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眼下的话,却是劝他看重这五姓。李、王、郑、卢、崔五姓自认身份尊贵,自来不屑与旁姓通婚,据婉儿说,那被看上的王寰不过是个五品武官之女,却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亲开口,为他讨了个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极偏宠了。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着我,过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后要娶这五姓女,你可也会如此说?”我心暮地一颤,静了片刻才道:“我会。”李隆基捏着茶杯,道:“为什么?”
我喝了口茶,轻声道:“身为皇孙,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机会。”还有两句话我没有说,他身为皇族,本就会为了各种缘由与名门望族联姻,而我身为未来的临淄王妃,根本没有权力阻止。
李隆基深看着我,眼眸深敛,没有再继续问,过了会儿,才深叹口气道:“你忘了两族。”我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后族,兰陵萧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间的弘农杨氏。”
我细想了下,才点头道:“的确,兰陵萧氏以儒学传家,数代不辍,且是接连两代的皇族。弘农杨氏也算是我朝的后族了。”连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农杨氏的人,又怎会弱于那五姓七族?
我想到此处,扫了他一眼,原来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他轻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后也要将这两族之女娶回来保命?最好五姓娶个遍,再添此两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听出话中的讽刺,不禁摇头道:“我只是劝你娶个王家女,你倒将我看做恶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叹,这未来王妃真是大度。”
我没接话,继续喝茶。
他见我面色未变,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轻声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我点头,道:“问吧。”他又静了会儿,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他一句话,牵起了心头纷乱复杂的苦楚。那一日后,元月受封县主,太初宫则开始筹备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李朝旧臣也在借由此两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对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对我和他。
我捂着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亲的儿子孙儿可杀可废,曾宠爱的侄儿可流放处死,我又能如何?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却能应承一件事。若你当真嫁了我,无论我为父兄,为李家娶多少女人,无论她们出自哪个望族,都不会有人能欺负你。”
我垂眼看着茶杯,心头苦楚难耐。寻常女子将出嫁视作喜事,为何在我和他的话间,这件事竟像是个死期?我听得出他话中的认真,我心有他长兄却要嫁他,他为了幼时情谊为了长兄要尽心护住我,阴差阳错间,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我正是怔忡着,却听见亭外几声轻笑。
暖日中,一个身穿着胡服软靴的少女,眉眼带笑,容貌秀雅,却又有几分男儿英气。她正是仔细打量着我,见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礼道:“王寰见过郡主。”我听这名字才明白过来,心中的不快散了几分,侧头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对她道:“快起来吧,这处没有什么人,不必如此拘谨。”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王爷的话,王寰都听到了。”
“听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后再费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盘,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刚才的话算白说了,这小王爷依旧我行我素,将王家人不放在眼里。
王寰倒不以为意,只点头道:“皇上吩咐我来见见王爷,没想到还见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说,王爷与姐姐是自幼相识,感情极好,”她说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王爷请继续弈棋,王寰告退了。”
李隆基捏着枚黑子,连头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诧异看我,见我紧盯他不肯罢休,只得无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王寰行礼告退后,我才捏起个白子,道:“刚才还觉得你想得深,如今见了人却又忘了?”他落子,道:“虽是个朝不保夕的王爷,却也还是王爷。”我跟着落了一字,没再说什么。
晚膳后,我捡了本棋谱翻看。
这数月来,我心思烦乱又无处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却总是落败收场。起初还不放在心上,可这日日输终是激起了三分脾气,便养成了习惯,白日弈棋晚间习谱,也算是打发了时间。
宜喜换了热茶,见我如此认真,犹豫了下才道:“郡主怎么就不见生气?”我放了棋谱看她,道:“气什么?”宜喜闷闷道:“宫中人都在说,如今郡主尚未完婚,皇上就又为临淄郡王赐了门亲事,还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后必有好戏看了。”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与王家侧室的好戏?”她点点头,道:“虽那个王家女是侧室,但却听说是将门之女——”我打断她,道:“好了,别听宫内人乱说,这些皇孙哪个日后不是姬妾成群的。”
宜喜闷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长子,日后就是皇上,后宫必有上千佳丽。临淄郡王与他比起来,算是好不少了。”她低声念叨着,将冷茶端了下去。
我盯着书上的棋谱,早已没了细看的心思。那日他赐婚时,那如蚀骨般的剧痛从未消退,不过是一个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郡主,”宜喜忽然入内,道,“元县主在房外。”
我一时有些犹豫,过了会儿才吩咐她带人进来,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谱。元月入内时,仍旧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道:“郡主多日避而不见,终是让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她静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我今日来,是想说一些郡主不知道的事。”我看她,道:“关于你和永平郡王的关系?”当初在我赐婚时,是她亲送来李成器的纸笺,这其中关系明显,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却猜不透。
她点点头,道:“话有些长,我尽量简短说,”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才道,“我初入宫时,王爷常在章怀太子身侧读书,而我因为母亲的缘故,也经常在东宫陪读。那时的王爷极聪明,别人尚读不懂的他便已能批注,所以太子对他的喜爱渐渐超过了自己的亲儿子。那时太子经常笑着对我说,待我长大了,就让我做他的妃子,太子还说,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给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运。”
我静听着她的回忆,看着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渐已了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种。
她笑中渐夹了苦,继续道:“后来太子因谋逆罪被流放,我和母亲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没有见过王爷。直到他被册封太子那年,母亲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寻了机会放到了宜都身旁。这些年,我看着他被废,屡遭诬陷,却仍举步维艰地护着自己几个弟妹,纵是心痛却毫无他法。我本以为他放我到宜都身侧,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他,可我在皇上身侧五年来,他从未向我要求过任何,除了两件事。”
我隐隐猜到什么,心中纷乱着,紧盯着她没有说话,只等她继续说。
她与我对视片刻,才轻声道:“第一件,是在凤阳门处藏身,以防郡主不测。第二件,是为郡主带那张纸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