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门口的人影,竟是与苏晏同科的榜眼叶东楼,新任的户部郎中,豫王世子的西席。
叶东楼手扶门框,脚步虚软,似乎已负担不起身体的重量,秀美如画的眉目间一片愤恨凄苦,泪如雨下。
苏晏心念电转,当即朝他大叫:“叶大人救我!快救我!”
他哪里看不出来,就叶东楼这弱柳扶风的架势,如何能救得了他,呼救不过是为了把自己从这荒唐场面中摘出来,撇清关系罢了。将来就算传出去,他自澄是被豫王强迫的,也有个人证。
叶东楼恍若未闻,一步步走近床榻,喉头梗塞得说不出话,只是掉眼泪。
豫王叹口气,起身,挑起披在春凳上的衣物,从容地穿回身上,“你怎么来了?”
叶东楼哽咽道:“下官不期而至,坏了王爷的好事,这便向王爷请罪。”
“东楼言重了。”
“王爷可还记得,元夜的城楼,浮灯如海,你我同裹一件披风相偎相依,指月盟誓说:‘天荒地老,此情难绝’。言犹在耳,王爷却已经抛却故人,另寻新欢……”
简直槽多无口,苏晏朝着床顶大翻白眼。且不说指月盟誓是多傻/逼的一件事——月亮时盈时缺、时隐时现,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婊砸,它见证的誓言能有多坚贞?这老实孩子怕不是被猎艳老手给泡良了。
再说了,男人精虫上脑时发的誓,那是誓吗,那都是屎!苏晏上辈子也曾被沉迷言情剧的女朋友逼着发过誓,三生三世相爱不渝什么的。结果看看这辈子,才投舍还魂半年多,女友就永隔次元不得不变成了前女友,甚至受到原主记忆的影响,连她的长相都越发模糊了。
豫王上前,揽住叶东楼的腰肢,温言软语:“东楼何以担心会被抛弃?只要你对孤王痴情不改,孤王心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叶东楼惨笑:“一席……之地?王爷这心里究竟还要容纳多少席位?”
豫王道:“无论多少席位,你始终在前排。那夜指月盟誓,孤王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东楼温柔缱绻,又善解人意,谁能不爱呢?你看,你一说翰林院编修过于清闲无趣,孤王就给你谋了个户部郎中的职位,难道还不够看重你么?”
叶东楼紧握他手臂,仿佛将全身心都寄托其上,“王爷知道我求的不是那些!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豫王伸指轻拂他脸上泪痕,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哂笑:“可你不求的‘那些’,早就在孤王面前说出口了。东楼啊东楼,做人不可如此贪心,既要权势,又要情爱,有了情爱,又想独宠。
这天底下的好事,总不会被一个人占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
他陡然消声,将最后那个词在齿间切碎,咽回腹中。
叶东楼浑身颤抖,脸色极为难堪:“我不是……王爷你信我……我是真心……”
豫王倾身吻了吻他的眉心:“乖,别闹了。擦干净眼泪,出门洗个脸,然后回射柳场去。”
叶东楼一脸痛苦,不住地摇头:“想到王爷此刻心中惦念着与他人颠鸾倒凤,我就连半步也走不出这屋子!”
豫王眉头微皱,牵起几许不耐烦之意,从袖中拔出一柄精致锋利的鱼肠短剑。
叶东楼遽然一震,被嚇住了。
豫王却将短剑的剑柄塞入他的手中,箍着他的手掌握紧,剑刃朝向自己:“想要独占孤王,只一个办法,杀了我便是,不必再哭哭啼啼。”
叶东楼手上挣扎着,想要松开这烫手的凶器,却被豫王死死摁住。他不禁失声痛哭:“东楼并无此意……王爷我错了,我再不闹事了……我会善解人意,会温柔体贴,求王爷原谅我这一回……”
豫王这才满意地将他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回去吧,别让同僚下属四处寻你。还有这柄鱼肠剑,乃是出自铸剑大师之手,是孤王珍爱之物,如今就送给你。当你日后又忍不住拈酸吃醋时,不妨拿出它来看一看,握一握,等下定决心要杀我了,再来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
叶东楼脸上泪痕斑驳,茫然垂手,捏着剑柄,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踉踉跄跄走出内室。
豫王见他离开精舍,朝龙德殿方向去了,方才重新关闭门扇,转身望向床榻——
上面空无一人,只一条腰带金蝉脱壳地系在楣板上。
原来苏晏趁他二人拉拉扯扯之际,用牙咬松了绳结,脱出手腕,悄摸摸地翻窗逃之夭夭。
豫王怔了怔,失笑,笑中含怒:“……苏清河!”
为了便于端午射柳,百官公卿今日大都未着补子常服。苏晏也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曳撒,不过眼下少了腰带,宽里宽当的直漏风,越发像一条窄袖百褶长裙,不得不用双手拢住腰身,快步朝龙德殿的后殿跑,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个内侍宫女,差他们帮忙找根新腰带。
他埋头疾走,几步跨上后殿台阶,牛皮长靴与麒麟踏云纹样的衣摆映入眼帘的同时,险些撞上来人。
苏晏忙抬脸一看,却是个“相见不如不见”的头疼人物。
对方正正挡着前路,他躲闪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只得尴尬地一笑。
“怎么,这才过了两日,苏大人就不认识卑职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沈柒身着蓝缎平金绣曳撒,腰束银带,体态俊健无双,一双鹰眼盯着他空荡荡的腰间,眉间似有戾气浮动。
苏晏干笑两声:“千户大人言重。只是不知千户大人也随君伴驾来这东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柒将手中握的绣春刀的刀柄,在苏晏的腰侧不轻不重地蹭了蹭,意有所指道:“苏大人奉旨学射,怎么把腰带给学丢了?可要卑职帮忙去林子里找找?”
苏晏暗自咬牙:这特/务头子还真是无孔不入,该不会连精舍中发生的事都知道了吧?难道除了叶东楼,我还得再多堵一张嘴?
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当朝王爷的壁角,哪里是那么好听的,锦衣卫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敢轻易冒犯天子的胞弟。
面上不露声色道:“想是在林子里学射时,被树枝勾落了,草深叶密不好找。不过是条腰带,再寻一根替换便是,微末小事,就不劳千户大人费心了。倒是千户大人,不随着冯指挥使去替你们北镇抚司争光夺魁,到这后殿来做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来。”沈柒说着,拉起苏晏的手腕,拐进步廊侧边一间偏僻的廊庑,将门带上。
苏晏因着诏狱里那事心怀戒备,本不愿跟着去,但沈柒手劲极大,五指像钳子箍住他的手腕,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被拽入房中。
他正要发问,沈柒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听隔壁屋子的动静。
苏晏靠近墙面,好奇地侧耳倾听,男女翻云/覆雨的声响冷不丁撞了他一耳。男子听声音年纪颇大,污言秽语说个不停,女子只是低声啜泣,间或几声痛楚的呻/吟,不住哀哀告饶。
这男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苏晏一时想不起,但可以肯定是近几个月听过的。
他在记忆中快速回溯,忽然茅塞顿开,低声道:“是奉安侯卫浚!”
沈柒点头,“奉安侯奉旨在府中禁足两月,这才刚被放出来,卫贵妃便向皇上讨了恩典,允许他来东苑参加射柳之戏。”
苏晏鄙夷道:“老流氓,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还敢奸/淫东苑的宫女,这可是犯了死罪!怎么,皇上命你来拿他?”
沈柒面上似笑非笑,勾起食指轻抚了一下苏晏的脸颊,方才回答:“苏大人真是良善之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指挥使冯大人命我来暗中保护奉安侯,回头等他睡完了,我便要将这宫女处理干净,以免授人以柄。”
苏晏知道这锦衣卫千户不是好人,心思阴鸷,手段毒辣,但没料到坏得如此坦坦荡荡,在他面前也毫不避讳。
沈柒见他眉头紧蹙,却又半晌不说话,微嘲:“卑职还以为,苏大人会心生不忍,为这无辜的宫女求情。”
苏晏心想,就知道套儿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如果开口求情,这家伙搞不好来个“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杀她”,然后来个趁火打劫。呸,老子怎么能让你如愿。
当即一巴掌重重拍上墙壁,“砰砰”两声闷响。隔间之人像是吓了一条,声音骤然消失。
沈柒赶忙抓住他的手腕阻止,苏晏随即一脚踢上墙面,发出更大的响动。隔间立刻传来低声咒骂与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你好大胆。就不怕被奉安侯发现,新仇旧恨一起算?”沈柒压低嗓音,贴着他耳畔说道。
苏晏掌心生疼,有点后悔太用力,龇牙强笑:“你说我要是出去堵他的门,然后站在走廊朝殿前大喊一声‘有人强/奸宫女啦’!侍卫闻声赶来需要多久?就不知道隔壁窗户有多大,奉安侯能不能钻得出去。”
沈柒有些意外:“胡闹!你不在乎那小宫女的性命,难道连自己的仕途也不要了?”
苏晏微微冷笑:“她如今还能活么?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就是羞愤难当自尽,我把这事喊破,惊动天听,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至于仕途,爱要不要吧!”
他甩袖就要冲出门,被沈柒死死拽住。
“你这是在逼我!”沈柒蓦然反应过来。苏晏向来八面玲珑,说起官话套话滴水不漏,又擅长逢场作戏,哪里是这样莽撞的行事风格?分明是仗着自己对他有几分情意,用这一招来欲擒故纵罢了。
当我沈柒是什么人,能由着你捏圆搓扁?他很想诮笑道,那苏大人就闹吧,闹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看谁要吃大亏!
手下却仿佛不受这念头控制,紧紧扣着苏晏的腕子不放。
“我这是在撇清你。”苏晏转身,注视他,“我知道你奉命去杀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姑娘,心底未必好受。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渐渐便以为自己麻木了,不在乎了,但一个人独处之时,午夜梦回之时,追忆往事之时,那种滋味有如钢刀刮骨,我不希望你因为今日之事,再多添一刀。”
沈柒怔住了。
他当上锦衣卫近十年,手下怨魂厉鬼无数,更有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人骂他是夜叉罗刹,天生心肠狠毒。有人畏他如豺狼毒蛇,给他起个诨号叫“摧命七郎”。
对此他从未在意,甚至渐渐觉得自己就该是夜叉罗刹,以旁人的忌惮与畏怖为食,才能刀枪不入。只有踩着成山尸骸,才能爬到安枕无忧的峰顶。
如今却有个相识未深的少年,毫无惧色地注视他,语带怜惜地对他说,我知道那滋味有如钢刀刮骨,不希望你再多添一刀。
他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森然道:我只用钢刀刮过活人的肋骨,却不知被刮是什么滋味。这道刑叫做“弹琵琶”,刀尖拨骨,其声铿铿,煞是悦耳,苏大人可愿一听?
然而后一刻,却发现这声冷笑与这句血腥话语,全被封在胸口一股涌动的情愫之下,有如神器镇妖邪,竟不能渗出丝毫。
这股情愫推动他,将苏晏摁在廊庑中央的金柱上,发狠似的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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