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车中,明筝正在出神。
今日种种,令她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太后忽然转变态度如此示好,到底为着什么。
瞧那嘉远侯的模样,不似是喜欢梁芷薇。
她该去找谁要个解释才好?
梁芷薇也在沉默。那日站在南燕桥上远眺湖心亭,只朦朦瞧见嘉远侯一个侧影,至于到底如何俊俏,还是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他个子高,又俊秀儒雅,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出众。今日没能与他说上话,她本来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不过转念又想到,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倨傲些,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他是个见到女人便走不动的,又如何能当得起她这般喜欢?
回到伯府,老太太自然要求二人事无巨细地复述宫里发生过的一切,梁芷薇红着脸细细说起来,才说到赐了宫牌,众人便难掩激动之情,梁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太后眷顾咱们承宁伯府,芷薇终身有靠了。”
转头望见明筝沉默地坐在一旁,老太太含笑道:“我们筝儿也有功,将来芷薇成了亲,做了那侯夫人,莫要忘了你嫂子为你操持的情分。”
芷薇捂住脸,羞得抬不起头,“娘,您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
闵氏笑道:“怎么还没一撇,依我看,家里可以先准备起来,替芷薇攒嫁妆了。”
明筝见众人欢喜,自然不好说些泼冷水的话。可她并不像梁老太太她们一般乐观,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这沉闷事关嘉远侯,事关梁家,也事关她自己。好像冥冥中有只隐形的手,正不断把她向漩涡中心推去。她直觉自己一定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又全然抓不住头绪。
回到明净堂,明筝去沐浴更衣。安如雪立在外头求见,“……做了些绣品,不值什么,想献给奶奶,聊表心意。自我进了门,给奶奶添了不少麻烦……”
瑗华在抱厦与她答话,“安姨娘客气了,您一片诚心,奶奶自是知道的。只是奶奶甚少穿红着绿,平时素净大方为主,毕竟身份年纪在这儿,总不好跟姑娘似的争奇斗艳。姨娘年纪轻,又这样好样貌,您留待自个儿穿用,免得可惜了这些工夫,您说是不是……”
一来二去几个回合,瑗华笑容可掬句句客气,可终究是不肯收下东西,更没让她进去。安如雪涨红了脸,她想不到,这明氏越发托大,竟连见也不肯见她。
梨菽瞧不得自家主子受这样的委屈,扶着安如雪娇弱的腰,不悦地道:“瑗华姑娘,收与不收,自有奶奶自个儿判断,你如何能当奶奶的家?再说,姨娘正怀着身子,在此与你说了这么会儿话,若是晒着了累着了气着了,你又当得起吗?”
话音刚落,听得里头传来明筝慵懒的声音,“瑗华,请安姨娘进来。”
安如雪听到这把声音,立时变得紧张起来。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曼然走入,朝内望去,明筝半伏在榻上,身上披着还带有水珠的软烟罗寝服,黑亮柔软的长发披散如瀑。
瑗姿正用手抹了香膏,为她按揉额角。屋中弥漫着一种浅淡又清新的馨香。安如雪犹记得,当初有几回梁霄去瞧她时,身上便染有这样的香气。
明筝扶着瑗姿的手坐起身来,“安姨娘寻我,可有要紧的事?”
安如雪上前行了礼,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奉上去,“我给奶奶做了几件贴身穿的衣裳,手艺自然不比家里针线上的绣娘,只是我的一片心……”见瑗姿收拾那十来个小小香盒,不免有些好奇,“奶奶这些香是做什么用的?”
瑗姿笑容微冷,代明筝答道:“这都是奶奶医头疼用的香药。”
正用着药的当儿,她来求见,可想而知,明筝这是忍耐着不舒服传见的她。安如雪当即有些挂不住,脸色微微涨红,小声地道:“对不住,妾身不知道……”
明筝摆摆手,好脾气地笑道:“姨娘的好意我知道了,瑗华,把东西收了,给姨娘看茶。”
安如雪哪还好继续留在屋里,明筝脸色苍白如雪,一副强撑起精神的样子,她再留下,怕是明筝屋里这两个侍婢的脸色,就会更难看了。
送了安氏离开,瑗姿走过来把那几件绣品展开瞧了瞧,“奶奶,还比照前几日,放在东边那个大立柜里?”
明筝摆摆手,不大想说话。
那柜子里已经攒了不少东西,或是珠花手绢,或是亲手绣的插屏鞋履,或是如今日这般,是几件贴身衣饰。明筝能明白安如雪的不安,初入伯府,身边除了一个梨菽和嬷嬷外,再没旁的助力,家里头要做些什么,都得瞧正房的眼色。她想讨巧卖好,叫明筝觉得她是个柔弱心善的好姑娘,不再计较她进门前私自停药的那点不足,也好在生产之时,多得一重保障。毕竟明筝若想她那个孩子生不出来,实在有太多的机会。
可明筝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去对一个妾侍用什么龌龊手段。她不屑,也懒于计较。
额头隐隐作痛,她伏在榻上闭上眼睛。
白日里恍然对视过的那双眼睛、那个人…倏然跃入脑海。
他在望着她,一如那晚她在那冷寂幽静的山谷中醒来。
他眼睛很亮,像绚烂的星子点缀在漆黑的天幕。她仿佛还能忆起他脊背的温度。
记得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别哭。”
她更记得自己的懊恼和恐惧。记得自己所有的狼狈。
如果可以,她宁愿这段记忆能够从脑海中挖除。她一生恪尽本分,唯有这么个污点。
为什么偏是他?
那个守候过她整夜的少年,为什么会是嘉远侯?
此刻虢国公府花园中,陆筠正在舞剑。
天上满月如玉,银辉洒满庭院。
他身披月色,如裹了一重银霜。那剑舞得生风,他背脊湿润一重,尽是淋漓的汗。
他自午夜醒转,逃离又一个绮丽到荒唐的幻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连偶然的碰面都已不再满足。
该怎么面对她,面对自己如此癫狂的妄念。
梁霄刚走入绿箩院中,便听见一阵压抑的低泣。
他怔了下,加快脚步闯入进去,见开间大炕上,安如雪穿着身半透的软罗轻袍,正以帕拭泪。他唤了声“雪儿”,她便红着眼扑入他怀里。
哄了半晌,她才稍稍止了哭,柔柔弱弱地靠在他身上,低声哀求道:“郎君,要不还叫我去水儿胡同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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