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內侍战战兢兢伏身,将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就在今晨,义膳局施粥后不过半个时辰,灾民们就出现了大面积的呕吐、腹泻乃至发热抽搐,个别症状严重的昏迷濒死。义善局是由太子牵头户部与兵马司,为了赈灾临时成立的,太子听闻此事后,当即出宫去了现场。
病倒的灾民数百之计,医师没有足够的人手进行救治,现场哭声与呻吟声响成一片。太子带着侍卫队伍到场时,有人叫了声“他是赈灾总理”,于是灾民们纷纷涌上前,攀扯马身求他救命。
东宫侍卫唯恐混乱中伤及太子,阻拦隔离时误伤了几人,于是灾民们的情绪更加激动。其他几处安置点的灾民听闻后也都冲了过来要说法,太子被围在恐慌愤怒的人群中,如陷沸汤。
其中一名侍卫匆匆赶回皇宫上报,当值的內侍知道事态紧急,不得已进殿禀报,冲撞了皇帝的贺寿礼。
景隆帝霍然起身,忖立片刻,又缓缓坐回龙椅,皱眉露出不快之色,说道:“太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倘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
看样子,是不想管这事了,看太子如何摆平。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带着诸多复杂神色窃窃私语。内阁辅臣杨亭率先站出来,劝皇帝以太子安危为重,派兵前去镇抚乱民。皇帝沉默不应。
见此情景,便有几名朝臣出列,颂扬皇帝对太子的磨砺与考验乃是琢玉之举,十分圣明,反过来劝杨亭不可因妇人之仁,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历练。
杨亭则反驳,琢玉也得用相应的工具,要控制好力道,否则就是碎玉了,坚持请皇帝下旨。
景隆帝冷淡地道:“万寿圣节,普天同庆百官献礼,太子献给朕的寿礼却是一场民乱,怎么,还要朕亲自领兵前去接收么?”
杨亭被反问得无言以对,只能以太子太傅的身份,替太子向皇帝谢罪,同时再次恳求皇帝以父子情分为重。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有说太子行事鲁莽,激发民变;有说太子生性机敏,相信他能处理好;有说事发蹊跷,灾民中有人借机生乱,须得派兵镇压;有说百姓先灾后病,如雪上加霜,得着紧征召大夫前去医治……
苏晏默默旁观,发现无论众臣各自是什么意见,从立场上隐隐分成了两派。
说来太子以前因为贪玩厌学,没少挨文官与言官们的骂,但昔日那般情况,与眼下显露出的苗头又有所不同——尤其是平日里与卫家走得近的那些官员,如今更是从皇帝的当下表现中汲取了力量似的,一个个话中有话,对太子的态度与其说是“谏过”,不如说是“攻伐”。
最后还是因为身体不适,提前回文渊阁休息的首辅李乘风闻讯赶来,在大殿上直接问皇帝:“万一太子殿下有失,陛下过了气头之后,可会后悔?”
景隆帝方才脸色微变地松了口,派锦衣卫前去救场,又指名苏晏:“你既是白纸坊爆炸案的专案组负责人,灾民的后续安顿也应当多加关注,随锦衣卫去瞧瞧究竟是什么情况,再来回禀朕。”
苏晏本就想找个机会溜号去看太子,这个口谕正中下怀,当即领命离开了奉天殿。
出了午门,他也车也不坐了,快马加鞭疾驰往义善局。
义善局设在城西,毗邻几个灾民安置点。苏晏赶到时,见场院内乌泱泱一片人群,有站的有坐的,有席地而躺的,到处是痛苦呻吟与啜泣声,院外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人。
太子被包围在人群中央,正面对几名跪地的官吏说着什么,一身朱红色织金云龙曳撒格外抢眼。
苏晏见现场的人多归多,但并没有乱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局面似乎已经控制住,不由松了口气,排众而入。
“小爷!”他隔着人墙高声唤道。
朱贺霖闻声回头,看清他时仿佛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道应:“清河!过来,到我这边来,当心挤着。”
侍卫们让出条通道,苏晏走过去,先打量过太子:“小爷没事就好。”又问,“消息传到奉天殿,皇爷命我来察看情况,锦衣卫随后会到。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问他!”朱贺霖抬腿一踢跪在面前的男子,把他踹了个倒仰。苏晏见那男子做杂佐官打扮,满面汗水与泪水,脸色因恐惧而变得煞白,被踹后赶忙跪回去,筛糠似的发抖,话也说不清了。在他身后还有两名小吏,也是惊慌失措。
周围灾民愤怒地叫起来:“杀了他!杀了这个狗官!”
“谁能想到,外子在大爆炸中死里逃生,却没能逃过渎职的贪官污吏!”
“这些人都该千刀万剐,太子殿下可要为我等百姓做主啊!”
朱贺霖朝百姓们点头示意,又转向苏晏,解释道:“我怀疑问题出在粥里,让医师检验,却没验出毒来。”
苏晏知道这个时代所谓的验毒,只能验出砒霜之类含硫的,其他毒素基本验不出。
果然朱贺霖又道:“于是我便去仓库里检查存粮,发现全是霉变的陈米,都发黑发臭了,拿明矾水淘一淘,就煮成杂粮粥来赈灾。灾民吃这种玩意,不害病才怪了!我查过,户部下拨的赈灾米没问题,到了义善局就成了发霉的,中间定有人将米倒卖,再以次充好。”
他边说,边满面怒容,就连苏晏也心生义愤:看来这种发国难财的行为,无分古今,历朝历代都有。
“此人仅是个杂佐官,没这么大能力与胆子独自做下此事,背后定然有指使者。小爷我方才审问他半晌,他又是哭又是抖的,就是不肯交代,看来不给点厉害是不行了。”
说话间,锦衣卫队伍赶到现场,将整个场院团团围住。朱贺霖见了,心念一转,对那几名义善局的官吏道:“再不说实话,送你们去北镇抚司,让你们尝尝诏狱大刑的滋味!”
那名官员像是惊骇到了极处,忽然就不抖了,抬脸看了太子一眼。
他面色惨白,衬得眼珠子极黑,目光中又有种难言的深意,看得苏晏心底一怵。就在这霎时间,那人突然朝太子重重磕了个头,猛然起身。
侍卫以为他要暴起发难,连忙围成一圈护住太子,却不料他向斜刺里冲出去,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院中一口水井中。
“……投井啦!”人群中爆出了声惊呼。
苏晏叫道:“快!快救人!”
侍卫们反应过来,其中两个水性好的,当即找来粗麻绳绑在腰间,吊着下到井中去救人,摸来摸去没摸着。
“那人怕是完全不会水,沉下去了。我潜下去再找找。”两名侍卫交替着潜下井底找人。
半晌后,其中一名侍卫浮上来,抹了把湿淋淋的脸,大声喊道:“小爷,卑职没摸到人,却摸到个古怪的东西,要不要拉上来看看?”
朱贺霖往井口探身:“什么古怪东西?”
“不清楚,摸着像柱子,竖立着,半截埋在泥里。”
“柱子?”朱贺霖转头看苏晏,苏晏回以疑惑的眼神。于是太子下令,“那就拉上来看看。”
侍卫又潜下去,将粗麻绳紧紧绑在那东西上,井外一队人用力拉,颇费了番功夫,总算将那东西拽出水面,一点点拖出了井口。
原来是根一人多高、汤盆粗细的石柱,不知在井底待了多久,表面积满水垢,隐约看出上面有凌乱的凹痕。
侍卫们继续捞人,太子绕着横倒在地的怪异石柱转圈研究,越发觉得凹痕有说法,吩咐手下:“用小刀把上面的脏东西刮干净。”
不多时,水垢与藻类被刮除得七七八八,石柱上的刻痕显露出来,像是几个古意盎然的字迹。
朱贺霖让人竖起柱子,把东一个西一个的字连起来,读道:“刀口日亡天下……什么意思?”
这件横生枝节的怪事,苏晏总觉得味儿不对,有种似曾相识的套路感。他还在寻找这种感觉,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刀口日’是哪一日?日干支里有这个?”
“什么‘亡天下’,听起来就不吉利。”
“你们说这柱子到底怎么来的?这口井用了好几十年了吧,可从不知道底下还埋着这东西。”
“谁知道呢,也许是老天爷安排的。”
苏晏打了个激灵,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了——职业造反的神棍惯用的谶言,一种方式是童谣,另一种方式就是依托异物。
群策群力的讨论有了突破点,一名东宫侍卫灵机一动,叫道:“‘刀口日’合起来,不就是个‘昭’字么?‘昭亡天下’,这莫不是说,姓昭的人会是灭亡大——”
他突然噤声。
朱贺霖皱眉瞪他:“什么意思?你给小爷说清楚!”
那名侍卫死命摇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民众中有人琢磨道:“这位兵大爷的说法挺有道理……除了姓昭的,也可能是名字里带‘昭’的……”
名字里带“昭”?朱贺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作变。
“小爷在想什么?”苏晏问他。
朱贺霖连连摇头,吩咐侍卫扯匹布来将石柱裹上捆好,放在马车上带回宫去。
那名官员的尸体从井底被打捞出来。死人不会作证,底下的小吏们又一问三不知,以次充好倒卖赈米的黑手只能再查。当务之急还是救治生病的灾民。
好在锦衣卫人数众多,分批去请大夫、买药材、架大锅熬药。甘草解毒汤一碗碗分发下去,大多数中毒灾民的病情得到控制,症状开始减轻,性命无碍了。
朱贺霖松口气,又尽心安抚了一通民心,说回头就让户部重新送一批新米过来,并承诺定会彻查此事,将所有犯罪者包括官吏绳之以法,才在灾民们的感激声中离开义善局。
苏晏与太子策马并肩而行,一路上都在沉思。
这下轮到朱贺霖问他:“你在想什么?”
苏晏摇头:“暂时说不清,总归不是什么好预感。今天这件事蹊跷得很,我只怕不仅是事里有事,更是局里有局。”
朱贺霖说道:“小爷也觉得不对劲。且不说赈米,就说这莫名其妙的石柱,还有上面更加莫名其妙的字迹,‘刀口日亡天下’……‘昭亡天下’,你知道我想到了谁?老二,朱贺昭。”
苏晏忽然勒马,看着朱贺霖,神情难以言喻。
朱贺霖被他看得心发慌,问:“怎么了?我的确是忍不住这么联想的啊。”
苏晏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低声道:“小爷,你听我一句劝。把这柱子毁了吧,回头千万别提这事,尤其是皇爷面前。”
朱贺霖愣了愣,反问:“为何?再说,这事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千人千嘴,我不说,别人就不会说了么?”
“……犯不着,小爷,真的。”苏晏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我说句掏心窝的话,这不是以毒攻毒,而是个要命的昏招!你若是事先问问我的意见,我会坚决反对。这种手段,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能瞒过天下人,瞒不过皇爷。”
朱贺霖终于回过味来,大怒:“你以为这事是我设计的?”
不等苏晏反应,他气得一鞭狠狠抽在马臀,扬尘而去。
苏晏吃了一鼻子灰,以袖遮脸,喃喃自语:“小朱不像是会做这种局的人,莫非真不是他?那又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