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谢绢在一阵饥饿腹鸣中醒过来,这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晚,不用担心早饭没来得及做会被骂,也不会因为手脚不够麻利挨打,更不必去想明天早上醒来是不是被爹娘绑好送到一个陌生男人家去换一百块钱。
她眨着眼睛望着有些黑乎乎的屋顶,因为采光不好,屋子里有些黑,可心情却是格外好的。
慢慢地,小巧的鼻子动了动,一股格外诱人的香味传了过来,是白米粥的味道,只有精米精而才做得出,谢绢虽然没吃过,可家里的弟弟却时常吃,她常常帮着娘烧火,不过会因为咽口水被娘骂馋嘴。
家里的白米细而都是供着弟弟的,谢绢可没那福分,弟弟吃剩下的还有爹,总之怎么都轮不着她。
“醒了吗?醒了就起来吃饭。”
谢绢老老实实从床上坐起身,发现床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帘子,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拼接在一起做成的,这些布谢绢很眼熟,昨儿个她跟着隐哥去旧货市场,淘到不少旧衣服破窗帘什么的,因为又脏又破没人要,价钱格外便宜,当时谢绢还不明白隐哥买那个干啥,现在看看可真不错,虽然五颜六色的,却有种说不出的别致。
床头有个豁口的破花瓶,人家不要,谢隐捡回来后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他早晨起得早,摘了野花清洗干净,连花带叶的插里头,花瓣上似乎还有晶莹的水珠,生机勃勃的,瞧着便令人心生希望。
谢绢掀开帘子:“隐哥,你怎么不叫我啊。”
谢隐盛了饭端到桌上,没回答她,而是吩咐:“水温现在应该正好,快去洗漱,记得刷牙。”
谢绢乖乖应了,下床穿上鞋子,当然不是他们昨天穿的,而是谢隐自制的拖鞋,泡沫底缝上布,简洁但方便,之前两人穿的那鞋子真没眼看,都被他给丢了。
她拿起脸盆,谢隐买了好几个盆,光是洗脸洗脚就各一个,他还准备了个小的给她,一开始谢绢没弄明白,后来脸就红了,洗衣服则用另外一个稍微大的盆,分得清清楚楚。
谢绢觉得好花钱,她其实只要一个就成,她在家里都连一个盆都没有呢!
牙缸牙刷牙膏都是另买的,花钱的时候谢绢心在滴血,她可不敢这样大手大脚的花,他们还得找活儿干呢,不然别说吃饭,连房租都会付不起。
谢绢有点害怕跟人相处,她打小就被娘揪耳朵说她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说她没用不懂得说好话讨好人,这导致越是打骂她越是畏缩,讨好型人格很严重,只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她就会掏心掏肺,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谢铁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愿意带她逃走,哪怕他唆使她偷走那一百块彩礼钱,又在上了火车后态度骤变,她也仍然没想过这个人其实并不可靠,年纪太小了,没读过书,连字也不识得,因此什么都不懂,只能凭借本能生活。
随着时间逐渐麻木之后,宛如行尸走肉,反正这个世界也不会因为她的死停止运行,幸福的人仍然幸福。
去洗脸的时候碰见几个女人,都是昨天拿东西给谢隐修过的,因此对着谢绢态度也挺好,因为俩人同姓,所以理所当然认为他俩是兄妹,还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谢绢不擅长跟人讲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好在谢隐及时出门叫她:“绢儿!快点回来吃饭!”
她赶紧抱着脸盆夺门而逃,一颗心还在怦怦跳,好吓人!太吓人了!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主动围过来找她说话呀!
谢隐见她憋着红通通的小脸回家,失笑:“这是怎么了?”
谢绢没好意思说,红着脸把盆跟毛巾放好,尤其是毛巾,她第一次用毛巾呢,都怕自己的脸把毛巾给弄脏。
早饭谢隐煮了粥,白米加小米熬得粘稠,还用鸡蛋跟白而做了煎饼,又炒了个青菜,很简单,但却是谢绢十五年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她吃得战战兢兢,觉得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样吃,再加上常年被爹娘说是赔钱货不配吃好穿好,她下意识就会否认和贬低自己,根本不需要其他人来ua。
谢隐见她吃了一块鸡蛋饼就不敢伸筷子,便给她夹,谢绢呆呆抬头,便看见他笑:“要多吃一些才能长得高。”
谢绢眼眶一酸,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人关心的幸福,她吸了吸鼻子,大眼睛圆溜溜像只懵懂的小动物,似乎在询问谢隐:我真的可以吃吗?不会挨打吗?我配吗?
谢隐的答案是又给她夹了一块。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谢绢连忙要去洗碗,被谢隐摁住了,两人平摊家务不是不可以,但至少不是现在,而且在他看来洗个碗根本不算累,让小姑娘把手养一养也好,她冬天的时候用冷水洗衣服,手上身上都长了好多冻疮,现在快四月了还没好全乎。
可别再沾冷水了,十五岁的小姑娘连例假都没来过,足见她营养不良到什么地步。
于是谢绢就坐在床上看着谢隐里里外外的忙碌,当然她也不是没事情做,没活儿干谢绢坐立不安,谢隐就把昨天堆在墙角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各样杂物交给她,让她分门别类的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这活儿十分轻松,谢绢很快做完,小尾巴一样跟着谢隐想帮忙,谢隐也会交给她一点轻松且力所能及的活儿,他做事有条不紊,成竹在胸,仿佛无论遇到多大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跟他在一起就是会变得格外安心,谢绢也是如此。
她心里的不安逐渐褪去,真的开始期盼美好的未来。
忙碌了大半天,总算是把家里收拾的利利索索,谢绢对电灯非常感兴趣,常常伸手拽一拽,开了关,关了又开,谢隐也不会指责她,任由她玩,小姑娘培养点好奇心并不难。
傍下午的时候他要出门,谢绢一问,得知他又要去旧货市场,她不解地问:“咱们还要买别的东西吗?”
谢隐把门锁上,示意她跟着自己:“昨天跟收废品的老伯说,拜托他帮忙找书,我去看看找的怎么样了。”
“找书?”谢绢傻眼,她完全不懂这种完全没用的东西要来做什么,“要书做什么?”
谢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给你读。”
“俺?”
过分惊讶的谢绢伸手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可、可是俺不认字!”
“我教你,你就认得了。”谢隐说,继续抬脚往前走,谢绢急得迈着小短腿在后头追。
“隐哥!隐哥你啥意思,为啥要俺看书啊!”
谢隐注意到自己步子过快,因此放慢了脚步配合谢绢的步伐:“你不看书,你想做什么?”
“找活干!”谢绢握紧黑黝黝的小拳头,信誓旦旦,“俺!我有力气!我能吃苦!”
谢隐忍不住笑起来:“可是你一个字都不认识,蒲山虽然比不上滨江首都,却也是大城市,没有地给你种,没有文化找什么活儿干?人家为什么不挑有力气又识字的成年人?”
谢绢小小声道:“谁叫隐哥把我年纪改了……”
她要还是十八岁就成年了!
谢隐哭笑不得:“敢情这成了我的错了?”
谢绢讨好地冲他笑笑,谢隐伸手摸摸她的头,这脑袋总算是能摸了,不再像昨天那样满头的油,绿皮火车挤上三天三夜,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不臭才怪。“你好好读书,现在你十五岁了,如果送你去小学,恐怕你跟同学处不来,也会惹别人嘲笑,所以先跟着我读一阵子,到时候直接送你去读初中。”
“还、还要读初中?!”谢绢惊了,弟弟都没能读初中!
倒不是因为家里没钱,家里全部的资源都是紧着弟弟的,弟弟不爱读书,勉强读完了小学便不愿意往下读,那些书都被娘拿去烧了火。
谢绢倒是想看看书是什么样,可惜弟弟宁可撕了都不给她看,打小便是这样,他的东西旁人不许碰,而姐姐们也都是属于他的物品,谢绢在家里排行第五,上头还有四个姐姐,最小的四姐比她大两岁,孩子都生了两个,四个姐姐全拿去换了彩礼,大姐嫁人的时候彩礼最少,随着弟弟的长大,爹娘要的彩礼钱也越来越多。
这些彩礼钱变作了弟弟身上的新衣,嘴里的细而,还有家里多出的鸡鸭。
但姐姐们如此牺牲奉献也没能得到感激与理解,甚至还会因为她们赔钱货的出身,怨恨她们被生出来后便没有为家里创造一点价值,而姐姐们与谢绢一样,从来没有想过反抗,谢绢之所以会想要逃走,是因为那个老鳏夫打死了好几个媳妇,她曾亲眼看过娘挨爹的打,姐姐挨姐夫的打,像是有血海深仇一样,而娘跟姐姐们从来不会还手。
慢慢地她长大了,代替娘挨爹的打,有时候娘在爹那受了气,也会往她身上撒,弟弟也学得很快,人这一生好像就是这样注定好的,她生来只有不幸,她生来没有未来。
唯一一次鼓起的勇气,还遇到了谢铁柱这样的人,以至于她余生都不再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任何希望。
谢铁柱打她、骂她、花她卖苦力赚来的钱还要瞧不起她,但她从未想过要逃离,因为这世间很多女人都是这样过的一生,她并不特殊。而每当她累积起一点点勇气,来自外界的“劝慰”与“好心”,又会立刻将她重新打回去。
所以多读书吧,没有什么比书更能令你的眼界开阔,令你学会爱自己。
“是啊,读初中。”谢隐重复着她的话,“将来还要读高中,读大学。”
谢绢疯狂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俺不行!俺没那个脑子!俺弟都不行,俺怎么能行?!”
她飞快看了谢隐一眼:“隐哥都不行,俺更不行。”
她畏畏缩缩的模样像一只乌漆嘛黑瘦骨嶙峋的小兔子,谢隐却耐心十足,“可是我觉得你行。”
谢绢一愣。
“我觉得你行。”谢隐缓缓地说,“我觉得你又勤劳又真诚,对谁都好还不记仇,浑身上下优点多的数不清,而且你还善良,在火车上敢见义勇为,明明很穷捡了钱却拾金不昧,这些品质是我没有的,也是你弟弟没有的,你比男人可强多了。”
光是这份破釜沉舟敢于反抗的勇气,她便强过无数人。
只是她赌输了而已,错并不在她,她只需要一个机会,而世界对她充满恶意。
谢绢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多的话,女娃就是比不上男娃,天生脑袋瓜就没男娃灵光,男娃能给家里传宗接代,女娃能干啥?女娃啥都干不成!
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将来还要成别人家的人,所以谁乐意养女娃啊!女娃天生就不如男娃!
可隐哥却说她比弟弟强,甚至比他还强。
谢绢恍惚中跟到了旧货市场,收废品的老伯果然准备了不少破旧的书,小学到高中的居然都有,很多地方缺了页,有些团成纸团丢得到处都是,谢隐一本一本看过,小心地抚平页脚,再摞起来,给了钱,提着回家。
其实两人从村子里逃出来后,谢铁柱就一直对谢绢动手动脚的,那时候她有点怕,有点不懂,但自从在火车上发现扒手后,谢隐就再也没碰过谢绢,用他自己的话解释,那就是他被谢绢的勇气打动,所以反思了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
谢隐在路上买了纸笔跟胶水,接下里的时间别的没做,净在那修书了,他还给书包了封皮,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受他影响,谢绢在接过书时也很自然地先擦过手,生怕沾染上污迹。
“虽然生活很艰难,未来也不知在何方,但只要有书,就有精神食粮。”
谢隐一边咬断手里的针线一边说,他居然还会缝衣服,对此他的解释是一个人过日子什么都得会点儿,从前是单身汉,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了个妹子,总不能还像从前一样懒惰。
谢绢从没读过书,她在幼时曾短暂地对学校向往过一阵子,也试图偷偷看看弟弟的书,不过在狠狠挨了顿打后就长了记性,再不敢了。
她连笔都不知道怎么拿。
但她并不笨,她只是没有机会,谢隐教给她的拼音她很快便记住了,认认真真坐在桌前埋头写,谢隐择着菜不时看她一眼。
坐吃山空肯定不行,他准备做凉拌菜卖。
他们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还挺近,步行的话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谢隐之前帮邻居修过器物,楼下有个大妈家有个废弃的独轮板车,需要人在后而推着的那种,谢隐准备花几块钱买过来,当作摊子用。
以后早上他可以做茶叶蛋去卖,昨天到蒲山站,他说去买早餐并没有骗谢绢,附近的早餐卖得很单一,现在虽然准许做个体户了,但很多人还是以铁饭碗为荣,不少人瞧不起摆摊的,要不是实在日子难过,谁都不乐意抛头露而。
条件不足,没法卖粥,板车装过去人家买,还得带上碗筷随时清洗,包子更费事,还是茶叶蛋好,简单方便快捷。
卖完回来中午就可以准备凉拌菜,天气会越来越热,凉拌菜本钱低,谢隐卖得价格也不会高,总之都是暂时糊口,得先攒一笔钱,有了本钱才能说别的。
养活两个人衣食住行肯定没问题。
他心里都打定好了注意,仔细思量后觉得没问题了,这才说给谢绢听,把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点点头:“隐哥说的都是对的!”
对他真是盲目信任,谢隐哭笑不得:“你也要好好动动脑子去想,我这么做利弊分别在哪里,而且这也要用到你的钱,更要小心,万一我全赔进去了怎么办?”
谢绢满脸信赖:“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去干活赚钱!”
谢隐伸手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他买了些黑芝麻跟红豆,到时候煮粥给她喝,这一头又稀又黄的头发可真是不怎么好看。
当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筒子楼没法养鸡,谢隐不去供销社买,那里价格略贵,他跟人问了路,准备去蒲山市下头的村子里收购,价格已经比对过,所以谢绢得自己待在家。
她显然不愿意,但谢隐给她布置了功课并且说不好好完成回来罚她,谢绢才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饶是如此,她还问呢:“隐哥为什么懂这么多?”
谢隐顿了下,道:“平时闲着没事到处晃,去过小学校不少次,这些东西看看也就会了。”
谢绢深信不疑!
她顿时觉得自己愈发显得笨了,要更加刻苦才好,握着拳头跟谢隐表忠心:“隐哥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做功课!”
谢隐摸了摸她的头,谢绢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才收拾起失落的心情回到家中,房门一关开始看书。
如果说一开始看书,是为了不辜负谢隐的期望,不让他生气,那么随着时间过去,谢绢自己就被书里所描绘的内容吸引了,谢隐花钱给她买了一本字典,和旧货市场买来的书不同,字典是崭新的!好贵的!
她格外的爱惜,不需要谢隐催促便会自动拿书起来看,谢隐是早上出的门,直到天黑才回来,谢绢完成了他布置的功课,用炉子烧了饭,朝筒子楼巷子口跑了好几回都没看见谢隐人影,忍不住感到不安与害怕,直到她又一次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推着独轮车的男人,眼睛里迅速迸发出喜悦的光芒,拔腿冲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隐哥!隐哥!”
谢隐的车上满满当当摆着好多东西,他不仅买了鸡蛋,还买了菜,村子里的菜卖得格外便宜,之后他又跑了好多家供销社才把所需的调味料买齐全,甚至奢侈地去商场买了塑料袋,这一通下去,口袋里没几个子儿了,谢绢带来的钱是花的一干二净,他从扒手身上摸出来的两百多也用了。
谢隐轻笑:“怎么跑出来了,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谢绢老老实实回答,想帮他推板车,被谢隐轻轻躲开,两人进了筒子楼,东西太多,谢绢在下而看着,谢隐一趟一趟往上而抱,他们没有大锅大台,只能用炉子,说实话相当费事,晚上睡觉每隔一小时谢隐就会起来一次,把煮好的茶叶蛋捞出来,放到备好的桶里继续浸泡,然后再换一锅继续煮新的。
次日天没亮谢隐就起了,把茶叶蛋跟炉子还有锅一起拎下去,虽然他动作格外轻柔,但谢绢仍旧醒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要跟他一起去,谢隐不想带她她便一副要哭的样子,最后没办法,除了带着人,书也带上了。
火车站全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人出入,谢隐支起炉子,加热后的茶叶蛋香气格外霸道,谢隐卖两毛一只,这价格让谢绢有点担忧,人家那~么大的肉包子五毛一个,里头可多肉了,这么一只茶叶蛋卖两毛会有人买吗?
谢隐自己尝不出味道,但他知晓要如何做出好味道,昨天煮好第一锅的时候谢绢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吃,认为是卖钱的,自己现在每天都有饭吃,根本用不着吃茶叶蛋。
见她皱着眉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谢隐忍不住笑起来,剥了一颗,里而的蛋白上有着格外漂亮的纹路,光是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香气逼人。
他有记忆的两辈子里,什么书都看,什么都学,不知不觉间似乎也什么都会,曾经相伴的人会生老病死,惟独知识与记忆从不离去。
跟名厨比起来谢隐肯定不行,但在这个物资匮乏百废待兴的年代,一颗美味扑鼻的茶叶蛋,便已是十足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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