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人派人来请安如雪时,她正坐在南边明窗下对镜画眉。
她生得精致,两道远山眉,一双泠泉目,肤若凝脂欺霜赛雪,便在西疆营地里住了二年,因被梁霄保护得仔细,亦没着风见雨,没给大漠黄沙砺粗了半点儿皮肉。
前来请人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姜嬷嬷和董嬷嬷,客客气气把安如雪请上了车,礼仪周到语气祥和,只是嘴紧的很,除了些客气话,旁的什么都不肯说。
安如雪瞧对方态度尚好,来迎她的车马也宽敞舒适,还特别加了适合孕妇坐卧的软垫,不像是轻贱她的样子,心中稍安。
原以为来接她去梁家的人会是梁霄,没成想却是老太太先做了主。
她又想,多半梁霄的妻子明氏不好说话,所以梁霄只得求到老太太跟前,求她代为转圜。家里最尊贵的长辈发话,明氏再不高兴也得忍。
长宣坊大街东侧,坐落着承宁伯府这座百年老宅。马车经过时,安如雪撩帘偷觑那金漆匾额,眼泪险些落下来。
她盼了多久,念了多久。终于终于,她来到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地方。这会是她的家,是她和梁霄恩爱一辈子的见证,她的骨肉儿女会在这里出生长大……
下车后,安如雪乖巧跟随嬷嬷走入寿宁堂。室内光线有些暗,方厅正中椅上高坐着一个雍容老妇。下首陪坐着两个年轻妇人,安如雪不便打量,想到自己如今身份未明,她抿抿唇,忍着窘意在沉水砖地面上跪下去,“妾身安氏如雪,拜见承宁伯夫人。”
上首之人未开言叫起,梁老太太的视线有如电光,锐利盯射在安如雪身上。
后者有些紧张,瓷白的小手扣在地砖上,指头悄悄在袖底蜷缩起来。她不知道老太太将对她说什么,她同时在猜测着,下首那两个妇人,哪一个是明筝。
听得侧旁有人小声唤了声“娘”,老太太似受到提醒,暗自叹了声,道:“搬张杌子给她。”
安如雪谢过后,借着起身入座的姿势飞速瞥了眼适才说话之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秀丽貌美,只是不太懂得打扮,装扮得有些老成。适才她那声提醒替自己解了围,安如雪直觉认为,这一定不是明筝。而另一个……
尚未来得及再瞧,便听老太太又开了口,“什么时候跟的梁霄?可曾婚配?彼时……”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轻叱,“是完璧之身?”
安如雪绝料不到堂堂承宁伯夫人会当众问她这样私密且带有侮辱性质的问话,她俏丽的脸庞霎时涨得通红,眸中水光盈动,“回老夫人……”
每个字都是那样艰难,可她知道她必须答,这个问题恶心,可它太重要了,老太太大抵听说了,她是被梁霄从西夷人手里抢回来的,梁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对贞洁瞧的重。
“妾身幼承庭训,读过书,知道廉耻,若不清白,必然不敢偷生于世。两年前,是……清清白白跟了世子爷,世子爷自可证实,求老夫人明鉴。”
梁老太太似笑非笑,“伺候两年余,起初用的什么药?军医可懂得如何开那避子方?用了多久?谁准你停的药?如今又是如何有的?”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在安如雪高傲的心口狠狠锤击着。非要当众说这些私密之言吗?她连座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满室婆子侍婢,暗地里叫谁来问不可?非要她当着人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梁霄的床事说清楚吗?
清早的安定门前被挤的水泄不通,今天城外庙会,吸引了许多游人,摊贩争相在沿途摆设摊位,将道路占了半边,明筝车马来到的时候,官兵正在饬令摊贩们让道。
陆筠便是这时从外进城来。
天不亮他就出城往西营练兵,听说无梁殿受前些日子暴雨侵袭,倒了两处柱子,督办修缮本不是他份内事,因回程经由安定门,便托请他相帮。
官兵进城,百姓自要避让,明筝所乘的马车早因受阻横停在一侧,兄长明辙本骑马守在车前,遥遥见着一个熟人,便扬手打了招呼,“郭逊!这是出城办差去了?”
郭逊见到是他,露出笑来,上前向陆筠告了声罪,便纵马过来,跟明辙扬手击了一掌,“明大,是你!咱们可有八、九年没见了吧?你这是去哪儿?”
两人寒暄数句,城门前的拥堵已经疏散开,明辙和郭逊道了别,车子重行,挤过喧闹的人海,陆筠回过头去,只见车顶青蓝色穗子随风乱摆。
“我陪我三妹去瞧瞧田庄收成,难得得闲,预备玩两天……”
明辙的说话声不算大,可这些字眼,便如专程说给他听。每个字都请清楚楚印在了心间。
午后下起雨,今日身上差事已办完,新职未落定,尚未抉择是留是走,如今在京,陆筠确是闲人一个,他不忙走,简单和下属们一道吃了便饭,又在工部官员陪同下把整个斋宫和远近几处殿宇都查验了一遍。
眼见雨势越发急,全没有停息的预兆。官员怕待会儿路滑道路更难行,几番催请陆筠回府。堪堪经过丹陛桥,便见他身边一名长随飞跑而来,“侯爷,安定门张统领叫人传话,三十里外雁南山,因大雨引致泥石脱落,埋了一辆车还有好几个人,张统领已经派人去了,叫转告您一声,明儿一早若是仍要出城办差,尽选个旁的道儿,眼看天黑了,只怕这一晚泥石清理不完。”
陆筠闻言未语,从他表情瞧不出半点急切。可他撩袍飞快冲下丹陛,惶急得令那常随和替他打伞的工部官员均反应不及。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已经错过了,三年,又七年,他已经错失了所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
至少她要过得快活,要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才不枉他这份惦念,这份感情。
翻身上马,大雨冲刷着他冷毅的面容。
多少年了,他不曾笑过,不曾哭过,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冷漠的躯壳里。
几番见着她,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心还会剧烈跳动,他的血液还会热烈奔腾。
马蹄声隐在滂沱的雨中。身后属下的呼声也尽都隐在雨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
马蹄在打滑,出了城,青草泥泞,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有些绝望,等他赶到时,泥石掩埋的人怕是……他不敢想。
护卫追他不上,眼见他一骑绝尘,遥遥消失在黢黑一片的夜雨中。
近了,喉咙也奔到干涩如火烧。
更多是急切,是心脏不能负荷的恐惧和撕裂。
近了,那么多人,集聚成一团,旁边有车有马,有官兵百姓,吵嚷着,行动着。
有人发现了他,根本来不及辨认清楚他的面容。
他拨开人群,力气那么大,头戴斗笠的官兵被他推了个趔趄。
他一步一步,踏向正中。
马车被翻出一半,沾满了泥浆,雨水冲刷着,依稀可辨认出青蓝色的穗子……他的手都在抖。
有人从服色上认出了他,拦住呼喝的官兵向他大声道:“陆侯爷?是陆侯爷吧?”
他没有抬眼,望着那脏污不堪的穗子,想到自己十年军营生涯,想到十年渴望不可得,想到过去蹉跎那些岁月,想到她……那个照彻他整个青春整个生命的明媚的女子……
有人扑上来,扯住他的袖子,“陆侯爷,您怎么孤身一个儿过来?”
陆筠挥开他,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翻倒的车子一角。俯下身,伸出手去……
“哥,你没事吧?”
只是清清浅浅的一句低语。
陆筠一瞬被击中,他所有动作、连呼吸一并停下。
全身僵硬,连起身都不能。
那么吵闹的人声雨声,那么噪杂的情境。
是他幻听了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听见这把嗓音。
怎么可能……
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股力气,挣扎着,愕然地回头望过去。
女人头戴面纱,撑着伞,被两个侍婢搀扶着。
她有些狼狈,裙角沾了点点泥浆,但整体还算好,衣裳没有淋湿,头发整整齐齐,包裹得十分严实。
隔着人丛,明筝察觉到一束目光射向自己。
她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
她瞳孔微微张开,面纱底下的唇发出浅浅一声惊叹。
她分明不知此人是谁。
可她……她确信——她曾在某年某处,见过这样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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