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跟许大龄之间,该聊的都差不多聊完了。这位先生,小心谨慎,苏亦也不愿交浅言深。然而,这一切因为许婉韵的出现改变了。许婉韵确实是过来看望许大龄的。这姑娘一来,就看门见山,直奔主题,解答了苏亦的疑惑。她说,“我随母姓,我母亲跟许先生不仅是本家早年还是燕大的同事,两家往来甚密,只不过我父母现在都在复旦。只能我过来看望许先生了。”事到如今,真相大白。却又不是苏亦才猜测的那般。不过许家如今这种情况,这姑娘还坚持过来看望对方,可想而知,两家当年的交情有多深厚。等许婉韵落座以后,许大龄才说,“婉韵,我没事,都是旧毛病,麻烦你跑一趟了。”许婉韵说,“许伯伯,你太客气了,你身体不适,作为晚辈的过来看望你,本来就是应该的,何来麻烦之说。”许大龄微微叹气,“我已是枯株朽木之人,不值得你冒这样的风险。”许婉韵连忙说,“许伯伯,你说什么话呢,过去的一切都不怪你,未来肯定会好的,邓大人都上台了。”他夫人也说,“是啊,老许,你身体本来不好,不要思虑过重,心情郁结,不利于恢复。”许大龄确实身体状况不佳。他比周一良先生小差不多十岁,前世,却比对方提早去世两年。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更是病魔缠身,所以,在学术上留下诸多遗憾。不然,他在明清史方面的研究还可以更上一层楼。在学术方面,在八九十年代,周一良先生比他高产多了。许大龄不愿外人过来扰乱自己的清净,也可能是不想他人见到自己的狼狈。但许婉韵的出现还是让对方极为高兴。这点,从他红润的表情,就可以判断。所以,原本不太愿意搭理苏亦的许大龄,因为许婉韵的关系,还破例跟苏亦聊一些早些年工作上的事情。等苏亦聊到自己实习的时候参与发掘和宕遗址,还分享到粤博方面打算在和宕遗址建立遗址博物馆的时候,许大龄突然提起他早年参与指导定陵博物馆陈列的工作。这样一来,苏亦的兴趣就被调动起来了。明清史他没啥研究,但,对于定陵以及定陵博物馆,他可不陌生啊。深入了解以后,苏亦才知道许大龄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时候,还被调至定陵博物馆指导陈列工作。这个时候,北大已经停课了。历史系更是不需要什么老师,去定陵做陈列工作,对于这位明史专家来说也算是专业对口了。之前,在祖庙工作站的时候,苏亦还跟沈明等人分享定陵的发掘过程,要论对定陵的了解,他肯定比许婉韵更加清楚。然而,对于在定陵博物馆待了一年多的许大龄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在博物馆陈列方面,许大龄绝对是专家级别,然而,对方终究不是考古学家,在墓葬方面,这位明史专家了解的就不多了。许婉韵也看出来苏亦对这个方面感兴趣,也有意识的把话题往这方面带。定陵对于这个年代的学生来说,同样也是非常神秘的存在。除了早些年,因为某些原因被破坏之外,对于定陵,国人总是存在着某种特殊情怀。就算是现在北大考古专业的学生,一提到定陵的时候都亮眼发光。那个年代,全国上下都乱糟糟的,然而,偏偏定陵博物馆作为对外开放的窗口之一,却显得热闹非凡,多国领导人到访首都,都会选择去参观定陵。许大龄也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被调到的定陵,甚至还有后来的梁晓工作组。许大龄本来不愿意回忆这些过往,然而,对许婉韵这些小辈,他又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或许觉得这些过往对于许婉韵这个故人之女来说也不是什么辛秘。别人在得知他过往境遇之后,依旧选择过来看望他,这就很能表明态度。所以,聊着聊着,老人也开始陷入了回忆,慢慢向苏亦他们讲述着那些过往不为人知的历史。“定陵的发掘对于当时史学界来说是大事,你们俩是学考古学的,对这段历史应该不陌生。当时,发掘定陵就是由史学家发起的,一开始阻力很大,主要就是来自于你文物系统,国家文物局以及中科院考古所都旗帜鲜明的反对,尤其是郑振铎部长以及夏鼐先生都是持反对意见的。”说到这里,许大龄继续说,“郑先生当时担任文物局局长,对国内文化遗址的现状有极为清晰的认知。认为当时发掘定陵的条件并不合适,同样夏鼐先生也觉得仓促发掘定陵有些草率。他俩都是国内考古界的领头人,政府方面也尊重他们的意见,因为如果没有考古界力量的参与,史学界是没法发掘定陵的。”这话好像是废话,但也是实情。史学界发起发掘定陵的计划不假,但考古所不参与,肯定是挖不起来的。但最终总理都同意了这些发掘,对抗也显得没有什么意义了。许大龄也只是简单一下定陵的发掘背景,他不是考古人员,所以也不深入讲述考古方面的事情。他重点还是讲述定陵的文物。“除了棺椁腐烂没有办法整体移出来之外,其他出土器物都完好的保存了。”说到这里,许大龄充满遗憾之感。为何遗憾,自然是早些年定陵遭受到的破坏。“我在定陵工作的时候,这是我这辈子见到最多的明代文物,这些珍惜的物品,让我大开眼界。也对对我的史学研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路。”说着,竟然就跟苏亦他们分享一些定陵出土的文物。定陵出土的问题,确实很多。国宝级的出土物也有好几件。比如众多的凤冠善冠,还有龙袍凤袍,以及不少的瓷器玉器都珍贵无比。对于考古人来说,定陵的文物绝对是视觉盛宴。对于许大龄这样的明史专家来说尤为如此。而许大龄在定陵博物馆的工作,其实并不久,71年的时候,某人曾经去参观定陵,排场很大,一时之间,定陵博物馆有些鸡飞狗跳。有传闻,许大龄就是在遇到某人以后才被调离的定陵博物馆。这个说法也是有根据的。因为某人八月份去参观定陵,许大龄九月份就被调离定陵博物馆,前往市园林局编写园林介绍材料。原本以为是冷遇,却没有想最后却被调入梁晓。这些辛秘,如果不是当事者,是很难清楚其中的过程。如果老人不跟苏亦他们分享,谁又能知道这些尘封在历史角落的往事呢?这也是老人最为后悔的经历,最终老人也没有提及此事。许婉韵跟苏亦也很识趣的没有去提及此事,作为病友的张绣予很好的扮演一个倾听的角色,并没有过多的插话。她已经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位老先生聊起过往的时候,心中的哀伤。不管如何,许婉韵的到来还是让许大龄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甚至,许婉韵跟苏亦离开的时候,老先生还颇为不舍。好在还有张绣予陪伴,老先生在病房里面也不算孤单了。离开病房,在过道中。许婉韵叹气,“因为梁晓的关系,许伯伯常常陷入自责之中,加上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整个人的近况并不好。好在邓主任上台以后,坚持让他开课,这对许伯伯还是极大的鼓励,所以他很看重这点,不想因为自己的病情耽搁学生的课程进度。”苏亦说,“历史的阴霾终究要过去的。”许婉韵点头,“这点,许伯伯就没有周一良先生看得开,这不,周先生现在每天都坚持去图书馆借书呢。”苏亦望过去,有些疑惑。许婉韵解释,“我这几天在图书馆,基本上都会遇见周先生。”苏亦点头,“周先生身子骨还算硬朗,心态也好些,他对未来还是保持乐观的状态,前两天我去燕东园拜访周先生的时候,他跟透露,要恢复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工作了,打算整理之前的文稿。还担心时间未来时间不够。”周一良在学术的研究,早年跟随陈寅恪先生研究魏晋南北朝史,五十年代以后研究亚非史,八十年代以后回归魏晋南北朝史,一个轮回,也算圆满。说他的身体硬朗,也只是相对的,九十年代,老先生也需要坐轮椅,站不起来了。但相比较许大龄,他的情况却好更多。因为梁晓的关系,他受到的冲击比许大龄大更多,但周先生还是挺过来了。说着,许婉韵开始把话题放在张绣予的身上,“说吧,这个中文系的姑娘跟你啥关系?”苏亦老实交代,“没啥关系,就是来报道的时候,在同一趟列车偶遇了,刚好中文系的钱立群师兄也在,就认识了。这次,她在建校劳动课的时候,被砖头砸伤脑袋,就跟随钱立群师兄过来医院看望,没想到那么巧,还在这里遇到许大龄先生,甚至还能遇见婉韵姐你。”许婉韵说,“真的就这么简单?”苏亦点头,“真的就这么简单。”许婉韵嫣然一笑,“好,我相信你!”说完,这姑娘还真的就不追问了。倒是让苏亦准备好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离开医院之后,许婉韵返回图书馆,苏亦想了想也随同而去。他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恶补一下明清史相关知识,其实,也不能说恶补,他看过二十四史,明史自然也不落下,就算是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他也没有落下。大体的史料实事他并不陌生,然而,对于许大龄的著作所读甚少。然而,这位先生的著作,其实并不多。重量级的著作目前只有明清史论集这文集所收论文由许先生自选。比如上编就收录了他的成名作清代捐纳制度,这论文是他早期的长篇学术论文,1950年由哈佛燕京学社作为燕京学报专号出版,以后又在海外一再重印,在清代制度、社会史研究领域占有重要地位。然而,这文集直到千禧年才出版。所以,现在翻看对方的作品也只能集中在清代捐纳制度等论文。除此之外,在五十年代初也写了十六世纪十七世纪初期中国封建社会内部资本主义的萌芽等文章,从这文章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满满的时代烙印。除此之外,在五十年代末还写篇明代北京的经济生活,这篇文章通过许多零散材料的排比,系统地论述了明代北京地区的经济状况,在这个年代可读性还是很高的。至于六十年代,基本上没啥文章了。基本上就是编著教材了。比如北大现在用的中国通史教材中国史纲要还有北京史以及中国近代史丛刊的编辑工作,除此之外,六十年代末还担任过中华书局的明史点校工作,这项工作,基本上国内有名望的历史专家都有参与。比如邓广铭、王永兴、王利器以及王仲荦几位先生都有参与。这也是为啥百度百科还把明史列为对方著作。许大龄晚年论文多集中于晚史研究领域,涉及时代政治、经济、社会及明代北京诸多方面,观点鲜明,资料翔实,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受到学术界同仁的高度评价。甚至,这位先生后来也带出一个不错的学生,就是后来北大的历史系主任王天有。不过这位王主任似乎明年才考入北大历史系。至于是不是明年,苏亦也不太清楚,反正不是今年就对了。不然,苏亦怎么会没有在北大历史系看到对方的身影。其实,北大历史系复课以后,许大龄更多的经历还是放在课堂上而非学术研究。这个年代,写东西并不容易,或者说写点东西发出去并不容易,可以写但不可以发。这样一来,也只能够攒着。但相比较周一良田余庆两位先生,许大龄无疑幸运很多。他可以上课了。他除了开设开设中国通史元明清史部分,还开设明清史专题课程,甚至到了后面还要开设明清经济史研究以及明清史料目录等课程。这个年代,在北大历史系想要研究明清史,许大龄就是绕不过去的一尊菩萨。然而,翻看了对方众多的论文之后,苏亦虽然获益匪浅,却还是没法提起他对明清史料的兴趣。似乎对于这段历史,他真的不太感兴趣。倒是,今天许大龄提及定陵博物馆的事情,再次触动他对定陵那颗躁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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