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还沉,万物笼罩在片灰蒙蒙的雪雾当中,昨夜下了夜的雪,此刻地上堆积了厚厚重,靴子踩在上面,直没过脚踝。
陆筠从庭院路穿过,在阶前留下行足迹。
婆子正在扫洒,看见他来,忙躬身行礼退到边,低声唤“侯爷”。陆筠“嗯”了声,立在门檐下,屋中侍婢迎出来打了帘子,他身量高,打帘子的侍婢需踮起脚举高了手里的夹棉帘布,陆筠抬手自顾拨了下门上垂挂的风铃穗子,垂首跨过门阶,迈入明堂。
暖融融的春意从室内扑来。
屋里烧着地龙,夜过去,火势已不算旺,余烬烘着干燥的地砖,叫人觉得舒适又不过分燥热。
外间守夜的是瑗华,人已梳洗完毕,规规矩矩立在旁行礼。陆筠摆摆手,她屈膝,含笑退了出去。
他来得轻缓,脚步无声,朝内去,掀开帐帘先嗅到抹香甜的鹅梨香。
在外院已沐浴过,身上的衣裳也是新换上的,不过到底染了霜雪,怕惊扰了帐中人的美梦,他解了外氅,穿身天青色对襟直,呵了呵手,不觉冰寒才小心钻入帐子,躺在空了的那半床上。
里侧的人哼了声,带着未清醒的惺忪,他展臂过去,她就自然地投入他怀抱里。
陆筠打量她,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指尖拨开她遮住面颊的碎发,将不听话的小发簇绕到她小巧的耳朵后去。
“侯爷。”她含糊地喊他声,枕在他手臂上,朝他的方向缩了缩。
“嗯。”他应声,替她掖好被角,将她严严实实裹住。
“什么时辰了?”
陆筠揉了揉她头发,“别管了,你继续睡,再睡会儿,就当陪我。”
她点点头,闭着眼说,“厨上给你留了点心,那晚点再用。”
“我不饿。”他说。
她没再说话,窝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角落继续入眠。
他手轻抚她的头发,手将她圈紧。
昨夜夜未眠,此刻陆筠却没半点睡意。
外国使臣觐见,赛马会上,大皇子跌下马摔断了腿。
这伤势不论重不重,安王都不会允许他再“痊愈”,身有残缺的皇子按律不得继位。
他们多半会扶持德妃的幼子。来德妃外家不显,容易控制。二来七皇子年幼,距离可以亲政的年岁至少还有十几年。这十几年,足够藩地前来的安王收拢人心安定局面。
从引诱安王入京之日起,这盘棋就与他再无关系。
他今日正式向摄政的安王请辞,卸任上直卫指挥使职,安王固然要留留他,没有立刻应允。他只能暂先称病,避上些时日再做打算。
于朝堂,他已灰了心,从来不愿留恋官场。心之所向,也从不是荣华富贵。
垂眼目视爱妻,他阴沉的面色才晴朗起来。
他舍不得睡去,借着帘外照进来的微弱光线,贪婪地打量着她的脸。
天地浑浊,唯这片净土,可供栖息。
“侯爷……”她眉尖轻蹙起,小声抱怨,“您盯着我,我睡不着。”
陆筠笑了声,抬手抚了抚她的脸。
明筝指尖揪扯着他衣领,指甲刮过捻金线绣花,“今儿还回宫里么?”
“不去。”陆筠答,凑近亲了亲她的面颊,轻声道,“就在这陪着你,你睡罢,不瞧你,嗯?”
明筝摇摇头,“想跟您说说话……”
陆筠笑得越发温和,“你说,我听着呢。”手滑入被,触到轻薄的寝衣,在背上轻拢,将她推向自己。
明筝察觉到他的变化了,抬眼娇嗔地横他,“侯爷。”
“嗯。你说你的,我做……”桃红色绣百合花的前襟挑开了,熟稔地握在掌心,“……我的。”
男人线条凌厉的脸越发近,贴在她耳畔,嘴唇缓缓下移,她放缓了呼吸,抬手勾住他脖子。
“侯爷说年后还要去……西北……,什么时候动……动身……”
她说不成话,声音时断时续,偶然伴着两声轻哼。
“不去了。”他说,“该安顿的在京已布置好,原是想瞧瞧将士们,冬衣和粮食到位没有,顺势在途中刮刮那些贪官污吏的肥油,拿去犒劳西北军。如今好了,我们家的小财神奶奶不是早给我囤了大笔横财?郭逊他们也想办法凑了凑,等开了年,冻土能耕种了,就不用朝廷再接济,这些年,我们都是靠着自己熬过来的。京里那些大官个个道貌岸然,说起治国治军头头是道,要是指望他们,大伙儿早饿死了。”
她点算账目,把早年外借出去的坏账想办法收回来不少,那些荒废多年的田产外赁出去,也是笔进项。二夫人手上的事太多,毕竟陆家家业庞大,房头又不少,凭她个人,实在顾不上,如今明筝管着陆筠名下的产业,为她分担了不少。
“不去了啊……”她直紧绷的心松懈下来。她直在担心,担心又次不知归期的别离。
怕他路上着了谁的道,遇到什么危险。怕他在外被事情缠住,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他们在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她舍不得他离开。
陆筠听她语调中有些欣喜,俯下身来咬住她耳尖,“我不去了,你高兴不高兴?”
明筝笑了声,抬手推他的脸,“你说呢?”
陆筠道:“问你呢,你亲口告诉我,我不走了,在家陪你,你高兴么?”
“当……当然……”
“当然什么?”陆筠掐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重重吻了又吻,“我留下,天天跟你在块儿,白日块儿带着桃桃,陪她玩儿,等她睡了,咱们俩块儿看书说话,下棋观景,或是家人,出去走走,逛逛集市。晚上……晚上就黏在起,做现在做的这种事……筝筝,你喜欢不喜欢?”
“侯爷脑袋里,想什么呢……”她嘟囔着,抬手捏捏他的脸颊,“堂堂嘉远候,卸了职差,天天蹲在家里,只想着……”
“问你呢。”他笑,“喜欢吗?”
明筝闭上眼,避过他的盯视,他不满意,缠着她不放。
明筝没奈何,忍着羞点了点头。
“喜欢吗?”
“喜欢……”
“高兴吗?”
“高、高兴的……”
他心满意足,俯身吻住她唇。
快结束时,他咬牙退去。明筝环住他,不解地道:“侯爷?”
陆筠亲了亲她额角,苦笑道:“你才生产没多久,我担心……”
怕她再受回生产的苦。
他实在不忍。
明筝顿住,目送他起身离开帐幕。
过了好会儿,陆筠才从净房折回。
“还睡会么?”
她摇头,“不困了。”只是累。满身都是汗,像在外跑了两百里。
“侯爷歇息吧。”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
“好。”他爬上床,枕在她腿上,抬手环住她腰身。
明筝靠坐在床头,想到这几回,陆筠都是进行到半就停下。前几回她没多想,行事后浑浑噩噩头脑也不清明,如今才知,原来他是怕她再有孕。
她自己也是矛盾的,生产之时虽不像葛氏那么凶险,可也差点踏进了鬼门关。虽然为了桃桃她觉得切苦痛都值得,但若要再经历回,她也会害怕。
陆筠心疼她,不想她再经受回。
可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明筝无声叹息,手掌抚着陆筠的头发,垂眼目视他满足的睡去。她望了他许久,陪了他许久,时光停滞在此,仿佛不再流动。
他和她暂留在这轻纱笼住的小小天地间,温馨甜蜜,没有烦忧。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声响亮的啼哭声。
是桃桃。
天大亮了,桃桃已经醒来。
陆筠猛地睁开眼,才要起身,就被明筝按住,“侯爷再睡会,我去吧。”
他攥住她的手,在她指尖上吻了记。
明筝离开,帐子里空下来。枕畔那块空空的位置,余香犹在,暖意已失。陆筠睡不着了,他索性披衣起身,趿着鞋下了地。
穿过稍间,路走过几重帘幕,来到暖阁,明筝怀抱幼儿,低声哼着歌,阳光洒下来,衬得那张芙蓉面愈显圣洁美丽。
他靠在门边,没有出声打扰。乳娘端着盥洗的温水进来,就看见那家三口脸幸福含笑相望,瞬之间,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多余,脚步后移,悄悄退了下来。
年节很快就到了。
难得是个热热闹闹的团圆年。
在正堂陪老太君吃了团年饭,傍晚的时候陆筠明筝挽臂出了趟门。
没有进宫去,就在皇陵附近的野梅园里祭奠了惠文太后。
朝着坟茔方向并头叩首。
明筝默念着太后,“外祖母,我和修竹来给您行礼,清晨宫中的祭奠虽然已经去过,可总觉得不够诚意。我们私自又来叨扰,希望您不要介意。”
“修竹他很好,不论将来如何,至少这个年节是平安和乐的,他陪在我跟桃桃身边,我们很和睦,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请原谅他做了些也许伤害到了您关心的人的事,相信您定能明白他的不得已。安王爷进宫,皇上抱病不起,修竹没多说,但我知道,他们暂时不会伤害皇上……其实我是很生气的,皇上实在太让他伤心失望,多少次让他陷入险境,……不过好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清宁公主要成婚了,您最小的女儿也要嫁人了,她的夫婿是您亲自选的,您应当可以放心。桃桃很可爱,样貌很像修竹,您若是见到,定会很喜欢她……我和修竹,会好好的、努力经营好未来的日子,等桃桃再长大点,再带她块儿来给您磕头。还有件事,我直不知道跟谁倾诉才好,太后娘娘慈和,待我向亲切,只是太难启齿了,我……罢了,以后再与您说。”
陆筠将她扶起来,转过身,抬指将她眼角冰凉的泪珠拂去,他揽着她,二人无言漫步在细雪纷飞的梅花丛中。
艳红的花瓣随风飘舞,偶有瓣两瓣落在她鬓边。他们走走停停,在这空旷无人的园地,时而携手漫步,时而停下来亲吻。
寒风飒飒,却觉不出半点冰寒。
“等春天到了,要不要随我去北边看海?”
明筝仰起脸,目视他灼灼的眼眸。
“桃桃呢?祖母呢?”
他笑了笑,“祖母身体健朗,帮我们带着桃桃,我想和你独自去,走走那条你祖父没走完的路。”
“可是宫里……”
“别担心,我会安排好的,再说,京城有你父亲。我这位岳丈,岂是个简单的人?”他揉了揉她的脸,“笑笑吧,别整日愁眉苦脸的,嫁了我,倒叫你难以舒心。”
她不好意思地垂眼靠在他肩上,“不是,我没有愁眉苦脸,只是有那么点担心。”
“你刚才,跟外祖母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絮叨些女人之间的家常话罢了。”
还有句她没告诉惠文太后的。
她不知道,要不要用避子药。
如果陆筠知道,定不会同意吧,会担心她伤身体。他太紧张她了。
但总是那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先写几章男女主,再交代一下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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