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柱子哥,柱子哥,柱子哥!你醒了吗?柱子哥?”
谢隐缓缓睁开眼睛,萦绕在耳畔的是略带颤抖却细软的女孩说话,除此之外,还有轰隆轰隆的绿皮火车行驶于铁轨之上的声音,窗外飞速后退的细细的电线杆,惨白的灰色天空,以及不远处三角眼大众脸正在掏包的扒手。
叫他的是个身形娇小,面容稚气十足还有些干瘦的小姑娘,头发枯燥发黄,编成个麻花辫垂在胸口,穿着红底绿花的上衣跟黑色裤子,脚蹬一双黑色布鞋,因为太瘦了,于是愈发显得眼睛大,明明已经被那扒手吓得脸色泛白,却还是告诉了谢隐。
谢隐低头看着她,小姑娘紧张地盯着前方,身体在发抖,却还是依赖地看着谢隐,显然在她心中,谢隐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谢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虽然高,却同样瘦弱,脚上的绿色胶鞋开了口子,露出几个脚趾头,手指甲缝里尽是污泥,可见平日便不是多么爱干净的人,他恍了一下神,虽然还没来得及接收记忆,却不能辜负此刻的信任。
小姑娘瞧见谢隐站起身,目光满是崇拜,谢隐跨过过道,一把攥住了那扒手的手腕,扒手的三角眼里露出阴狠的光,自袖口亮出一把锋利小刀,一般人瞧见这个大多会忍气吞声不再多管闲事,毕竟谁都不想搭上自己的小命。
小姑娘猛地捂住了嘴不敢叫出声,她有些后悔自己叫醒柱子哥了,万一柱子哥真的受了伤……
谢隐面无表情地将此人的手腕往后一折――虽然自身力气不足,但好在对方也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扒手而已,力量是兴许有悬殊,但技巧与经验上谢隐更丰富。
这一通动静惊醒了其他正在睡觉的人,天刚亮不久,绿皮火车坐着又难受,不少乘客都睡得特别沉,有人发现了自己被划开的包,顿时大叫起来,很快引来了列车员,那三角眼眼珠一转,反手就想把兜里的东西往谢隐身上扔,谢隐稍微一用力,他便因关节被扣而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大吼大叫,说什么冤枉好人要找公安之类的。
小姑娘站起来跑到谢隐身后露出一磕脑袋:“你才是小偷!”
三角眼恶狠狠瞪着她,把小姑娘吓一跳,拽着谢隐衣摆的手更用力,谢隐觉得再拽下去,这件廉价的上衣可能要报废。
列车员二话不说把三角眼摁走了,三角眼临走前还剜了谢隐一眼,谢隐心知像这种扒手必定是团伙作案,说不定这节车厢里便有他的同伴,自己实在是不该出这个头,旁人丢了钱财与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小姑娘信任他,认为他能够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的话。
被掏包的乘客纷纷向谢隐道谢,没想到这人看着邋里邋遢不像个好人,却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是他们误会了。
小姑娘听见自己的柱子哥被人夸,喜不自胜,一张瘦巴巴的脸蛋上都溢满笑容,看到她笑,谢隐不觉也微微勾起嘴角。
“蒲山站,蒲山站到了!排队下车不要拥挤啊!”
大约过了十分钟,列车员拿着大喇叭在喊,谢隐刚站起身,小姑娘就很熟练地把包袱全拿上了,仰着一张略黑的小脸冲他笑,傻乎乎的。
谢隐伸手要接过来她还不让:“俺拿俺拿,柱子哥,俺拿!”
谢隐表情温和,动作却颇为强硬将包袱全抢到了自己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拉住了小姑娘的手,刚才那十分钟已经足够他接收全部的记忆了。
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八十年代哪有人出门手拉手的,谢隐面不改色:“人多,免得走丢。”
小姑娘脸……应该红了吧,太黑了,谢隐没怎么看出来。
一出站台,谢隐就感觉有人跟着,他面色渐冷,却什么都没说,免得小姑娘因此担忧:“五丫,你累不累?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啊?”小姑娘面露难色,却又不敢否决,怕他生气,“咱们好像没多少钱了,还得买去泾江的火车票呢!”
柱子哥是单身汉,没什么钱,她的钱也是自己这些年辛辛苦苦悄悄打猪草卖山货攒的,除此之外就是家里人把她卖了的那一百块钱,这回从家里跑出来,哪哪儿都要花钱,外头一百块根本不够花,她都不敢吃饭了。
谢隐温声道:“咱们先在蒲山安定下来,等赚了钱再去泾江。听说泾江那边消费特别高,咱们这点钱到了泾江去怕是连饭都没得吃,我刚才看到火车站附近有那种出租的民房,租一个月也用不了多少钱,你看这一路风尘仆仆……”
话说一半,发现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谢隐不觉回想了下自己的话是否有不对的地方,“怎么了吗?”
“柱子哥,你刚才说了个四个字的词!”小姑娘满脸都是崇拜,“俺听村里的知青说过,这叫什么、叫什么疼语!”
谢隐失笑,“是成语。”
“对对对,是成语。”她连连点头,“柱子哥好厉害!”
谢隐活了不知多久,还是头一回因为说了个成语被人如此赞美,他一时间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那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小姑娘偷偷看他一眼,感觉离开了村子柱子哥都变得洋气了,居然不说“俺”,说“我”,她也想学,就磕磕绊绊地说:“俺……我,我、我都听柱子哥的。”
柱子哥长柱子哥短,谢隐无奈,柱子哥便柱子哥吧,他先带着小姑娘到车站外有公安的地方,让她在原地等着,然后告诉她自己去买点吃的,让她等一等。
两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全啃的干饼子,喉咙里干得要命,三天没洗头洗脸刷牙,身上那味儿……每当这种时候,谢隐都很庆幸自己没有嗅觉。
钱跟证件全都在谢隐身上,自打两人私奔开始,谢铁柱便把东西都要了过来,美曰其名五丫年纪太小,他不放心,至于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最清楚。
谢隐拿了买吃的的钱,其余的都包在塑料袋里,塑料袋里还有些碎布头缝的小布包,钱跟证件就放在里头,塑料袋是五丫捡来的,洗干净后当成宝贝一样,这次私奔也带了出来。
“柱子哥,你怎么把钱给俺、给我了啊?”
刚学会说“我”,小姑娘很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的,谢隐轻笑:“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把你丢下来自己跑了。”
被说中内心所想,小姑娘脸更红了,虽然还是很黑,谢隐没怎么瞧出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来是想拍头的,但头好几天没洗,而且谢隐的手也脏得很。
他很快走到拐角处,回头还能看见小姑娘紧张兮兮地抱着装了钱的包袱坐着,周围有巡逻的公安,谢隐笑着冲她挥挥手,她便露出笑容,谢隐再转过身,面上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知道背后有人在跟,便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直到走进一个小胡同,才抬头看了眼上方。
八十年代,没有摄像头,没有手机,甚至连追查凶手的能力都没有,就算把这几个人杀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查到他身上,他自信可以干脆利落地解决他们。
扒手团伙一共有四个人,堵在胡同口朝里面走,谢隐想杀了他们,非常想。
可就在他准备动手之前,面前却浮现了那张黑黑的瘦瘦的小脸,还有满是信赖,认为他是有勇气的大好人的眼睛。
……他终究没有杀人。
小姑娘等了好久,终于看见谢隐回来,大眼睛亮晶晶:“柱子哥!”
一低头瞧见他手上的白面肉包子,惊呼:“这个好贵的!要是买杂粮饼子,省着点就够咱们吃好几天的了!”
谢隐微笑:“没关系,是我刚才在路上捡的钱……”
其实是他从那几个人身上搜出来的,收获还不小,林林总总有两百多块,足够他们生活好一段时间。
结果谢隐话音刚落,小姑娘立刻举手:“同志!公安同志!”
正巡逻的公安听到叫声走过来:“怎么了同志?”
“柱子哥,快把你捡的钱给公安同志,丢钱的人不知道多着急呢!”
谢隐:……
他沉默半晌,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小姑娘倒抽一口气:“十块钱!”
公安同志拿着十块钱走了,谢隐想到裤兜里剩下的两百块,默默无言。
小姑娘絮絮叨叨:“这人家丢了钱指不定多着急呢,十块钱,十块钱够买好多东西了,要是在咱们镇上,都能租几个月的屋子呢!柱子哥你下回捡了钱可不能自个儿留着,得交给公安同志,这个叫、叫啥来着……拾金不、不啥?”
谢隐默默给她补充:“拾金不昧。”
“对!拾金不昧!”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柱子哥,你吃。”
谢隐买了两个大肉包,三毛钱一个,小姑娘看得直咽口水还舍不得吃,要紧着谢隐吃,谢隐好说歹说,她才肯吃一个,还吃得特别慢,明明都饿得不行了,等谢隐三两口吃完,她立马说自己吃饱了剩下的不吃浪费,谢隐望着那只咬了几小口的肉包轻叹:“我也吃不下了,这肉包冷了就发腥,要不还是扔……”
话没说完,小姑娘便朝嘴里塞,眼神惊恐,显然是在谴责他的“浪费”,以及大手大脚。
吃完了肉包,谢隐拿起行李,小姑娘着急忙慌想帮忙拿一个谢隐不让,说实话她这小身板,又瘦又小的一看就营养不良的样子,真怕被行李压得更走不动道。
既然已经决定先在蒲山落脚,那就先找住的地方,好在这年头租房住的人不多,他很快便找到了地方,是个筒子楼,大概有四十平米左右,地方虽然小,却是水泥地,小姑娘高兴地连连用脚踩,还跟谢隐说:“柱子哥,这可比咱们家里的土屋好多了!硬实的!”
即便这个小屋又潮又破又小,她仍然非常喜悦,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从前她在家里都只能睡锅屋呢!
这会儿正是暮春,房子采光差,因此还显得有些阴冷,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因此房租也便宜了一些,谢隐跟房东讲价,又压下了几块钱,最后以一个月八块钱的价格租下。
“八块钱八块钱八块钱……”小姑娘嘟嘟囔囔,十块钱在村子里可以花好久呢,在镇上能租比这大东西也比这多的房子,在蒲山就只能租一个月!
谢隐听到她一直嘟囔,忍不住失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把东西放下,咱们去买点日用品回来吧。”
床跟桌椅板凳是必须的,还得弄个帘子隔开,不然孤男寡女生活在一起是真麻烦,除此之外米面也都要钱,身上这衣服是臭的不行了,估摸着直接进人家商店人家都要把他俩当成要饭的撵出来。
“我刚才问过了,附近有旧货市场,咱们去那看看。”
小姑娘是谢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包袱一放下,谢隐看到了证件,上头写着小姑娘是十八岁,其实她连十六岁都不到,国家现在不允许十八岁以下结婚,家里人为了能拿到那一百块的彩礼,硬是给她把年纪改大了两岁。
要是再去掉虚岁,可能将将十五。
而谢铁柱今年都二十七了,比这小姑娘足足大一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懒汉,再加上打了多年光棍,眼看同龄人都娶媳妇生娃,谢铁柱也眼热,可惜他又穷又懒,谁乐意把闺女嫁给他?就是那卖闺女的人家都不稀得看他一眼,谁叫他一毛钱都没有呢?
于是趁着小姑娘要被卖给个四十来岁的老鳏夫,那老鳏夫出了名的爱打媳妇,前头几个媳妇都是叫他打死的,小姑娘吓得够呛,谢铁柱趁机把人小姑娘勾到手,骗着她拿钱一起私奔,发誓说要给她好的生活,绝对不让她受苦。
全是在说大话!
懒汉到哪里都是懒汉,以前在谢家村,还能薅东家一把韭菜,偷西家一个鸡蛋,乡里乡亲的人也不好说他,可在外面就不一样了,谢铁柱要是能沉得下心打工,也不至于二十七了还家徒四壁。
被骗的小姑娘辛辛苦苦打工养活他,他就天天在家里睡大觉,小姑娘赚钱少,有一回不想再让他出去打牌,回来他就把人给打了,这一打就好像点开了什么开关,这么点大的女孩,在滨江那地方能找到什么工作?都是些卖苦力的,完完全全失去了自我,挨了打也不知道跑,就那么任劳任怨,一连怀了几个孩子都没能留住,三十来岁便苍老的不成样子。
而谢铁柱终其一生也没什么出息,就是个爱打老婆爱吹牛,吸着老婆血的废物罢了。
见谢隐拿着证件看来看去,小姑娘好奇不已,大概是因为谢隐对她态度格外温和,跟上了火车后就变脸的那个柱子哥不一样,她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柱子哥,你看什么呢?”
“咱俩的名字都不好听,下午一道去改了,你看成吗?”
小姑娘扭捏地拽着衣角,“俺……我,我不识字。”
谢隐轻笑:“没关系,我识字。”
“那柱子哥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她难言雀跃地望着他,“我也想要个名字!”
女娃命贱,她又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娃,更贱,爹娘不拿她当回事,弟弟还喜欢让她当大马骑,怎么可能有人给她取名字?就五丫五丫的叫,证件上也是简单粗暴写着谢五丫。
谢家村的人大部分都姓谢,谢铁柱是个例外,他是一户人家捡来的娃,那两口子没孩子,捡了谢铁柱后没几年有了,就又把他给丢了,所以他虽然也姓谢,实际上并不是谢家村的人。
谢隐沉吟片刻,看到小姑娘身上的粗衣,因为她常年劳作皮肤粗糙,粗衣摩擦皮肤已成习惯,“叫谢绢,可以吗?”
“谢绢?”
“绢是细丝的意思,以后日子慢慢好了,我会让你穿上好衣服的。”
小姑娘脸都红了,她不大敢看谢隐,嗯嗯点头:“好。”
改名字的过程很是顺利,因为谢隐本身便是自己一个户籍,谢绢家里人为了把她说给老鳏夫,改年纪的同时把她户籍也移了出去,正巧谢隐便把她的年纪改了回来,谢绢拿着新证件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十五岁了呢……
谢隐也将谢铁柱这个名字改掉了,着实是难听了点,他有点顶不住,谢绢顺势改口叫他隐哥,两人随后去了旧货市场,还真叫谢隐淘出不少好东西,虽然旧是旧了点,但稍微修一下就能用,他一气买了一堆,谢绢忧心忡忡:“隐哥,咱们没钱了。”
林林总总算算花了快三十块,他居然还买了个破浴桶!
谢隐脾气极好:“没事的,钱花完了再赚就是。”
谢绢想不出钱花完了要怎样赚,她乖巧跟在谢隐身后,东西太多了,谢隐租了个板车自己拉回去的,瞧不出来他这样瘦,居然很有力气。
然后下午到晚上,谢隐就蹲在筒子楼院子里叮叮当当的修,吸引了不少邻居,有人试探着问自家有物件坏了,能不能帮忙修,谢隐都应了,他迅速成为了筒子楼的人气王,谢绢则在家里打扫卫生,现在家里什么都有,但做饭还是用的炉子,因为没厨房,洗漱跟上厕所都得去公共的。
直到天黑,谢隐才回来,谢绢烧好了水,修好的浴桶已经可以用了,谢隐总算是能洗去这一身脏污,谢绢先洗的,此时她头发编成麻花辫,虽然还是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但好歹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谢隐不仅洗了澡,还自己拿刀割了头发跟胡子,勉强算是从野人状态恢复成正常人。
谢绢炒菜不舍得放油,横竖谢隐尝不出味道来,吃什么都一样,这是她在家养成的习惯,油都是滴一滴擦在锅里,要是多放,少不得被娘揪着耳朵骂她是个败家的小蹄子以后嫁不出去没人要。
吃过饭后,谢隐主动去洗碗,把谢绢吓了一跳,他却很坚持,谢绢头一回看见男人洗碗,在家里,爹跟弟弟是扫把倒了都不见扶一下的。
劳累了一天,谢隐抱出一张草席,之前谢绢就在疑惑他买草席干什么,见谢隐打地铺,她着急起来都结巴:“隐哥……咱俩、咱俩不是、不是好了吗?你咋不跟俺睡呢?”
一急,又忘记说“我”了。
谢隐:……
他知道这姑娘并不是邀请,她只是疑惑、害怕、不安,因为两人说好了的,以后就是两口子,可谢隐不是谢铁柱那人渣,谢绢太小了,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依赖,她只是茫然不解地接受了别人安排的一切,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叛逆,就是拒绝嫁给那个打媳妇的老男人,可即便是这唯一一次,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因此在日后的人生里,她麻木的认了命。
“绢儿,你才十五岁。”谢隐缓缓开口,“我们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应当为自由和幸福而努力,现在你跟我当两口子,你会幸福吗?”
谢绢根本听不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今天才知道怎么写的。
谢隐起身摸了摸她的头:“睡吧,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跟你保证。”
谢绢傻傻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样的隐哥,比那个说带她逃走的柱子哥更令她安心。
她乖乖躺下来:“隐哥你别丢下我。”
“不会的。”谢隐回答。
“那你拉着我的手。”
谢隐无奈,只好把地铺往床边移,今天洗澡是一人在屋外一人在屋内洗的,明儿得把帘子挂上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谢绢睡着了,背井离乡后,她不仅没有感到恐惧,甚至无比安心,明天早上不用挨打挨骂,隐哥说她可以睡到自然醒,虽然不知道自然醒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好的吧?
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梦,她选择逃走,是正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