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纷纷站起身,“侯爷,怎么不叫人招呼一声?快进来,老太太正念叨您呢。”
陆筠点头唤人:“二婶娘、四婶娘。”
朝里走了两步,撩袍就要跪下去,“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连忙叫人把他搀住,“自家房里,不拘这些虚礼。今儿皇上喊你去,是有什么吩咐?”
陆筠行了常礼,退后坐在椅上,“皇上有意留孙儿在京,执掌上直卫。”
老太太等人均是一喜,“当真?不叫你回西疆去了?往后长久留在京里?这可太好了。”
陆筠沉吟道:“孙儿尚未应答……孙儿多年身在西疆,对西边地形、局势都比较了解,若西夷人有什么动作,需得……”
“不许去!”老太太虎着脸斥道,“一去西疆去了十年,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得你回来,再要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熬十年呐?”
说得众人都慌了,忙不迭劝起来,“老太太不要说这样的玩笑话。”
“侯爷,您少说两句,顺着老太太吧。好不容易把您盼了回来,没住两天又要走,这不是伤老太太的心吗?”
陆筠站起身,躬身行礼道:“惹祖母伤怀,是孙儿不是。”
老太太想起那些伤心事,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罢了,是我老了,管不住自个儿脾气,叫你们跟着受累。我何尝不知,你是替皇上、替百姓戍守西疆,朝廷需要你,百姓需要你,可祖母我实在心疼,私心总想着你能退下来,回京就在我眼巴前,不必再受那骨肉离分之苦……你祖父、你二叔、六叔一个个埋骨大漠,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到你这儿,就当祖母自私,就当祖母不识大体,筠哥儿,你考虑考虑,要不是非得你去,你就暂先在京里留几年,成不成啊?”
提起陆家旧事,众人心情都低落下来,二夫人眼圈泛红,泪洒前襟,强挤出一抹笑劝慰道:“娘,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筠哥儿回来了,又将要说亲,喜事一桩接着一桩,该高兴才是啊。”
提及“说亲”二字,陆筠抿了抿唇角,想说些什么,可现下气氛实在不适宜,不能再说些忤逆之言冲撞老太太了。
二夫人回头对着陆筠道:“筠哥儿,是不是啊?快劝劝你祖母,仔细待会儿又要头疼了。”
陆筠浅浅叹了声,接过侍婢捧过来茶亲奉上前,“祖母,喝茶。”
老太太瞥他一眼,他长大了,像座挺拔的山峦,再也不是需她呵护,需她帮忙铺路打算的那个少年。当年狠心把他推向军营,这决定到底是错了。若那时便知道会分别这样久,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可终究,过去的皆已过去了。
陆筠也曾感叹命运弄人。
当年若没有随祖父和二叔去西疆,会不会他和她的结局就不一样。
梁家次日就迎来不少前来贺喜之人。
西窗大炕前,林太太眼睛盯在正在门前与侍婢吩咐活计的明筝身上,抿嘴笑道:“咱们隔三差五的一处说话儿,怎么连我也一并瞒着?”
梁老太太不知她何意,顺着她目光瞧去,见明筝正亲自捧茶,含笑朝自己方向走来。
林太太见明筝要弯身奉茶,忙不迭站起身把她拉住,“使不得使不得,大侄媳妇儿,你现在可是金贵身子,这些事儿交给丫头们,你别忙,快找个软和地儿好好坐着歇会儿。”
明筝并不勉强,含笑道了谢,正巧下人又来回话,她道声“失陪”便又走了出去。
梁老太太蹙眉问道:“林太太,你适才那话的意思?”
林太太抛给她个“还不肯说实话”的表情,“不满三个月,不能对外传扬,孩子小气着呢,我明白。您放心,我今儿是一时高兴,特来道声喜,回头出了这院儿,保准不跟外人提。”
梁老太太越发糊涂,“您是说筝丫头?”
林太太尚未答话,外头便有侍婢来传,“老太太,韩家太太到了,说要来向老太太跟二奶奶贺喜。”
梁老太太吃了一惊,她攥住林太太袖子道:“这是怎么?你们打哪儿听说的消息?”
就听窗下一个含笑的声音道:“恭喜老嫂子。昨儿就听说,卫指挥使司梁大人家眷有喜,人在药馆诊出身孕,下人往衙门报喜去了。这会儿,约莫半个京城都得了消息,大伙儿都替您跟世子两口子高兴呢。”
梁老太太又是惊又是怔,一时哪敢相信,她急慌慌把人迎进来,细细问了几句,又叫人去偷偷去找明筝来,要先问清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贺,令梁老太太仿佛置身云端,软绵绵轻飘飘高兴,可心里到底有些发虚,自打梁霄回来后,她为了让小两口快点儿怀个孩子,请大夫隔上五天十天就来给明筝诊脉。若真是有了,如何前些日子还诊不出来?若没有,这些人听说的“好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她不敢落准,因此说的都是“承您吉言,但愿如此”这样的活话。
过会儿嬷嬷进来打个眼色,梁老太太借口去处理一件事儿,短暂离开了稍间儿,跨进茶房一见明筝,她脸色就沉下脸,“你有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明筝诧异地望着她,“娘,此话怎讲?前些日子郎中请脉,脉案您是过目过的,我……我还没……”
梁老太太一颗心猛往下沉,来的这些夫人都是关系亲近身份相衬的人家,觉不会贸然编出这样的笑话来恶心她。卫指挥使衙门传遍了,有人去找梁霄报喜,多半确有实情,可……到底是找错了人报错了喜,还是……
梁老太太想到一种可能,原本想质问明筝的那些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明筝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忙小心将她搀扶住,低问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梁老太太脑海里便如一团乱麻,听着明筝温柔的声音想到过去这些年她任劳任怨为这个家操持,想到她如何友爱姑叔妯娌如何孝敬自己,虽说儿女福薄八年无子,多是与梁霄聚少离多之故,也不能把错全归结在她身上。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般,……如今外头那些传言如何遏制,又怎么去告诉全天下这一切都是误会?
梁老太太抬眼望向明筝,“孩子,没事儿。大伙儿打趣几句罢了,你去,替我把上年林太太送的那匹一斗珠皮料找出来,你亲自去。找见了给我送过来。”
明筝将信将疑,“娘,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儿没睡好吗?”
梁老太太摆手道:“我没事儿,你快去吧。”
推明筝走出茶房,老太太立即命人去请大奶奶闵氏来吩咐:“你叫人走一趟卫指挥使衙门,打听打听昨天是谁给霄儿报了喜,问清楚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派个小子,先把霄儿找回来,叫他在我屋后谢春轩等着,我有话问他。”
闵氏见她肃容敛眉,知道关系重大。
前头库房柜前,瑗华望着正仔细对单册的明筝道:“二奶奶,那块一斗珠料子,不是去岁腊月,老太太赏给大姑奶奶了么?哪儿还能找着?”
明筝抿唇笑了下,仔仔细细瞧着册子,没有开口答话。
一缕春光从外探进来,透过高大的黄花梨木架子照来,映在明筝乌亮的鬓边。
她抬手遮住那片光线。
小时候她在父亲的书楼里偷书瞧时,也曾见过这么明媚的春光。
经年过去,那书楼早已蒙尘落败,不会再有一个七岁的稚龄姑娘,在午后登梯爬到那书阁高处,就着那挥洒的阳光,也说出当年她那样的傻话来吧?
“……若我将来嫁人,他必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郎君。”
“他儒雅俊秀,才华横溢,还要孔武有力,有勇有谋。”
“他会是我的天,不叫我着风见雨,不叫我伤心落泪,他会护着我,挡在我身前,我们会牵着手好好过完一辈子。”
……不知怎的,明筝突然有些眼眶发酸。
真幼稚啊,她想。
七岁的明家三小姐不会懂得二十四岁的承宁伯世子夫人明氏的烦恼和为难。
三小姐奢想过的那个人,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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