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清叔叔,你当初为什么会在街上捡了我回来呢?”戚风早问道。
柏清有些诧异,不知是不是好友亡故的原因,今日的戚风早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
“这种事情……大概就是命运罢。”
他还是没有说实话。
戚风早重复了一遍命运二字,他抬眼看着萧瑟的初冬庭院,问道:“柏清叔叔,你是普天之下最擅长卜算命运之人,在你看来命运是什么?”
戚风早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嗯……大约是机缘、因果种种造成的定数,我们囿于狭窄视野,而上天能看到世间所有的机缘因果,故而可知命运。我只是向上天借一点灵光,得以窥见天机。”柏清想了想,郑重说出的答案十分真诚而谦逊。
戚风早笑了笑,意义不明地说:“听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他们说着正走到大门口,便看见一个披着青色披风的姑娘站在门边,明世阁的大弟子正与她对峙,面色悲伤又愤怒地说:“你还有脸来吊唁我师弟?”
那姑娘清瘦白皙,乌发如丝,全身上下唯有发间一朵细瘦的白色绢花,再无别的装饰。她淡淡地看着明世阁大弟子,平静地说:“我既无错,为何不来?”
戚风早的步子停住了,他唤道:“傅灯姑娘。”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片刻,继而低头行礼:“戚公子。”
柏清有些诧异,心想这就是傅灯。
他从雎安的信里听说过傅灯,这个出身悬命楼,却济世救人,蛰伏数年为即熙洗雪污名的姑娘。虽说他对悬命楼仍有不满,但这个姑娘还是令他欣赏的。
当下柏清便去劝了那阻拦的明世阁弟子,弟子见柏清来了,也算是给星卿宫面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将傅灯放了进来。
傅灯向柏清行礼道谢,戚风早微微皱眉,说道:“你没说你要来。”
“事出突然。”傅灯简短地解释了,她的口吃比之前似乎好一点,说短句时几乎不怎么停顿。
柏清见这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便了然地笑笑,找个借口回避了。
戚风早看着柏清离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傅灯身上,她清瘦淡然如故,神态平静,看不出有多少悲伤。
“你不必介意,他们拦你只是迁怒。”
傅灯点点头,她看着庭院里的白色灯笼,慢慢地说道:“我听说了……他死前……在喊我的名字。”
赵元嘉死的时候在戚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走火入魔四处挥剑砍杀,幸而并未伤及人命。
他那时一边七窍流血,一边浑浑噩噩地喊着傅灯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以至于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打听傅灯到底是谁。
并非因为妙手回春的医术,也不是因为替灾星洗雪冤屈的勇气,她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出名。
傅灯跟着戚风早穿过院门,却并未走进灵堂,只是远远地看着灵堂里的棺材和边上悲恸的弟子。
一阵寒风吹来,她略微瑟缩了一下,眯起眼睛。
“戚公子。”
“嗯。”
“你说……他最后……想跟我说什么呢?”
戚风早摇摇头。
傅灯转过头来看向他,她拢着披风,说道:“你和赵公子……是朋友。”
“是的。”
“你觉得他……如何?”
“单纯,真诚,正直,有些虚荣。”
“……我觉得……他是不会因为……失却英雄的头衔……还有我,而走火入魔的。”顿了顿,傅灯坚定地说:“他没有那么脆弱。”
戚风早沉默着,他也一样远远地看着灵堂内,那黑漆漆的棺木,仿佛透过这棺木看见那位年轻的友人。
“你觉得,他为什么?”傅灯的问话很简短,而戚风早听懂了。
“我不知道。”
“你们是……朋友。”
“不是那么亲密的朋友。”
傅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一笑,不再言语。她低头的时候,发间的白色绢花就显得格外扎眼。
“第一次见你戴绢花。”戚风早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发间的白花,却又半途收了回去,背在身后。
傅灯点点头,平静地说:“我为他,服丧三年。”
戚风早有些惊讶,甚至于微微蹙眉:“你与他非亲非故,你不欠他的,没必要为他服丧。”
“我知道。”顿了顿,傅灯说道:“只是我想做。”
她要做什么事,似乎从来不需要太多理由,但凡是下了决心便不可能回头。
傅灯笑了一下,她这样素净的一个人,笑起来都很浅,淡淡地说道:“扬州,我要失约了。”
戚风早低下了眼眸,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傅灯便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一双冷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淡笑着说道:“说实话,你真的有想过,和我一起……回扬州么?”
戚风早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得到戚风早的回答,傅灯浅浅地一笑,她突然垫脚亲了戚风早,笨拙而执拗地咬破了他的嘴唇。戚风早有些发怔地看着傅灯,傅灯舔舔嘴角沾的他的血,说道:“再见,小戚公子。”
待傅灯离去之后,戚风早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明世阁的小弟子领他去用晚饭,他在那孩子背后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如果人能掌握自己所有的命运,想有什么就有什么,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还会如此心动么?”
小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向戚风早,问道:“戚公子在说什么?”
戚风早看了那小弟子一会儿,摇摇头道:“没什么。”
因为思薇休养身体的缘故,最近雎安即熙一行暂居在白帝城储光殿中。魔主似乎干脆地抛弃了商白虞,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这一城百姓的心魔雎安不能渡尽,只有渡了十岁以下孩童的心魔,剩下的百姓心魔借商白虞引导,恐怕要数十年甚至于一代人的时间才能消散。
或许这就是魔主悠哉地放任不管的原因,心魔一旦培育成便是他的力量,而且难以根除。
最近思薇经常做噩梦,她不太能记得做噩梦的内容,只是突然间从噩梦中醒来便出了一身冷汗,心悸发抖,难过得想要流泪。
这天她在噩梦中却模模糊糊听见了歌声,忽远忽近,轻轻地响在她耳边。她稍微放松下来,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思薇悠悠转醒,便看见贺忆城坐在地上趴在她的床边,下巴搁在床褥上,拍着她轻轻地哼着歌。
“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他含糊地唱着这些美丽的词,看到她醒过来便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
“大小姐,别怕啊。”
他的衣服穿得很规整,看起来像是不曾睡过的,月光落在他红色的发带上,风吹着纱帐和他的长发飘舞,鲜活明亮。
果然是红衣贺郎,他非常好看。这样想着,思薇却说:“我还以为你只会唱——花中消遣,酒内忘忧那种放浪之词呢。”
“那词儿怕你听了气醒过来。这首是小时候我娘给我唱的安眠曲,以前我害怕或者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唱给我听。”贺忆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思薇。
思薇就笑起来,她现在气色还是不好,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发亮。她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她刚一出生,她的母亲就去世,她的母亲没有为她唱过歌。
她转身面向贺忆城,她握着他的手看了他很久,然后轻缓地问道:“黎将是谁啊?”
贺忆城怔了怔,他有些犹豫地说:“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太阴星君手很巧,爱做些小玩意儿。她有一把沉香木的镂空雕花扇子,是她最心爱的宝贝,从不离身。扇柄上刻了‘黎将’二字,她说那是她下山游历时用的化名。”
思薇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我猜她说谎了罢,黎将是不是……即熙父亲的名字?”
贺忆城沉默了一下,叹息着点点头。
“黎将确实是……老楼主的名字”
“果然,即熙的父亲才是她这一生里最爱的男人。师父和她是青梅竹马,若她真的很喜欢师父该早就定婚才是。”思薇对这个事实的反应称得上平静。
她仍然习惯于称呼她的母亲太阴星君,称呼她的父亲师父,目前她唯一熟悉的亲昵称呼只有姐姐。
“我一直在想,师父那样一板一眼,克己复礼的人,怎么会失格而死呢?他的心魔会是什么呢?想来想去,想起他死时紧紧攥着太阴星君的遗物,也就是那把扇子,大约也只有太阴星君能成为他的心魔罢。或许他是知道了黎将是谁,知道太阴星君一直深爱着别人,无法接受于是失格。”
贺忆城抓紧了思薇的手,思薇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太阴星君没留下什么东西,我好歹有个金锁是完全属于我的,那沉香扇师父一直精心保存,却并不是给他的。”思薇从衣襟里拉出那个由红线绑着的金锁,笑道:“我出生前母亲就给我打好了金锁,不过金锁上的字,是我出生后师父刻的。”
吾女思薇,平安聪慧。
“这大约是他唯一一次以父亲的身份为我做什么事,至少在刻这些字的时候,他是爱我的罢。”
思薇摩挲着那金锁。
“小时候我就总是什么都想做得好,让他看见我,让他更喜欢我,可就算我封上了星君,他也没有多看我几眼。后来他去世,我又一门心思地想弄清楚即熙和这件事的关系,如今即熙也回来了,我的星命也没了,倒不知以后要做些什么。”
曾经驱赶她奔跑的目标,都已经消失了。
思薇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起来:“也好,修道反正我是修不过即熙的。日子还长着,倒不如学点别的什么,说不定就比即熙强了。”
贺忆城一直拉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话,此时他拍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收回来,把她的碎发撩到耳后。
“你现在有想做的事情,或者说梦想么?”
“嗯……坚守自己心里的道义,能够一辈子做正确的事情,维护世间正义,大抵如此。”思薇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顿了顿,她问道:“你呢?”
“我这二十几年浑浑噩噩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不用担惊受怕,稳妥地做一个人。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所以我现在有了新的梦想。”
贺忆城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眼里带笑。
“你的梦想,就是我新的梦想。”
我也想做一个,坚守本心,能够保护别人的人。
就像你保护我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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