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三,董三!”
原本靠在树荫下打盹的谢隐听到呼唤声,猛地睁开眼睛,把叫他那人给吓了一跳,对方伸手拍了他一下:“干嘛呀,吓我这一跳呢!你说说你,放哨的时候睡觉,要是待会儿巡查的人过来逮着,你可要吃军棍了!”
谢隐正想说话,随即闻到一股异味,这显然是长时间不洗澡引起的,他原以为是面前叫自己的这人不注重卫生,然而一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顿时话都不想说了,怕一张嘴吃进的全是这肮脏的空气。
“诶诶,你觉不觉得,姓周的那小子有点奇怪啊?”
此人不讲卫生,不仅身上异味重,还有口气,一张嘴露出上下两排黄牙,碰得叮当响。
谢隐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怎么说?”
“他晚上睡觉不脱衣服,也不跟咱一起解手,前几天不是来了几个军妓,昨儿个我想着带这小老弟一起去乐呵乐呵,你猜怎么着,他居然骂我畜生!”
谢隐是真不想与这人共处,奈何两人被分配在一起放哨,分也分不开,他道:“说错了吗?”
男人瞪大眼睛:“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是畜生了?”
谢隐淡淡道:“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用跟我说。”
“董三,我说你脑子是也跟着姓周那小子一起坏了吗?我可告诉你,我跟老冯他们几个已经商量好教训教训那小子了,你要不要一起?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然他都不知道咱们这座营帐谁说了算!”
谢隐:“我就不了。”
“还是不是兄弟?”
“巡查来了。”
“放屁!哪里有巡查?你少说这些话来唬我!我咋没看到?我——”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巡查的声音:“大白天站岗放哨,谁允许你开口说话?按照军规,要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谢隐面无表情平视前方,根本没有帮忙求情的打算,军规如此,他提醒过对方,是对方自己非要开口说话,怪不到他身上。
就这样,那黄板牙被拖了下去,巡查又警告谢隐:“虽说你是为了提醒他,但终究是开口说话了,再有下次,连你一起罚!”
谢隐低头:“是。”
巡查这才转身离去,谢隐身边的位置也很快换了人顶替,刚才有人被抓去打了军棍,现在其他人自然不敢再说话了,谢隐正好趁着时间接收了记忆。
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也很能吃苦的人,若是干活做事把身上弄脏,他是能够忍受的,可是这种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不刷牙堆砌起来的脏污,令谢隐感觉自己背部发毛,他甚至开始期盼自己的班赶紧过去,这样他可以就近找个有水的地方把身上洗干净。
小人参精和小刺猬精在识海里上蹿下跳,虽然它们闻不到谢隐身上的味道,但这不妨碍它们嗷嗷叫,“大王你好脏!”
“真的好脏!”
小光团来回飞舞,两只细细的小触手恨不得化身刷子,从上到下把谢隐给刷一遍。
谢隐无奈极了:“抱歉,可能还要脏上好一会儿了。”
“没关系的大王,我们不嫌弃你,不过待会你需要我帮你搓背吗?”
小刺猬精很真诚,谢隐看了看它那一身的刺儿,十动然拒:“不了,谢谢,我自己洗就可以。”
大概又过去两个时辰,替班的士兵到来,谢隐抬手揉了揉后颈,准备先回营帐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干净衣服。
这个身份原本的主人叫作董承,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人称董三,他三年前被征兵来到军营,向来是偷奸耍滑,上了战场最大的本事就是装死,一连苟了三年,还真叫他苟住了,同营帐的军士换了好几轮,惟独他屹立不倒。
但装死的代价就是他始终没有升迁,直到现在也还只是个小小军士。
要说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那得是半年前。
半年前朝廷再次征兵,董三同营帐里进来了个新人,姓周,名叫周志,因为个头比较矮小,人生得也白净,时常被其他军士瞧不起,觉得他不像个男人。
除了身高长相之外,对方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也透露着奇怪,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像男人。
营帐是大通铺,夏天天热,其他人都是衣服一脱只穿个裤衩睡觉,周志却连脖子上第一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不仅如此,他总是最后一个睡觉,第一个起床,平时洗漱也好、解手也好,从不跟他们一起。
像刚才挨了军棍那人,诨号叫猴子,生得尖嘴猴腮,干瘦干瘦,就说周志恐怕是好人家养的小少爷,不然不至于这样矫情,总之在这个军营里,干干净净的是异类,不说脏话不好色的是异类,只有邋遢嘴臭抠脚丫还爱开黄腔的才算男人。
周志的确不是男人,他是个女孩,而且今年只有十四岁,所以身形矮小。
而且她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是不久前因谋反被当今圣上抄家灭族的姚家后代,周是她母亲的姓氏。
姚家男丁尽数被斩首,女眷则被送入教坊司,她是母亲跟姐姐拼了命保下来的,女扮男装进军营,自然是想要查清楚姚家被陷害谋反的真相,因为当年检举她父亲的人,正是如今掌管西北军的兵马大元帅邵乾。
可惜的是,虽然她很聪明、很机灵,但她还是太小了,且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谢隐在进营帐之前,听见里面有动静,便在营帐门口先问了一句:“是谁在里面?”
里头的人瞬间警觉,回答道:“是我。”
果然是周志,谢隐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得知他的真实性别,十四岁,现代社会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在读书,大部分都过得无忧无虑,有父母保驾护航,但周志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
谢隐等了会儿,抬脚走进去,他的位置在最靠边,床上的被褥脏得要命,整个营帐都蔓延着一股说不出的复杂臭味,各种各样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谢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情况,就别指望董三能有什么干净衣服了,趁着现在还没有吹响号角集合,谢隐准备快速去找个地方洗一洗,顺便把胡子刮干净。
董三虽然在家排行第三,但征兵却是他被抓来,就知道他们兄弟三人感情如何。
董大董二都已有了老婆孩子,便将这苦差推到弟弟头上,兄弟三人父亲早逝,靠着母亲把他们三个拉拔大,董三这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但如果没有他,周志一定不会暴露的那么快。
谢隐已经不会再使用别人的身体,他把董三的东西收拾了下,准备全都拿出去销毁,出去之前,看见周志背对着自己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由得开口道:“你……”
周志立刻警觉:“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问,趁着还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洗衣服?”
周志:?
他听错了吧,这些臭男人还有主动说想洗衣服的?
按理说军士不应该留胡子,但这个军营从上到下都烂得不像话,底层军士过一天算一天,上头的将领日日夜夜醉生梦死,打不过胡虏还杀良冒功,邵乾作为主帅,军营变成这样,他得负绝大部分责任。
周志父亲任主帅时,军中可不是这样。
“不了,我不洗,你自己去吧。”
谢隐知道想让周志现在就信任自己并不容易,他冲周志点了下头,掀开营帐准备出去,临去之前告诉周志:“猴子跟老冯几个人可能要整你,你自己小心些,别被他们骗了。”
周志闻言,惊讶地看过来,可能在他看,董三平时跟猴子老冯几个人关系好,怎么会突然提醒自己?他倒是要怀疑这是不是他们的套。
谢隐按照记忆找到了平时军士们洗澡的河流,周围没什么人,看样子他们是真的很不喜欢洗澡。
他先把董三的东西销毁,随后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洗了晾干,好在天气热,干得快。
等他回到营帐,一进去就有人语气很冲地质问他:“走错地方了吧你!”
“是我,董三。”
“董三?!”
众人纷纷不敢置信,“你是董三?!”
他们跳下来围着谢隐直转圈,“你是董三?你真的是董三?”
董三常年胡子拉碴人又邋遢,就算没胡子的时候脸上也到处都是灰,东一块西一道的,大家认他全靠他声音跟体型,因为董三是他们营帐里个子最高的那个,这大概是他身上唯一的优点了。
洗干净的董三,怎么看着跟个小白脸一样?!
“什么眼光!我们大王长得这样好看,哪里像小白脸了!明明就是英俊至极!”
小人参精非常生气,对于审美不行的这群军痞十分不满。
谢隐却无所谓,他避开其他人想来摸他的手,好不容易弄干净了,他可不想再跟他们混作一堆,也不想就这样当个一事无成的低等军士。
胡虏兵强马壮,时有进犯,天气热时还好,一旦到了秋冬,边境战乱频繁,邵乾不思训练兵卒保家卫国,反倒指使手下杀良冒功,而朝廷那边收到捷报,便当作无事发生,总之只要胡人没有兵临城下,他们就永远纵情声色享乐到死。
这样的将领,这样的士兵,还保卫百姓,简直可笑。
人虽然是干净了,但睡的地方还是脏,谢隐有点头疼,他肯定管不了营帐里其他人,就算他让他们注意个人卫生,恐怕这些人也听不进去,所以他还得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洗干净的谢隐用得是自己的脸,营帐里的人本来就记不大清楚董三的长相,所以也没人提出异议,他看着自己的位置,还有旁边那脚也不洗的其他人,头更疼了。
“好可怕……”小刺猬精瑟瑟发抖,“要是让我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宁可去死。”
“我也是我也是。”小人参精抱住胖胖的自己,“以前插在土里生长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脏!”
太可怕了,得是什么样的心脏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啊!
众人对于弄干净的谢隐感觉非常不习惯,好在挨了军棍受罚结束的猴子回来了,趴在床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虽然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但不代表每个人都烂到了底,只不过少数人的声音盖不住大多数。
在其他人关心猴子时,周志格格不入,他跟其他人聊不来,他厌恶他们的粗鄙、下流、低级,而其他人也看不惯他的斯文与干净,哪怕周志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但男人的天性似乎便是如此,见不得别人跟他们不一样,异类就要孤立要欺负。
谢隐走到周志跟前:“周志,跟你商量个事儿。”
周志没说话,只冷淡地看着他,谢隐不以为意:“我跟你换个位置,你觉得怎么样?”
闻言,周志有点惊讶,“为什么?”
“不想靠边睡,现在天热,太阳出来得早,靠边睡太热了,等天冷了,营帐还透风,你换不换?”
周志求之不得,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免得被董三蹬鼻子上脸:“这可是你自己找我换的,再想跟我换回去,那得看我答不答应。”
谢隐有点想笑:“好。”
只靠着一个男人睡,跟左右全是脏兮兮的男人,周志当然选择前者,好消息是周志的位置是整个营帐中最干净的地方,坏消息是周志跟谢隐换了位置,得重新把董三之前睡的位置弄干净。
不过从他的反应来看,他是很乐意的。
谢隐不想为周志招来过多的注目,所以面对其他人询问两人换位的问题,他还是以先前的说法解释,众人想想的确,边境这地方,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冻得要命,靠边上睡确实是受罪,顿时就有睡在边上的想换位子,靠近边上的人也想换。
原本睡在董三边上的人很瞧不起周志,不想让周志这种瘦巴巴的小个子睡自己旁边,扬声问:“有没有人愿意跟我换?”
其他人笑话他:“你那位置谁跟你换?”
此人很不满,嘟嘟囔囔好一会,谢隐佯作不耐烦:“我跟你换,我跟你换总行了吧!”
对方顿时就高兴了:“这可是你说的啊!”
正好,谢隐拎起周志的铺盖:“你的你自己用吧,我不用你的。”
周志觉得自己今天运气真好!
这样他睡在最边上,只需要靠着董三一个人就行,太好了!
谢隐也想睡在周志旁边,这里的男人一个个睡姿惊人,呼噜震天响,稍微谁翻个身,半夜都能把周志压死,而且他的真实身份决不能暴露。
周志感觉怪怪的,往日他跟董三没什么接触,只觉得这人惯会偷懒,胸无大志,今儿怎么吃错了药,又是洗澡又是要换位置的,突然阳间起来了。
不过总得来说,这是件好事。
睡觉前,谢隐习惯洗脸漱口,即便周围是一圈臭烘烘的人,也不能将自己同化,周志睡下后,感觉这是半年来最干净的一次,董三身上不臭,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檀木的香气,环绕在这样的气味中,他觉得自己应该能睡个不那么脏的觉了。
大家都躺下后,营帐熄灭火把,陷入黑暗之中,谢隐伸出手,在周志耳边轻轻敲了两下。
周志十分警觉,立刻听见了,他一开始不明白谢隐的意思,然而很快便想起下午对方跟自己说的,猴子跟老冯几个人要整他。
昨天猴子非说他不够男人,要带他去军妓那里快活,周志自己的母亲姐姐便被充入教坊司,他怎么可能瞧不起这些被迫沦落的女人?他厌恶男人们口中把女人当作玩物与消遣的话语,厌恶他们对军妓的轻视与玩笑,如果他做不到拯救她们,那么他也不会落井下石,再去剥削、欺凌她们。
军妓大多是犯了重罪的女子与被抄家的女子,周志恨这种处罚方式,她做梦都想要把母亲姐姐从教坊司救出来,于是对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充满爱怜。
也正因他对军妓的反对,才招来身份上的暴露。
猴子挨了军棍,不能出手,老冯等其他几人则按照计划行事,他们原本是想要半夜起来,把姓周的小子裤子给脱了藏起来,明儿一早集合时,叫他找不着裤子被校尉使军法,就算这小子半途醒了也没事,直接把他嘴捂住,他还敢告状不成?
周志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十分紧张,他轻轻吸了口气,手已经放进了充当枕头的行囊下,里面有一把短刀,若是这些人心怀不轨,那么即便同归于尽,她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这些男人对于军妓的恶意,周志通通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一旦暴露真实性别会迎来怎样可怕的事,被举报,便是斩首,不被举报,也绝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但让她就这样认命,绝无可能!
老冯等人靠得愈发近了,周志已握住刀柄蓄势待发,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边的董三一声怒吼!
这声怒吼响彻云霄,把周志吓了一跳,营帐内其他人也吓了一跳,“呔!该死的黄毛小贼,看你董爷爷怎么收拾你!”
说着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起来,随后一个扫堂腿,把老冯在内的三个人扫倒,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整个营帐的人都纷纷被吵醒,点起火把,看见鼻青脸肿的老冯等人后,众人才发现,那董三的眼睛竟是闭着的!
随后他又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鼾声大作!
在军中生活多年的老兵都知道,有些人睡着了会无意识地起来走动,要是贸然把人叫醒,后果不堪设想,但等到第二天去问,当事人大多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看来董三也是这样了。
所以有见识的赶紧说:“别喊他别喊他!万一把魂儿喊掉就完了!”
老冯几个人倒在地上叫唤,疼得要命,但在军营闹事是大忌,听到守夜的脚步声,赶紧有人把火把熄灭,老冯十分愤怒:“那我们就这么白挨他一顿揍不成!”
有人说:“等明儿天亮了再找董三呗!可别再靠过去了,这人一会儿睡着睡着又发疯怎么办?”
老冯等人也只能认栽,本来是想教训教训姓周的小子,结果却被董三给搅和黄了!
周志背对着谢隐,没人看到他的表情,他双手捂嘴偷笑,这大概是他参军后第一次笑,活该活该,真是活该!
不过,董三的身手居然这样好吗?听说他是出了名的老油条,上战场只会装死的那种,这倒是真人不露相了。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只有睡着了才有这样的本事……那他好像也能理解。
这一夜,周志睡得无比安稳,第二天早上,他还是起得最早的那个。
十四岁的少女正处于发育期,为了不让胸脯隆起被人发觉,周志缠胸缠得非常用力,发育期本来碰一下便剧痛无比,再缠这么紧,可以想象他对自己有多狠。
日常训练不小心被撞到,更是疼得人脸色煞白,一度被误以为他得了重病。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被母亲姐姐舍命送出后,周志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寒门之子还能靠着科举出头,而她却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是查清姚家被陷害的真相,救母亲姐姐离开牢笼。
因为常年奔波营养不良,她还未曾来过月事,甚至对这方面都不大了解,敢孤身闯军营,光是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便足以令人对她刮目相看。
如果有人能够适当的引导她、帮助她,她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
因为还没有人醒来,营帐里一片漆黑,周志背对着谢隐,悄悄解开束胸快速呼吸了两下,然后再度紧紧缠起,她疼得额头冒出一片冷汗,双手微微颤抖,却不曾停下。
睡在谢隐左边那人,不仅鼾声震天,手脚还不老实,一晚上朝谢隐身上丢胳膊撇腿没个完,谢隐便用他自己的衣服把他手脚捆了起来,这人睡得跟猪一般,竟未曾察觉,早上号角响起,他一个弹跳想起床,整个人便像条虫摔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绑了。
“谁!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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