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薇的脸和脖颈一片血红,刻骨蚀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每疼一次就仿佛要她死一遍。她望着贺忆城,艰难地说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贺忆城紧紧抱住她,慌张地抬头看去。
惨白而明亮的月光之下,地上横陈着来不及逃走的白帝城人尸体,一具挨着一具直到长街尽头。
周围尽是哭声、惊叫、孩子恐惧地喊着母亲,母亲慌乱地寻找孩子,长街染尽鲜血。
贺忆城的眸子颤了颤,他茫然地低声说:“我……又召鬼了……”
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在玉周城的那个时候,愤怒无力而冲动,充满了毁灭的恶意。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他会控制不住他召来的鬼,不知道自己会造成多大的灾难。
他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一滴泪落在思薇脸上,然后越来越多,凉凉地落在她的鼻梁、眼睛,额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贺忆城哭。
从来笑意盈盈,漫不经心的贺忆城哭红了眼睛,抱着她浑身颤抖,无数次地重复着对不起。
——玉周那桩血债,一夜之间上千恶鬼齐聚玉周,活人或逃或死,玉周沦为恶鬼之域,你猜猜这是谁做的呢?
——你很快就会明白你护错人了。你庇护的这个家伙手染鲜血,害死过成千上百无辜的人,他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罪人。巨门星君,你自以为主是非,却大错特错。
思薇注视着贺忆城的眼睛,慢慢地虚弱地问道:“玉周城变成恶鬼之域……也是你做的吗?”
贺忆城的身体僵了僵,他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只是点了点头。
他承认了。
恶鬼围绕在贺忆城身边,思薇勉力睁大着眼睛,看到那些恶鬼附在贺忆城耳边说着什么,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魂魄,似乎想将他的魂魄拽出体外。
贺忆城的另一只眼睛正在慢慢变黑,他惊惶地拉着思薇的手,张开嘴吐出一个音节:“救……”
救我,我不想变成恶鬼。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
我想做人啊。
吐出第一个字的瞬间,贺忆城突然看清了思薇的眼神,她难以置信的,失望的眼神。
他怔了怔。
思薇现在躺在他怀里,鲜血浸透了衣裳,因为反噬的疼痛而瑟瑟发抖。
她再不放开他,就会被祝符的反噬杀死,他控制不了这些恶鬼,只有恶鬼将这里全部的活人杀光才可能停下来。
那句话贺忆城就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眸颤抖着,低声道:“你收回祝符,快放开我罢。”
思薇的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些青面獠牙,面容扭曲的恶鬼身上。
“我……我收回祝符……你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变成恶鬼?”
贺忆城沉默一瞬,突然自嘲地一笑:“已经够了,思薇,你做的已经够了……没必要为了救我这样的人……赔上性命。”
快救你自己罢。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信任……让你失望了。”
他这么说着,泪水从那漆黑的眼里流出来,连绵不绝地落在她的脸上。
恶鬼攀附在贺忆城肩上,兴奋地等待着他们新的同伴加入。
他看起来,绝望而认命。
思薇看着贺忆城逐渐漆黑的眼眸片刻,那沉默的时间仿佛宇宙洪荒般漫长。然后她积赞起一点力气,咬着牙抬起手指着贺忆城身后的恶鬼,说道:“这是我……庇护的人……你们休想……动他一根汗毛!”
“太昭在上……巨门星君思薇愿以星君之位为祭……换此人身上之祝符与身长存……终其一生……不入鬼道!”
思薇话音刚落,从贺忆城的身体里发出极亮的光芒穿破血气与煞气直达天际,与漫天星辰融为一体。
她鲜血淋漓的星图几乎刺目地闪耀着,然后慢慢地消褪不见,只留下伤痕。天空中的巨门星随之大亮继而暗淡下去。
那光芒如燃烧到极致的烟花,摧枯拉地消融了贺忆城身边的厉鬼,逼退他眼里的黑色,驱散正侵蚀他的森森鬼气。
贺忆城怔怔地望着思薇,无措地眨着眼睛,他那双眼睛,一如他的星君大人。
黑白分明。
他被庇护他的星君救回了人间。
思薇脸侧脖颈被血和汗水染透,她狠狠瞪着恶鬼的眼神放松下来,甚至于开心地笑了一下。
“……有我在……你绝不会变成恶鬼。”
她力竭地闭上眼睛,高高举着的手指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落。贺忆城立刻紧紧抱住她,他抚着她的头发贴着她的额头,他愣了很久,才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
远处的山上,有个遥遥眺望这一幕的人因为刺目的光芒皱起了眼睛,喃喃道:“都这样了,她居然还要救他。”
“可惜,若他脱出魂魄,就能拿到那副不死之躯了。”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星河,手指背在身后快速地掐算两下,轻轻笑道:“没关系,躲得过一次躲不过第二次,很快就是我的了。”
眼眸冷淡俊秀的少年转身没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他还要去参加一场葬礼,这是他离开青州名义上的理由。
他的好友赵元嘉前些日子郁结于内,酒后走火入魔而死,灵柩从青州运回豫州安葬。
他去送他一程。
思薇祭出星君之位时,即熙刚好完成结界,将煞气圈在白帝城。韩想容把她带出来的人都安置在结界外的山腰上,就在即熙身边。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城里逃出来,韩想容就不断地往返结界内外去把那些百姓接出来。
那些人纷纷说着有个脸上有发亮图案的男子救了他们,让他们往这个方向逃。
即熙正打算和韩想容交待什么,就突然看见亮若白昼的光芒从城中发出,即熙愣了一会儿,继而双目发红:“我他娘的………那是那丫头一辈子心心念念拼了命也要当上的星君啊!”
即熙把画结界的朱砂笔往头上一插就想往城里奔,冷不丁的一句话就窜进了耳朵里。
“那个救我们的人,肯定是白帝尊上派来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有这么多怪物,这肯定是外面那些异教之人搞的鬼!”
即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夜色深沉,一片黑暗里也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有应和的声音,带着愤恨的哭腔:“除了他们谁能这么恨我们?专挑庆典这一天,这些杀千刀的家伙,我们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即熙沉默了片刻,转眼看着不远处被冰糖看住的商白虞,她给自己和他都用了隐身符,故而幸存的百姓们并不能看见他们狼狈的神明。
她一把拎起商白虞,往白帝城里奔去,任商白虞挣扎哀求也不松手。
虽然即熙早有心理准备,但带着商白虞进入城里时,她也被满街的尸体惊得怔住,不由地停下脚步。
城门口便横着一具黑衣的尸体,已经被恶鬼噬咬以至于四肢枯瘦如柴,血肉模糊,不辨容貌。他的拇指上戴着一个眼熟的扳指,即熙蹲下来拎起那根手指。
这扳指,是那个捅了她一刀的老人手上的,他差一点就要逃出来了。
即熙转眼看向商白虞,他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惊慌地攥着即熙的衣角。
“我问你魔主是谁,现在在哪里?”即熙一字一顿地问道。
商白虞摇着头,他绝望地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要么在一片黑雾里……要么操纵纸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什么都不知道。
即熙扯过商白虞的衣襟一把把他扔在地上,她指那满地的尸骸说道:“你不知道?你的信徒,这世上完全相信你爱你的人,就在你的不知道里稀里糊涂地惨死。剩下的人们还要继续在你的一无所知里,继续仇恨继续杀戮。商白虞,你有没有哪怕一次为了这些人鼓起勇气,真正为了他们着想一次,反抗一次?”
商白虞缩在墙角,他绝望地看着周围逼近的恶鬼和满城尸体,抱着头哭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们……你们杀了我吧!”
一道白光袭来,刺破商白虞身边恶鬼的身体。那狰狞的恶鬼慢慢倒下去,雎安站在恶鬼身后,收回剑。
他额上星图亮若星辰,蓝色的衣衫上沾满了血迹,银白的长剑上,殷红的血顺着剑身滴下来。
“雎安!”即熙唤道,跑到雎安身边。
雎安点点头,说:“幸存的百姓都已离开白帝城,贺公子也已经停止召鬼,将城中的恶鬼除尽便好。思薇她……”
雎安的话停了停,他和即熙一样察觉到思薇做了什么,便拍拍即熙的肩膀,让她先去找思薇,这里交给他。
晨光初现,长夜将明。
昏暗的光线照亮了鲜血染尽的长街,雎安慢慢走向商白虞,跨过那些散落于地的臂膀躯干,在商白虞的面前站定,然后蹲下来。
他习惯与人说话的时候平视对方,虽然现在已经看不见,但仍然会尽量如此。
商白虞坐在地上抽泣,他迷惑地看着面前的雎安。相比于愤怒的那位姑娘,这个气质不凡的男人一直很少说话,他有些畏惧。
雎安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你希望我们杀了你?”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们杀了我罢……”商白虞低低地说。
“到最后你仍然要放弃你的信徒,独自逃跑么?”雎安平静地说道,“你想死是真的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恐惧?”
商白虞怔了怔。
“死亡并不是终结。”雎安举起手,手指指向远处城外的方向:“那里还有你幸存的信徒们,他们不明真相且心怀仇恨,可能已经是凶手,可能即将成为凶手,可能会像这般惨烈死去。能救他们的只有你,你是他们的神明。”
商白虞慌张地摇头,他嗫嚅道:“我不是……我是假的神……我做不到……”
雎安的眼神空阔却安定,没有鄙夷或者厌恶的眼神。他安静地听着商白虞分辨,然后伸出手去按住对面的肩膀。
他手下的肩膀正在孱弱地颤动着,正如它懦弱的主人。
“神明并非自己成为神明。法力高强的人只能称之为大师,大能。因为人们的信任和信仰,才会有神明。你就是白帝城的神明,所以你要承担起作为神明的责任。”
“可是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不能呼风唤雨……不能点石成金……我不是修士……我就是个凡人。”
“我是天机星君雎安,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我也是凡人。”
顿了顿,雎安浅浅一笑。
“天上真正的神明又如何呢?修仙修道的修士,动辄呼风唤雨御剑而行,辟谷饮露长寿不衰,离神仙越近便离人间越远。终有有一天他们飞升成了神仙星宿,怕是早已忘记了凡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
“而人世间受到尊敬和信任而被称作神的你,或者我们,以双脚行走世间,吃五谷识悲欢,生老病死一一尝遍。”
“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神明,但我们的存在是神与人之间的联系。即便我们对于天地神明来说只是蝼蚁,朝生夕死的蜉蝣,我们也要在他们面前彰显凡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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