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用到一支不剩,小蝎弩已经派不上用场,但苏晏舍不得扔,将它用皮革条固定在大腿外侧。
“有没有副刀,借我一把?”他问身边的锦衣卫。
那名锦衣卫用糊满血迹的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与污泥,喘气道:“苏大人,您还是别使刀了,反正也砍不动……不是,我是说兄弟们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会拼死保护大人!大人无需亲自操刀。”
苏晏带着忧虑之色望了一眼山洞外面。
“迷踪林”其实也不过是一片地势起伏较大、植被茂盛、洞窟较多的山丘,并没有传说中玄乎其玄的迷宫效应。况且血瞳刺客们擅长潜伏、追踪和刺杀,区区山林怕是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那名锦衣卫忽然变了脸色,说:“卑职听见了石千户的喊声……隔太远,听不清,卑职出去看看。苏大人就待在这里,这口洞窟隐秘,轻易发现不了。等战况平定,卑职再回来接大人。”
苏晏也知道洞窟窄小,容纳不了几个人,加之锦衣卫们同气连枝,必不忍见兄弟在外苦战而自己避难,于是点头道:“去吧。他们要真突破了防线攻进来,你们几个守在我身边也没用。”
锦衣卫抱拳后出了洞窟,半晌也不见回来。
苏晏又等了许久,外面仍无动静,只洞口点滴雨珠敲打叶片的微响,有如急促的心跳。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随后听见外面响起个雌雄莫辩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阻碍,沉闷而有些失真。
“出来罢,太子殿下,再躲下去也逃不过,何必畏畏缩缩,失了皇家的脸面。”
声音就在洞口外,并非是无的放矢、诈他现身。
苏晏深吸口气。死到临头,原本紧张的心情反倒诡异地平静下来。
敌人称他为“太子殿下”,说明还未识破这移花接木之计,苏晏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距沈柒与朱贺霖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天半,应该出了山东地界,抵达京师边缘了吧。
想到这儿,他忽然微微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帽盔与斗篷,挺直腰杆,拨开遮蔽洞口的大片野山芋叶子,迈出了山洞。
洞口已被密密层层的黑衣刺客包围,许多双猩红眼瞳注视着他,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杀气,令苏晏毛骨悚然。但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群刺客的前方,站立着一个戴着青铜面具与黑色皮革手套的红袍人,方才的说话声,似乎正是这人发出。
——七杀营主?!
可营主明明已经死了啊!就在去年开春,沈柒与豫王包围卫家两个侯府时,当场搜出了七杀营主。双方缠斗间,是他亲手用掣电铳射伤了营主的腰,最后营主自知难逃一死,为了不暴露面容,将自己的脸连同面具一起捏碎,自尽身亡。
为何此刻又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苏晏不相信死而复生,一瞬间脑中杂念纷纷。
这情况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那就是“七杀营主”只是一个身份。在这袭红袍之下,弈者培植了不止一个傀儡在世间行走。
主宰不死,脑虫就永不消亡,死了一只,还会有另一只继续顶上。
苏晏第一次对幕后的“弈者”产生了一丝惧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战意与誓死不屈的决心。
望着躺了一地、生死不明的锦衣卫,他暗中攥紧了拳头,冷冷道:“再猖獗,也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且看你们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新的七杀营主阴阳怪气道:“太子殿下好气度,不知刀剑架颈时——”
话音未毕,一名瞳色正常的黑衣刺客从人群后方挤上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晏看不见营主神情的变化,但发现对方的手指抽搐似的抖了一下,像是被震惊与恼怒的电流击中。
原本平板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尖锐,营主藏在面具后的双眼剑一般刺向苏晏,怒道:“你不是太子!你是苏十二!”
苏晏嘲讽地摊了摊手:“遛狗一样遛了你们两天半,才发现我不是目标,未免也太迟钝了吧?”
这个营主的报复心似乎比先前那个强得多,顿时冷笑道:“是不是又如何,总归都要死,杀了你,再去追杀太子也不迟。”
他举起一只手,动了动包裹在黑皮革内的手指,便有几名血瞳刺客上前,扇形围住苏晏,手中长剑透着血迹未干的腥冷。
死亡阴影逼近,苏晏咬牙克制住本能的后退躲避,却没忍住紧紧闭上双眼——
扑面而来的剑风中,似乎混杂了什么极轻微的声响,像叶笛吹出的第一缕颤音,随后是金属落地的闷响,一声紧接着一声。
苏晏蓦然睁眼,余光只看见一点阴影从视野边缘划过,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何物。
他下意识地转头捕捉那东西的去向,赫然发现在洞口旁的岩壁上,斜插着一枚两指宽的枯叶。
枯叶灰黄如蝶,也轻盈如蝶,可这至轻至脆之物,此刻却比铁片更加坚硬,一半牢牢镶嵌在岩缝之中。
苏晏叹为观止地睁大了眼,耳边听见接二连三的闷响,噗,噗,噗……他转头一看,围着自己的血瞳刺客们捂着咽喉栽倒在地,像是在同一时刻,伤在了同一处地方。
这是被……那枚枯叶割了喉?
苏晏不由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中,提到“飞花摘叶”的绝技,是以真气灌注花叶之中,使软变硬、柔变刚,出招时仿佛信手拈来,过后却伤人于无形,堪称举重若轻的大杀招。
这招看着简单,其实对施发者要求极高,既要有足够强劲的真气,又要有入微的控制力,在至柔与至刚的两极自由寰转、从心所欲,非至武学宗师的境界不能施展。
……是哪位大佬在生死关头救了他?苏晏满心感激,扫视全场。
一叶连伤四人,不过眨眼之间。
营主与黑衣刺客们突逢惊变,立刻转身望向后方山野,却见枯槁的林间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人影,第一眼看还在三四十丈外,几眼后恍惚已近至面前——
是个身穿灰麻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没有簪发戴冠,一头黑发仅用灰色布条简单地扎了个高马尾,手中拎着一根枯叶未凋的树枝,像从旁边的秋树上随手拗下来的。
怎么看,都感觉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但又说不出从事的是什么营生——农夫?小贩?樵夫?猎户?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但那枚转瞬间划破了四人咽喉的枯叶,又分明是从他手拈的树枝上来的。
营主如临大敌,下令:“杀了他!”
血瞳刺客受指令催发,群起攻之,无数道剑光如流星般向布衣男子奔袭而去。
布衣男子没有兵器,甚至连一个应对的招式都没有,只是稳稳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仿佛飞刀穿行在疾风骤雨之中,带着破开世间万物的锐利,但比飞刀更进退自如,更游刃有余。
枯叶从他指间不断飞出,每一片都贯连了三五个黑衣刺客的要害,因为叶片轻薄而速度极快,划破身体时连血迹都沾染不上。
刺客们像麦子被刈割了一片,而他手中枯叶也摘完了,只剩一根细长弯曲的干枯树枝。
布衣男子却更从容,手中枯枝仿佛捕鱼的网、策马的鞭梢、驱羊的牧笛,信手而发地点在一双双血瞳上。
不过一盏茶工夫,数百名血瞳刺客横七竖八地倒伏一地,要么身死当场,要么受重伤丧失了战力。
唯独剩下一个红袍如血的七杀营主,在满地尸体中震骇独立。
“……你是什么人?”他干涩而僵硬地问,“这是什么武功?!”
他从未见过,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武功招式,它仿佛与天地间的一场雨、一阵风、一夜叶鸣、一缕炊烟本质相同,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和时候,让人无从抵挡与反击。
布衣男子弃了树枝,上前伸手扣住了营主的面具。
在一股难以言喻的境界压力面前,营主无法动弹,浑身真气都已凝滞不动。
布衣男子摘下营主的面具,审视这张脸。空的左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动了几下,似乎在回忆某种触感,最后男子很肯定地说:“你并非曾经统领七杀营的营主连青寒,你是替换品。”
七杀营主更加惊惧:“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连青寒这个名字?”
布衣男子道:“七年习武听命,一朝散功还清,亲手覆灭七杀营,才能彻底洗清这段过往。从今以后,‘天字二十三号’也罢,‘刺客无名’也罢,与我再无任何瓜葛。
“——我叫荆红追。”他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伸指点在了营主的延髓处。
劲气入脑,从此世间再无七杀营。
苏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以为再次见到荆红追,心中应该掀起狂风巨浪,可实际上却毫无波动,像在水面上冻结了一层厚重的冰层,因为日积月累的期望与失望的交替,而变得坚硬甚至是麻木。
荆红追走向他,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斟酌了很久的话,临出口时又情怯地缩了回去,与方才行云流水地出手毙敌时判若两人。
——看你这样子,武功更上一层楼了,恭喜恭喜。
——离开不到两年,就找到了你的“道”,看来我果然是你武道征途上的最大阻碍。
——现在该如何称呼阁下,剑神?剑仙?大宗师?
——你他妈跑就跑了,去搞你的毕生追求就是,为什么又要回来招惹我?谁稀罕你救!
无数话语在苏晏胸口涌动,或悲或辛或嗔或怒,到最后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一脸冷漠地转过身,低头寻找林地间锦衣卫的尸体,一具具翻过来检查,看有没有幸存者。
荆红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副想要得到宽恕,又自觉不配得到谅解,还担心刺激到对方情绪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着。
苏晏一眼也没有搭理他,红着眼圈,摸过一个个锦衣卫染血瞑目的脸。
这些都是为了信念与使命而牺牲的勇士,但他此时却无法一一为其清洗、埋葬。
他得先救治幸存者,带着他们尽快返回京城。
荆红追欲言又止后,忍不住说:“这里没有,右边三丈外有个活的,再往前还有两个。”
苏晏没搭腔,但还是按他指点的位置逐一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名伤员,其中还有掌刑千户石檐霜。
荆红追帮忙对伤口进行急救处理,输入真气治疗内伤,这些幸存的锦衣卫基本都性命无碍。
整整六百人的锦衣卫精锐,经过同王氏“义军”与血瞳刺客的连日恶战,最后仅剩三十余人。
石檐霜包扎完伤口,感叹:“幸好苏大人毫发无损!多亏了这位……”
他看了荆红追一眼,觉得似曾相识,像苏晏以前的那个贴身侍卫,但气质与境界上又完全不像,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问:“不知这位……高人尊姓大名?”
苏晏抢先答:“他姓渣,名跑跑。”
荆红追无语地别过了脸。
查跑跑?这个名字真是……石檐霜干笑:“好、好名字,自有一股随性不羁之意,果然是隐世高人。”
苏晏越听越窝火,板着脸起身去牵马:“你这掌刑千户的职位,是靠拍沈柒马屁拍来的吧?”
石檐霜莫名其妙挨了骂,郁闷得很,但又没法对苏晏发火,只好委屈地嘀咕:“我这都是实打实拼上来的!你那相好是什么角色,你自己不知道?老虎屁股摸都摸不得,还怎么拍!”
“‘相好’……是说沈柒?”荆红追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彻如寒潭剑影,叫石檐霜不禁打了个激灵。
这个声音更是耳熟,让石檐霜确认了,面前之人就是荆红追,只不知离开后有什么奇遇,脱胎换骨般变了个人似的,连武功都到达了深不可测的领域。
“你……真是荆红侍卫?”他迟疑地问。
荆红追反问:“如此随意说出口,是已经在内部公开了?”
石檐霜这才反应过来,这曾经的贴身侍卫与苏大人之间,怕是也有过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是在呷醋呢!登时替自家上官抱不平起来。
但荆红追如今的境界摆在那里,他也不敢当面得罪,便压低了嗓音,不怀好意地答:“何止是北镇抚司内部,怕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就前两天,苏大人还当着太子和所有锦衣卫的面,搂着我们同知大人好一顿亲,诶呀那可真是……啧啧,浓情蜜意,干柴烈火……说‘相好’是有点不妥当,其实这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
荆红追猛地起身,往苏晏的方向走去。石檐霜在他身后哂谑地撇了撇嘴。
苏晏仿佛没看见荆红追归来,径直在马背上朝伤员们说道:“锦衣卫的兄弟们,你们还能不能坚持?如果可以,我们这便出发,尽快赶回京,看太子与沈同知是否顺利抵达。”
锦衣卫们齐齐诺了声,无有异议。
一行人寻回马匹,再度登上回程,为了赶时间与伤势考虑,走的是水路。
至于默默跟随的荆红追,苏晏没赶他走,但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深夜,漕船的舱室内,苏晏在窄小的床板上辗转反侧,疲累至极,可就是睡不着觉。
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浮现出那把暗夜星云花纹的长剑“誓约”,还有沈柒亲口转达的荆红追的那番话——
“告诉大人,我去追寻我的‘道’了,原本我以为那就是他,经此一战我才发现,只有剑才是我毕生的追求。”
舱门被轻轻敲响,荆红追的声音在门外低低地响起:“大人,我拿了些茶水与点心过来。”
苏晏渴得很,还有点饿,但不想见他,便沉声道:“放门口,你走!”
过了一会儿,门外没有动静,苏晏以为荆红追真走了,没来由地更窝火,心骂:叫你走你就走?一个屁都不放?果然是来去自由,还管我死活呢!
他气鼓鼓地捶了好几下床板泄愤,又熬不过口渴,最后还是起床走去开门。
盛着茶水与点心的托盘就放在门外甲板上,苏晏弯腰拿起来,转身回舱,关紧门。
然后吓了一大跳——荆红追默默坐在床沿,竟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就弯腰拿托盘的瞬间,贴着门框飘进来,自己还丝毫没有察觉?他是鬼吗?!
惊愕之下托盘脱了手。荆红追身形一闪,又出现在苏晏面前,稳稳接住了装满食水的杯盘,放在桌面。
苏晏大怒:“武功好,了不起啊!显摆什么?我这里是俗人的斗室,招待不了什么剑神、剑仙,阁下还不快去破碎虚空,别沾染了害人的七情六欲!”
荆红追二话不说,把苏晏紧紧抱住。
苏晏简直气得七窍冒烟,一面死命反击,尽管犹如蚍蜉撼树,丝毫撼动不得;一面在心里怒骂:升完级果然不得了,连旧主都不放在眼里!之前一口一个“大人”“属下”,狗一样的摇尾巴,现在牛逼了,敢直接下手侵犯,去你妈x的吧!
荆红追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这么紧紧抱着,任由苏晏对他又捶又捣、又踢又踹,狠狠发泄积存已久的怒火,直至筋疲力尽。
苏晏实在没了力气,估摸着就算是个拳击沙袋,这会儿也该被他打爆了。
他疲竭地吐了口长气,脱力地往下一滑:“你……你走吧,别再来招我了!我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身后没有人,习惯了遇到麻烦不喊‘阿追’,习惯了用汤婆子暖脚……你还想来扒去我几层皮?留点体面给我,就当相识一场的遗念。”
荆红追心如刀绞,眼眶也红了,咬牙将满嘴苦涩咽回去,抱起苏晏放在床板上。
苏晏失望地叹口气,把手移向腰带:“你就非要打这个分手炮?”
荆红追握住了苏晏的手,跪在床前,一瞬不瞬地端详他,从眉眼到发丝,到这一年半以来皮肤上新增的每一道细微划痕,就这么用目光盛满一勺勺偿愿的思念,浇回自己干涸的躯体。
“大人……”他喃喃地说,“属下回来了。”
苏晏摇头:“可我已经不再需要。我现在很好,该有的什么都不缺。”
每个字都是刺骨的锥子,荆红追忍痛不过,抽了口冷气。
苏晏道:“你听过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吗?魔鬼被关进瓶子里,一个月后他暗暗许诺给救出他的人整个王国,一年后他暗暗许诺给救出他的人一箱珠宝,可是百年千年以后,他不再许诺任何东西,只想把救出他的人撕成碎片——因为他实在等得太久,久到恩怨情仇已经毫无意义。
“我也一样。从京城到陕西,从陕西到南京,从南京到将来未知的路。从院子里那棵被挖走了姐姐骨灰坛的老桃树,到夜夜梦见的剑光与长城上的风……我不想再等了。
“既然人各有志,不必强求。缘来缘去缘散处,情深情浅不由人。我现在不怪你选择了自己的道,但也不想再坠入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坑,就这样吧……”
荆红追紧紧抓着他的手,像被愧疚与痛楚的风暴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崖树,只能依靠与岩石的这么一点悬系,不坠入深渊。
“都是属下的错。”他哑着声说,“要是我能早点振作起来,别把整整半年的时间浪费在买醉逃避中……要是我能早些恢复武功,领悟到属于我的‘道’,就能早些回到大人身边……”
苏晏眨了一下眼,又眨了好几下,似乎没听明白。
愣怔片刻后,他失声问:“买醉逃避是什么意思?恢复武功又是什么意思?”
荆红追道:“大人上朝弹劾卫家那一日,我去顺天府递诉状,半路遇上了七杀营主与吹笛人……”
他的叙述依然还是那样干巴巴,没有抒情,只有简洁的描述,与他的剑一样利落。
苏晏却听出了一声冷汗,在听到他散功时,险些叫出了声。
原来自己监斩卫浚,给姐姐报仇时,阿追的确在场,但不敢现身。
原来他出京后万念俱灰,一直在流浪,有钱就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没钱就打点零工、砍几窝贼匪。
原来他在遇到魏老鬼前,尝尽了最绝望的人生,最卑微的经历。
入世一年,他洗净了身上属于杀手的血腥气,终于破而后立,悟道成功,新的真气慢慢滋生凝聚。
他找回了他的“剑”,其实它从未消失过,那就是荆红追的一生。
“带着剑,去见我想见的人,走完我的一生。”荆红追说,“所以我回来了,无论大人需不需要我,我的‘道’就在这里。”
“……魏老前辈呢?”
“病故了。我为他办理后事,亲手挖的坟穴,做了棺材和墓碑。就在那个小村子的后山上,风景挺好。”
苏晏依然板着脸,但眼中隐隐有泪花:“不是说‘带着剑’,剑呢?”
荆红追大胆凑近:“万物皆可为剑,但那些不过是化用。我真正的剑,在大人这里……”
苏晏不太自在地转开了脸:“我真的不习惯了……”
“因为习惯了沈柒?”
“……”
苏晏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理直气壮的恼怒:“那又怎样?分都分了,还不准我谈别个恋爱?”
荆红追淡淡道:“没分的时候,你不也偷偷在谈?那时还打个兄弟的幌子遮人耳目,现在可好,幌子也不需要了,众目睽睽抱在一起亲嘴。属下有些替大人担心——太子在一旁看着,也没关系么?”
这个“属下”一点都不“属下”!还敢管起老爷来了!
武功境界上涨,怎么脾气性情和自我意识也涨上去了?苏晏有点弄不明白,但不妨碍他收拾逃家又顶嘴的小妾。
“我和七郎,我们不止是兄弟,还是——”
“属下知道。”荆红追只用四个字,将他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苏晏被噎了一下,又说:“我与他许诺过厮守终生。要不,你我还是别破镜重圆了……对你们不公平,而且再多我也应付不来……”
荆红追反问:“大人之前不是都应付得好好的?再说,他守他的,我守我的,谁也别碍着谁。谁觉得不公平,比武定输赢啊。”
苏晏彻底无语了。
他知道荆红追与沈柒早有旧怨。这次的散功之事,沈柒表面上帮着荆红追隐瞒真相,但也难保没有借机排除情敌的小算盘。荆红追心里也清楚,虽找不出理由攻击沈柒,但也算添了一笔新仇。
光是两个,就这么难协调了……唉。
半晌后他嗫嚅:“还有皇爷……我得想法子说服他,保住你俩……”
荆红追真心诚意地说:“大人可真辛苦。”
要不是熟知他这个贴身侍卫的尿性,苏晏真会以为这句是讽刺。
可重获旧职的侍卫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狗,反正变本加厉道:“皇帝再尊贵,也得排队。还有,为了公平起见,属下申请温故而知新。”
苏晏无地自容,抓起枕头砸他的脸:“滚吧!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谁有心情跟你胡说八道!皇爷病情未明,小爷与七郎也不知下落,我得尽快赶回京城,助小爷平定局势。”
荆红追道:“甩了那几十个没用的锦衣卫伤兵,我带大人回京,只需一日。”
“这话我怎么听得别扭。你能不带着对七郎和锦衣卫的敌意说话吗?”
“……伤员需要休息,不宜赶路,让他们慢慢坐船。我们先行一步。”
“好点了。”苏晏顺手扯了扯荆红追的高马尾,觉得对方哪怕成了宗师、大宗师,也还是自己的狗子侍卫,“让我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出发。你也去休息吧。”
荆红追起身走出两步,旋即又折回来,颇为认真地问:“秋寒江风冷,大人真的不需要汤汉子?”
苏晏将棉被拉高,遮住微红的脸,闷声答:“快滚吧……求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