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挽裳走出萧府的时候,只抱着一个牌位,白衣白裙,风吹起她的衣袂,凄然飘动。
她低头,素白的手,轻抚上灵位上的名字,轻轻柔柔地说,“皎月,我们回家了。”
昏迷十日醒来,萧璟棠告诉她,皎月的后事已经处理妥当了,她让他帮忙做了个牌位,日夜焚香供奉。
今日,她要带她回家,回那个可以让她甘愿放弃深仇大恨,转而为奴为婢效忠的家。
她眼眶里满是泪水,苍白憔悴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回家是件高兴的事,应该笑的。魍”
风挽裳将灵位抱在胸前,丝毫不忌讳。
踩着木凳子上了马车,撩起车帘,她愣住。
马车里坐着萧璟棠,全身上下都已收拾过,除了酒味没能完全消除外檎。
“怎么不进来”萧璟棠轻轻出声。
风挽裳回神,看向他,“你无需亲自送我回去,再说,你”目光看向他的双腿,不好再往下说。
萧璟棠眼底划过黯然,“我不放心你,至少让我亲眼看到你安然回到幽府。”
风挽裳也不好再坚持,她弯腰进去,坐在他对面,怀抱灵位,一脸的淡漠。
那个恬静淡然的女子仿佛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画面了。
一桩桩痛苦的经历将她的温柔磨出了尖锐的菱角。
马车里,沉默着,那么小的车厢,两人明明触手可及,却又好像一整片沙漠般的空旷。
“挽挽,其实”萧璟棠欲言又止。
风挽裳淡淡抬头看他。
他踌躇地握了握拳,最终选择什么都没说,“没什么。”
风挽裳又低下头去,随着失去孩子的痛,以及皎月的死。
萧璟棠就这般凝视着她。
她,变得极为寡言了。
没多久,马车缓缓到达幽府,漠河上的风吹来,冷丝丝地拂过肌肤。
风挽裳早在靠近的时候,就已先迫不及待地撩起车窗帘去看。
还好,没有她担心的画面出现,缉异卫没有包围幽府,监视幽府。
幽府还是那个幽府,只是冷清了许多,府门前的狮子好像许久没被照顾过,上面已蒙上了灰尘,失去了它原本的光彩。
也许是都坚信着他们的爷没死,所以,幽府并没有半点办丧事的白。
马车停下,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灵位,然后跟萧璟棠道谢,“幽府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挽挽,说好了当家人的。对家人,无需这般客气。”萧璟棠温柔地笑道。
风挽裳点点头,起身,抱着灵位下车。
踩着凳子下车后,她抬头看着紧闭的朱红大门,心下悲伤难过。
低头,哽咽地对着灵位说,“皎月,到家了。”
一阵凉风吹来,吹起她的发丝拂过脸庞,仿佛是皎月在回应她。
她收起悲伤的情绪,拾级而上,细白的手敲响门环。
一下,一下,又一下
敲了好多遍,才有人来开门。
厚重的朱红大门从里边缓缓打开,是霍靖亲自来开的门。
她淡淡地扯出重逢的笑容,“霍总管,我回来了,府里一切可都还好”
霍靖看着站在门外的女子,因为面临漠河,向来风大,此刻,她又站在高处,风吹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袂,让这张那么憔悴苍白的脸,更加憔悴。
“还好。”霍靖看了眼还停在幽府外的马车,表情有些冷。
风挽裳怔了下,打算先进去再说,然而,她才抬脚,霍靖就伸手拦下她。
“对不住。”他很抱歉地说。
风挽裳满脸疑惑,“为何”
“为何”霍靖的身后走出一大群人,十来个有的。其中一个上前来,指着她的鼻子就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不是听到爷死了就跑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回来看我们笑话吗”
“不是,你们是否误会”
“误会什么难道你敢否认,爷走的那日,你没跟爷要休书吗早就想离开的人,这会爷一死,不趁机逃走才怪。”又有人捡她说过的话,犯过的错,连她自己也后悔的事来说。
她麻木地看着他们一句又一句地骂得很难听,完全没有想到,原以为回家的感觉竟是这个样子。
原以为,这里多多少少是能叫心回暖的地方,没有想到,真的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子。
他们觉得她背叛了他们,在大难来临时丢下他们,独自保命。
“哟还是别让送回来的呢看来是要回来取东西吧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琴儿”
琴儿拎着两个包袱脚步无比沉重地走上来,看着她,眼中极为不情愿,最后,那个老大娘一把抢过,狠狠丢了出来。
“这样的女人还有何好犹豫的”
她看着两个包袱从身边飞过,落在台阶上,因为抛的力度过大,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不止有她的针线,还有她的糖罐子
糖罐子一阶阶的滚落,盒子打开,里面的糖莲子四下散开。
她赶紧上前去捡,不得已,只好先将皎月的灵位放在一边,腾出双手去捡,生怕这糖莲子很快就化了。
虽然,真相是他让她喝鹿血是为了她的心头血,可,这里面的每一颗不止代表着她喝心头血的次数,也代表着他的贴心。
这比他送的那颗什么珠的珍贵得多了。
萧璟棠一直撩起车窗帘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当他看到风挽裳居然那么着急地去捡落在地上的糖莲子时,有些诧异。
她何时爱吃糖莲子了他怎么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端庄温婉,自是不爱吃这种小孩子才会吃的东西的。
所以,他以为,他以为,过去,对她,一直都是他以为,真的从来没站在她的角度去想过,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他果然很糟糕,居然连她这点小小的喜好都不知道,难怪那时候她说:
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互相的,而我与你之间,永远都是我在不求回报地付出,永远只能在原地等你走来,好像,我若不喊你,你就不会回头,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你都当做是理所当然。
所以,那些糖莲子是顾玦买给她的所以她才这般看重
看到脏了,就小心翼翼地用裙子擦去,再温柔地放进糖罐子里,每一颗都像是在捡天下珍宝一样。
看着这样的画面,他的心很闷,很不舒服。
自从她醒来后,她一直都是淡漠无神的,仿佛一夕之间像是不懂得表露情绪一样,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很冷淡,漠不关心。
而今,不过是小小的一颗糖莲子竟能让她流露出情感
只因,送糖莲子的人
风挽裳每捡一颗都数着,心中一直都记着糖罐子里有多少颗,她把地上所有的糖莲子都捡完了后,发现少了一颗。
她慌忙四下寻找,一个个台阶地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幽府里的人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捡,看着她找。
四周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从漠河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声。
冥冥之中,好像有指引似的,最后一颗就在皎月灵位的后面。
她捡起来,看着灵位,淡淡一笑,“皎月,谢谢。”
众人听到她喊皎月,这才留意到她放在地上的东西,也是她方才抱在怀里的东西
“皎月那是皎月的灵位”有人冲上前抢先一步捡起皎月的灵位拿回去给霍靖看。
“你居然抱着皎月的灵位你还把皎月给害死了”有人愤怒地指责她。
“你走”
“滚滚出幽府,我们不稀罕你这样的主母”
他们个个声色俱厉,个个同仇敌忾地赶人。
“够了”萧璟棠再也看不下去地呵斥。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出声的人是谁后,看着风挽裳的眼神更加轻蔑和鄙夷。
风挽裳只是抬眸,淡淡地看向霍靖,“霍总管,你如何说”
霍靖看着她,面露为难,随即,干脆别开脸不愿看她,“你走吧。说到底,你也不算是我们的主母,你只是爷的妾而已。”
所谓,恶语伤人六月寒。
风挽裳悲凉一笑,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们过往的照顾。”
深深鞠了一躬,她转身,蹲下身收拾地上散落的东西,然后,抱着糖莲子,背着包袱,重新站起来。
迈出步伐的时候,她忽然回身,目光只落在皎月的灵位上,轻声道,“皎月,我走了。”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好好活下去,我答应过你,会活着等他回来的。
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的。
幽幽收回目光,她转身离开,脸色很脆弱,背影很坚强,坚强得叫人心疼。
她没有上马车,而是独自前行。
萧璟棠让人驾着马车慢慢跟在身后,看着她背着包袱,抱着糖罐子一个人行走,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个背影纤弱得好像两个包袱都能压倒她。
直到轱辘声渐行渐远,幽府里的人才一个个踏出门槛,目送那个身影离开,个个红了眼眶。
“霍总管,这样,夫人会不会恨我们会不会很伤心”
一直在采悠阁当差的琴棋书画哭得一抽一抽的,尤其是看到皎月的灵位。
“怕就怕她不恨啊”霍靖深深地叹息。
那么聪明、善解人意的姑娘,在这非常时期,他们对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激烈,她只需仔细一想,便能明白了。
那一句我明白了,也许含义就在此。
“我们这样对待夫人好残忍。”有人不忍地说。
“我们对她残忍好,还是让缉异司的让对她残忍好何况,她还怀着身孕。”他们不知情,他可清楚地很,那可是爷的孩子
“虽然夫人不小心怀了别人的孩子,可是我们还是没法讨厌她。”
“是啊,夫人那么好,将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将我们视为亲人,与我们并肩”有人制止那个人的感慨。
“可是,我们把夫人赶走,夫人又跟姓萧的走了。”有人恨恨地说。
“跟谁走都比回到幽府强。”霍靖又是无奈地一叹,转身进府,让人关上府门。
风挽裳麻木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她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糖罐子,想起来时是抱着皎月的灵位,走时,是抱着他给的满满回忆,泪水忍不住滑落。
她以为可以回家了的,可是,那个家已经不要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模糊了前路,她停下脚步,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往左边是上桥,往前是通往各街的路。
天大地大,她要去哪里等他
“挽挽”马车在她身后停下,她徐徐回过身去,就见萧璟棠撩起车帘,朝她伸手,“我们回家,可好”
她泪眼朦胧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身,上桥。
“挽挽,醉心坊也不是那个醉心坊了”萧璟棠喊住她,见她停下脚步,便如实告诉她,“醉心坊而今也跟青楼没两样了。”
“不可能素娘不会让醉心坊变成这样的”她回身,坚信地说。
“素娘是谁她拿什么跟缉异司作对而今,没了九千岁的天都,就是缉异司的天下太后亲自立的缉异司,有谁敢与之作对还是在这如日中天的时候”
“丞相吗丞相只管朝堂之事,这缉异司,缉拿的是异族,他又拿什么理由管”
“我吗我一个皇家鳏夫,若真有那个权力,那日钟子骞就不敢对我们赶尽杀绝,更不敢对我的腿下脚”萧璟棠愤恨地指着自己的腿。
风挽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而今的天都,缉异司独大,东厂也被高松统领,这两人狼狈为奸,薄晏舟也不敢贸然行事,缉异司可是缉拿异族的啊。
不只是顾玦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他们也有的。
毕竟,当年,被屠杀殆尽的不止琅琊族。
否则,若不是因为同一个目标,几个性格迥异的男人也不可能成为结拜兄弟。
虽是兄弟,却都得以大局为重,以自己的身份为重。
也许,幽府之所以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是因为钟子骞想要引出除了九千岁外还想保住幽府的人。
应该是那一日出现救她的那些黑衣人引起钟子骞的怀疑了。
“挽挽,我们先回去,再想想方法,看看如何夺回醉心坊,或者如何保护幽府里的人。”
闻言,风挽裳心头一震,愕然看向他。
“醉心坊对你很重要,我想,幽府里的人也是。”萧璟棠淡淡地解释,有些失落,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不得不说,风挽裳心动了。
她确实想要夺回醉心坊,那些舞伶都是她招进来的,也亲口承诺过她们,不需要赚皮肉钱的。
还有,她在牙婆那里买回来的人,原本是想让他们有片瓦砾遮风挡雨,可以自力更生,没想到,最后,让他们过得这般水深火热。
最重要的是,醉心坊是她用来暗中收集情报的地方若是这些,被钟子骞查到了,或者问出来了,素娘他们的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幽府,也是她最想保护的。
“你真的愿意帮我”风挽裳看向萧璟棠,做最后的确定。
眼下,无论是谁,只要能帮她保护幽府里的人,她都愿意去相信,就算与虎谋皮,何况,他不是。
“等我的腿好些了,我就入宫去见太后,试试看。”萧璟棠承诺。
“好”风挽裳不假思索地答应。
萧璟棠一个眼神,驾马车的孙一凡立即上前接走她肩上的两个包袱,想一并帮忙拿走那糖罐子,风挽裳却是微微侧开身,不愿让任何人碰。
上了马车后,风挽裳还是坐在萧璟棠的对面,低头,默然不语。
忽然,一声细细的抽气声从对面传来,她缓缓抬头看去,就见萧璟棠似乎脚疼,或者在车里坐太久导致双腿难受了,脸上的眉头皱地很深,很深,额头上也渗着薄汗。
她看他实在疼痛难忍,又强撑面子,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糖罐子,然后,轻轻放在一边,起身过去,“腿很痛吗”
看着那双腿,看着他就在眼前疼痛难忍,她没办法无视,没办法不去关心。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变成这样子的。
萧璟棠看向她,她的声音还是细细柔柔的,却少了温和平静,很冷淡。
“不疼。”他摇头,用力地对她扯出一抹微笑,“你跟我说话,就不疼。”
“好。”风挽裳坐回对面,看着他,听他说。
萧璟棠不由得调笑,“挽挽,你这会让我很紧张。”
风挽裳低下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他早已没了共同话题,何况,她本就不是个善谈之人。
不由得,她想起嫁给顾玦的那些日子,她好像,真的从未主动跟他交谈过。
从来,都是他来招惹她说的,从来,都是他先开口的。
他还说,若哪天她没法再伺候他了,那一定是她太无趣。
顾玦,顾玦
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好像被挖开一个大口子,好空洞,空洞得苍凉发冷。
“挽挽,其实,九千岁一死,你抛弃幽府的流言是最先从幽府里传出的。”萧璟棠担心地看向她,犹豫地问,“你,真的还想要保护那些人吗”
“原来,是这样。”风挽裳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徐徐抬头,苦涩地笑了笑,“我希望保护得了他们。”
萧璟棠失望地垂眸,他的挽挽还是坚持要救,在被他们那样伤过后。
顾玦救她也是为了用她的心头血救别的女人,她可以轻易原谅,牵肠挂肚的思念。
顾玦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妾,她也不恨,还这般为他,爱屋及乌
看她又低下头去看糖罐子,他声音有些涩然地问,“这糖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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