头,审视地扫他一眼。
那眼神自然是满意的。
从这厚厚一沓策论之中,可以看出高颎有能力、有智慧,不是政治小白,更可以看出他在里面倾注了几多心血。
高颎参照北齐官场的文风,并没有一上来便引经据典、宣扬文采,而是一上来便列举了两国从各个方面此消彼长的力量对比,继而分析了原因何在,该如何做,后果是什么,而且纵观分析了之后几年的两国国势的走向,每一个见解都有其独到之处,显现高颎高人一等的政治眼光。
尽管他还年轻,很多想法、对策都不够老辣,还比不上祖珽等混迹政坛多年的老臣,可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全能人才。
什么都会并不能说明什么,什么都精,这就有些可怕了。
这样的人,就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人才,他们深知朝政、国势、军队是相互依存的,身为文臣却并不会将目光局限于民生,身为武臣也不会把手脚蜷缩在军旅,他们的目光永永远远在审视上上下下的每一个瑕疵,从容的掌控大局,这样的年轻人才正是高纬所需要的……
高纬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自己当初让人绑票是正确的选择。好在高颎父子虽然是周臣,但对于北周并没有啥归属感,天下还未一统,就都算是乱世漂泊之人,在动荡的乱世,一个政权往往支撑数年不到便会轰然崩塌,人人都没有上保险,又怎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也就不指望他们能有多忠诚了,这点道德瑕疵不必拿出来说事。
……高纬大概是看到特别满意的地方,面露微笑,赞道:“卿来大齐不过月余,竟了解我大齐如此之多的弊政……”
一字“卿”让忐忑不安的高颎欣喜不已,瞬间满血复活,挺直了腰杆,道:“不瞒陛下说,臣在长安之时,便听闻过大齐朝内的不少事情,到了陛下身侧,也曾到晋阳附近州郡探访民生,之前便有过不少想法,臣……不过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记录下来而已,陛下临朝,朝政为之一清,臣也是有耳闻的,若说谁能革除大齐立国以来十余年的弊政,那一定是陛下!呵呵,以陛下之圣明,这许多弊政,在一二年间,当可扫除一空……!”
诸王都暗自撇嘴,心道这个高颎真会顺着竿子往上爬,陛下不过稍稍显露了亲近之意,便马上不要脸的自称臣子了,这龙屁拍的……还挺有水平……
不过也算是这高颎机灵,撞对了陛下的胃口。
若是一上来便谄媚行事,陛下老早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怎么会容忍他到现在?更别提顶着寒风听他扯皮了……,陛下讨厌臣子谄媚事主,他喜欢有一说一的人、有才能的人,高颎这一把倒是赌对了!
高颎看皇帝看得差不多了,方才接着开口说道:“……天道深远,或未易谈,吉凶由人,抑可扬榷。臣观齐有全盛,统辖天下膏腴富庶之地,西苞汾、晋,南极江淮,东尽海隅,北渐大漠,六国之地,大齐独获其五!九州之境,大齐分得其四!料甲兵之众寡,校帤藏之虚实,折冲千里之将,帷幄六奇之士,比二方之优劣,无等级以寄言……其太行、长城之固自若也,江淮、汾晋之险不移也,帤藏输税之赋未亏也,士庶甲兵之众不缺也,前王用之有余,而至今将尽……陛下,当革除弊政,才可挡西、南二朝呀……!”
高颎一揖到底,高颎将策论收好,扶他起来,“卿之意,朕自明矣。爱卿的一些观点,朕看了之后收获极大,我大齐坐拥天下精华,天下人口得其六,若是能够革除弊政、改善民生、整顿六军,来日一统山河也是未可知之事,朕本欲现在就授予爱卿一个显要官职,不过……”
高颎心中一咯噔,而后连忙表示,“能得陛下垂青,已是臣之大幸,臣不敢奢求太甚……”高纬一听,高颎这是以为高纬不想用他,着急了。于是笑道:“爱卿不要多想,只是朕去年颁诏,三月之时,邺城考举,招天下贤才,今后,非考举中举之人不予官身,卿总不能让朕破例吧……”
这点小心思被揭穿,令高颎一阵尴尬,不过听到皇帝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马上又振奋起来,又是一揖到底,道:“臣一潦倒士子,胸无点墨,岂敢让陛下破例……臣只求陛下给臣一个名额,臣定然竭尽所能,去博上一博……”言语之间透出的是满满的自信,比这个实打实的才学,高颎自认不输于人,既然皇帝想要他从正经门路讨个出身,那他便去好了。
怎么看,也是考举出身的士子更加荣耀显赫一些,他将来是要做宰相、治理天下的,这履历得要出众,能不要沾上污点便不要沾上污点,大齐后进官员多会从考举中脱颖而出,他若是破例了,少不得会被扣上谄媚事君的帽子,他高颎就算要争前程,也要争得堂堂正正,方能服众!
高纬满意地点点头,心道一个活字招牌来了,去年招收的那些士子并无多少身怀大才之人,大多数都是中庸之资而已,高纬就算是想提拔一两个,搞出名声,传播天下,也不可得。
而高颎就不一样了,高纬已经知道他能力不俗,可以放心提拔,他若是考上,高纬再授予他官职,一两年之内便做出政绩,又得高纬重用……那么这名声不就打出去了吗?全天下读书人都会知道还有还有高颎这么个原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邺城大比之中一举夺魁,得到君王重用,成为一代名臣……接下来还用想吗?这妥妥的就是读书人心目中最美的梦想呀!如此一来,涌入北齐朝堂的人才就会源源不绝!
既然高颎已经是他的臣子,那就要将他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高纬心里飞快地敲着算盘,邺城的考举事宜是赵彦深、斛律孝卿、郎茂等人在负责,高纬要提前打好前站,让人暗示他们一番,“这个小伙子是朕罩着的……”排名不用说也知道,绝对在前十之列!
高颎大喜,连忙作揖拜谢。高纬笑而不语,此时旗下鲜卑猛士的选拔才过了一小段,仅仅选出了百余人,却很不巧地飘起了雪花,天呈现青灰色,雪势渐大,慢慢模糊了视线……
“陛下,雪下得大了,先行回营吧?”刘桃枝按着刀上前,牵过了高纬胯下战马的缰绳,高大凶猛的辽东马在他的手下温顺的就跟绵羊一般。他过路的时候众人纷纷让开一跳道路。
诸王们望着他,目中隐隐有憎恨之色,当他扫视过来的时候,又纷纷避开……
刘桃枝这个血腥的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高家宗室的鲜血,诸王都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叫人郁闷的是,这人是天子养的鹰犬,动不得呀……!
一群人下了山道,高纬忽然道:“南阳王……”
高绰悚然一惊,下了马,步行上前,皇帝从马上俯视他,见他低眉顺眼的,很是拘谨。高纬很有亲和力的笑道:“不必那么紧张,这里没有外臣,都是自家人……”
高绰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牵马的刘桃枝一手状似不经意地按在剑柄上,纷纷大雪落在他的斗笠上,斗笠檐下那张普通憨厚的脸却显出森森杀气……,高绰一阵紧张,暗自捏紧了拳,仍是恭谦道:
“……臣遵命,敢问陛下何事召见微臣?”
“朕想让你主理查核贪腐官员的事宜,你……能做吗?”
皇帝刚刚颁布诏书,清减朝官,现在,便命他查核贪腐官员……嘶,陛下这是何意?
看来有人惹陛下不高兴了……
高绰心里思索一番,觉得这会得罪很多人,一时间居然不敢应答,高纬再次将目光扫视过来,微不可查的拧起了眉,“到底能不能做?”
这话里就有责问的意思了,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高绰心里暗暗叫苦,恭敬道:“臣遵旨……”
高纬眉间舒展开,颔首道:“好,那……就为朕辛苦一番就是……”
“臣领命……”
看着高绰走后,刘桃枝道:“陛下,雪下得大,行营条件不便,我们回晋阳再说吧……”
“不回,朕说了二十天后回去,那就是二十天后回去……”高纬果断拒绝,偏头望向北方,晋阳远在几十里外,已经被纷乱的大雪完全遮盖住了影子,“这个时候,内阁已经在裁撤部门了吧?……呵,其中可不乏一些老臣,若是他们往宫门前一跪,天下人看着,你说朕是答应呢、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高纬眼底浮现一抹奸计得逞的快意。
“朕才不出面,交给祖珽他们好了……”
…………
大雪笼罩的着晋阳,晋阳皇宫前已经是围成一片,黑压压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或愤怒、或不甘、或哀求,数百道眼神牢牢地注视着皇宫的大门,众人穿着朝服,牢牢地立在雪地之中。皇宫的大门咔吱一下打开了,内侍高顺在禁军的护卫下踏了出来,“诸位回去吧,陛下尚未回晋阳,朝政变动一切事宜,听内阁大学士们……还有御史大夫和户部尚书的安排……”
人群发出一阵嗡响……
…………
一众阁臣此时都在御史大夫的府衙上安坐,听到皇城那里传来的喧嚣,众人互相看看,面上都浮现了丝丝苦笑……
躲不过去呀,到底这一天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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