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个问题,仿佛只是母子之间非常随便的闲聊,而后一个问题,哪怕是仅仅只有四个字,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质问和讥诮,以至于垂手低头的楚宽之外,其余宫人内侍都瞬间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相形之下,太后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有意思没意思,这是要做过之后才知道的事。你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亲政治国,君临天下了,可他们却还只知道彼此针锋相对,根本不知道具体事务。”
“母后说笑了,我当初刚亲政的时候,闹出的笑话既不少,也不小,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每次大臣闹到您跟前的时候,您全都不动声色帮我挡了下来,兴许就我那会儿胡作非为,任性自大的样子,换一个皇帝,被人掀翻下来的可能都有……”
“皇帝!”太后这才遽然色变。她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见皇帝终于显得正经了一点,她就目视左右,见女官玉泉立刻冲着左右打了个手势,内侍宫人们慌忙鱼贯推出,玉泉押后,而楚宽也躬身行礼,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直到东暖阁的门帘落下,她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年少无知,做错事情,这是人之常情,但太后用一介年少外臣去激将你的两个孙子,用得着吗?更何况,朕听说,当日张寿和莹莹来清宁宫时,那个栽赃陷害他的小宦官,险些就被什么都不问直接打死了?母后打算维护谁?”
太后脸上越发烦躁气恼:“你别忘了,王大头已经问出了郑怀恩是主使!”
“那个蠢货,自己无德无才,还痴心妄想娶莹莹,别说他父亲是嗣和王,就算他自己是嗣和王,那也有多远滚多远!”皇帝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淡淡地说道,“是皇后,对吗?”
太后顿时默不作声,直到皇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那个去融水村射箭吓人的御前近侍,也是听了皇后的指派。朕就弄不明白了,她堂堂六宫之主,做这种事情,有必要吗?就算她不喜欢莹莹,可这种恨屋及乌的事情做出来,有必要吗?”
敏锐地听出恨屋及乌四个字是鲜明的朱莹风格,太后不禁眉头紧皱:“莹莹知道了?”
“她知不知道,朕没问,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朕是把刺客的事压下去了,甚至明月还背了黑锅。王大头也是照着省事的方式那么审了,郑怀恩自己也承认了。看上去,皇后那是一点关联都没有,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皇帝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呵呵一笑,“她已经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就不能聪明一点?还有母后你,那两个小子好容易消停一点,你为什么还要撩拨他们?”
知道皇帝看上去并没有雷霆大怒,但其实分明已经是怒极,太后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你至今没有册立太子,我知道,你不是想要立幼,而是觉得他们两个大的都不那么理想,可又明知道立幼很可能造成天下动荡,所以一直在犹豫。”
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太后却走上前去,不闪不避地直接正对着皇帝:“你觉得,当年是你逼死了庐王,逼死了你唯一的弟弟。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和我疏远,一直到现在也再回不到从前……可你觉得我那么爽快地归政,是为了什么?”
“你是皇帝,他却只是亲王,他处处和你争,而你根本就不屑于和他争,眼里只有太祖皇帝,顶多再加上太宗、英宗和你父皇,你觉得我会更看重他更胜过你?本朝那些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儿,我怎么可能偏爱幼子,更何况是一个自己找死的幼子!”
皇帝默默听着太后这仿佛是推心置腹似的话,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所有表情都冻结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若是有一个像你,我也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只会窝里斗算什么本事,让他们知道,宫外有一个比他们还小的少年,却已经得到了你的信赖和器重,而且还是莹莹的未婚夫,他们总该知道上进吧?老二去见张康,也是为了知道,我朝军械到底如何。”
太后顿了一顿,这才退后几步,缓缓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至于皇后……她当初处心积虑地宣扬贤名,再加上她的嫡亲祖父是英宗皇帝为皇子们选定的帝师,你父皇入主之后对英宗还有几分尊崇,这桩婚事对于你还主少国疑的时候来说,自然还算得宜。”
对于这样的解释,皇帝却有些讥嘲地耸了耸肩:“说实话,朕宁可那时候母后你有个合适的侄女又或者甥女。”
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气,太后还是啼笑皆非:“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只有姐姐养出了朱泾这么一个好儿子,余下的那几个侄女,我连多瞧一眼都觉得闹心。你让我怎么给你娶回来当皇后?”
“就是莹莹,当晚辈固然瞧着很好,可她将来也不适合做皇后又或者王妃,她那脾气,一旦有事,能把皇宫又或者王府都闹得天翻地覆。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就知道了,莹莹那样美艳绝伦,可他们俩固然爱看她的容貌,可就没有一个喜欢她的。”
“他们也配不上她!”皇帝意兴阑珊地哂然一笑,最终淡淡地说道,“朕已经忍耐了很多年,而且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朕也不想闹出废后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所以,皇后那边,希望母后替朕多敲打敲打。另外,朕更不希望明月灭口刺客之类的消息四处传播。”
“她倒是以为,栽赃陷害就能把事情都蒙混过去了?”
说到这里,皇帝索性转身直视太后,口气不带一点余地:“朕知道,母后不喜欢裕妃,也不喜欢莹莹的母亲,但裕妃没有儿子,也从来没妄想过后位。莹莹的母亲更是一个性子倔强,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母后既然这么喜欢莹莹,为什么对昔日之事就不能释怀?”
“归根结底,当年之事,错的也是朕和朱泾。”
见皇帝说完这话就大步离开,太后右手紧紧握着扶手,好半晌才把到了嘴边的质问给吞了回去。那一瞬间,皇后到她面前的哀声痛诉又仿佛在面前重现。
“裕妃和赵国夫人就算当时确实是舍身让皇上他们先走,可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不是因为她们的枕边风,皇上怎至于和赵国公二人白龙鱼服,险些有性命之危?事后三个孩子同时降生,谁知道难以分辨的是两个女孩子,还是三个孩子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母后,裕妃独得盛宠,我可以忍,可她和赵国夫人沆瀣一气,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却没法忍!若日后闹出来什么民间沧海遗珠之类的传闻,皇上有什么颜面,您有什么颜面,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颜面?”
太后自失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之事,说是查清楚了,她也变装易服亲自仔细查问过稳婆,问过张寿如今的养母吴氏,更逼问过裕妃,质问过九娘,最终断定应该就是两个女孩子混在了一起,可那终究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她对永平公主一直都谈不上多喜欢,只不过因为皇帝对她的偏爱,故而一直都对其比对其他公主优厚几分。反倒是从小就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的朱莹,让她从其身上看到了当年也是从小就一直很有主意的姐姐那影子,几乎不假思索认定她必定有朱家血脉。
而那个养在民间,却竟然那般仪表出众的张寿,她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本能地觉着有些心慌,哪怕得知其不止容貌,才华同样出众,她也没办法因为朱莹已经认准了那是未来夫婿,就爱屋及乌生出什么亲近之情。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玉泉却是蹑手蹑脚进来,到太后面前屈膝行礼,这才轻声说道:“皇上以擒获叛贼功,令内阁拟旨,令张寿兼正六品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赞善。”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得站了起来:“那几个大学士就居然听他的?这就算他们里头有人愿意违心拟旨,六科廊那些给事中,难道不会封驳?”
玉泉顿时苦笑道:“内阁那会儿只有吴阁老在,他亲自写的敕书。”
太后顿时气得凤眉一挑:“上次张寿进国子博士时也是他,这次让张寿兼翰林侍讲,詹事府左赞善也是他,他就知道阿弥陀佛仰承圣意拟旨,这个大学士难道就只会这个吗?”
“如今东宫都没定,詹事官是给朝中那些文官作为定品级的加衔,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一个新晋的国子博士?更何况还有翰林侍讲……他知不知道,天下读书人会因此翻天!”
和太后那边的惊怒不同,走了一趟清宁宫发泄了一下情绪,同时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那道诏书给定下,皇帝的心情却很好。
六科廊封驳?呵呵,给事中里头要真有如此强项的人,他不介意出几个人去当县令,正好补充一下人才贫乏的地方官班子。要知道,若不是张寿,未必能把叛贼一网打尽,而且人都是实打实的关在顺天府衙大牢中,如假包换。为了这个,他连秋决都一直拖着没批。
太后既然想要张寿刺激一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他就多给人加官几次好了!
谁让张寿这小子是一员福将,有本事的同时,还福星高照呢?
翰林院怎么了?翰林院新晋的一个侍讲,之前也当过国子博士,却连半山堂根本都管不好,这种连教化都做不好的都能进侍讲,有大功的张寿也同样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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