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此时,姗姗来迟的左慈从天上落下,他神色哀伤,一落地便泪目说道:
“师弟,殉海而亡。”
“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飞快上山,但是很快便被石阶上的一道身影击破了幻想。
在那里一个跪着一个背影高高举着手。
他们夺步冲了上去,是那只小狐狸。
她的眼睛满是血丝,倔强抿着嘴,手中抬着一块石头死死看着龙虎山。
“我师弟呢?”
“问你话呢!”
嗐!
这小狐狸只是光落泪,几人甩袖便想回山,却发现护山大阵将他们拦住,一股不好的感觉冲上脑,师傅和涂山尧独处怕有危险。
暗中对视四下皆是左右将这小狐狸围住。
涂山尧落入龙虎天师府,来到仪门,此处文神下云,武神解甲。
为了显示对张道陵的尊敬也从仪门下走过,可回之以报的是张道陵怨毒的眼神。
这个三界谬赞其庞眉广额隆准方颐,垂手过膝,美髭髯,龙蹲虎步,丰下锐上,望之俨然的三天扶教大法师俨然已经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内衫以待,白色缟素,为他心爱的弟子守灵的邋遢老头。
“涂山尧,你成功了。”
张道陵怒目喷火瞪着涂山尧。
可涂山尧的脸上没有嘲讽得意,有的只是与他一般在怒火下永褪不去的凄然。
“张道陵,当年在你这方天地曾有一千古奇冤。那便是窦娥冤!”
窦娥冤。
凡间女子窦娥蒙冤而死,她曾言,若自己是被冤枉的,那天下便大旱三年。
她死后,果不其然三年大旱,他的父亲为其申冤古稀之年考中状元成为宰相重审当年之案,还了自己女儿清白。
此时百姓才站出来说,我们知道她是冤枉的,但是碍于害怕官员才不敢说话,可窦娥为什么要我们承受三年大旱?
窦娥的父亲如是说,明知道冤枉而不敢说句公道话,视为不义。
贪官滥用职权视为不仁,我杀贪官是伸张正义。
而天降灾祸就是在惩治不义之徒。
“朕是这故事中重审当年冤案之人,而你们今天的一切都是报应,有什么好埋怨?”
杀人者,必被人杀。
天道轮回本该如此,这一切张道陵无话可说,他也等着这一天。
“原本在本帝的复仇计划下,应该是屠尽你满门,灭绝七十二道与天下苍生,再寻帝释天报当年之仇。”
“可随着那孩子自愿殉海的那一刻,什么弥天大恨朕心里都没了。”
有人心甘情愿将生以赴死,偿还众生因果。
那种大义,让他羞于提起仇恨。
他不想在彼此恶耗下去报仇了,他只想尽可能为自己女儿修复这段关系。
他语气真诚:
“张道陵,大元依旧供奉你天师府为道教正统,王朝基业任你更迭,但请你不要过分为难妖族便可,给我妖族一片栖息之地与你道教和平共处。”
“不可能!”张道陵只是愤而挥手:
“妖就是妖!”
妖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简直是对他当年青山城一战的侮辱。
他一步步走向仪门满脸震怒:
“你要老夫就此放任妖族吞噬残杀百姓?放任鬼魅魍魉毁我道家门徒道心?”
“弱肉强食,本就天经地义。男欢女爱,本就阴阳调和所需,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如此不堪?”
“我们是万物灵长!不是妖族果脯之食,双修滋补之物。”
“好坏只是从你张道陵的角度来看,未免太过井底之蛙。”
涂山尧轻轻扬手。
一只灵气凝聚的兔子活蹦乱跳出现,在它身后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而来。
万飞危机时刻,一个少年提剑击退猛虎将兔子抱在了怀中。
“老虎吃兔子,你舍不得兔子,活活饿死老虎,你是兔子的圣人,可不是老虎的圣人。”
再扬手,少年放下兔子,兔子嗅着鼻子找到一株灵气凝聚而成的灵芝当着他们的面咀嚼着。
“万物草木皆有生命,灵芝树木亦是生命,你让兔子吃,你还是兔子的圣人,可你不是灵芝草木的圣人,说到底你只是人的圣人,亲情宗门,这些羁绊促使着你偏心。”
即使你明知道有好人坏人恶人,你也只是一门偏心维护着人。
封闭五官神识一味指责妖的不是。
这一点你不如你的徒弟,也不如你妹妹,他们明白判定众生不是因为种族,肤色,取向,而是他们所做何事,单纯的好坏。
“妖若有情妖非孽,人若无情枉为人。”
“够了!”这些离经叛道的话从来没有消失,折磨的张道陵痛不欲生:“不要再说了,即便你说的再多,妖还是妖!”
“你们妖,情损天道,纵情伤欲,多少人因为和你们妖结合无法飞升,不得善终!”
“别给妖扣什么屎盆子!”
涂山尧脸色同样一青:
“上古时期妖也是你们人族的神!还是你们人求之不得心常爱!”
“本帝身上同样也流着禹王的血,禹王是人,可本帝在你们嘴里却是妖。”
他恨。
因为人的出现,所有生灵万物有了分类,有了高贵低贱。
也是因为人的出现,在与妖神繁衍之后出了惊世绝艳之辈开始慢慢否定了妖的价值,就因为妖的幻化像是卑贱的草木,柔弱的白兔,比不上星辰皓月中诞生的神。
于是,他们竟然开始觉得这样的出身对不起天赋异禀的自己。
呵、
多么好笑?
封神大战,难道不是人心中暗暗窃喜的?
青山城一战,难道不是人在举歌欢庆的?
“说到底最恶心的不是妖,是你们人!”
“闭嘴!”张道陵上前扯住涂山尧的衣襟,他不能容忍妖怪对着人说三道四。
“难道不是吗?”涂山尧低头看着这个倔老头:
“汉字上数不清的不是字,而是你们人对自己的分类。”
“好人坏人,南北方人,高官显贵,寒门乞丐,你们嘴里说的众生平等,可私底下却是三六九等连自己人都在蔑视。”
“恨不得天底下最特殊的就是你!”
涂山尧被气的冷笑。
“真正让天道衰落的不是人妖结合,而是自私冷漠的人心。”
他一把扯起张道陵岣嵝的手臂,张道陵整个手臂已经焦黑不已:
“你知道最后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吗?”
亦如千年前那般,那些冷眼旁观的神在唆使你杀完妹妹后眼睁睁看着你的徒弟坠入大海!”
张道陵想要回击什么,可他的妹妹是他此生过不去的心魔。
一张嘴眼里都是涂山尧说的画面。
再一想到自己最心爱的徒弟在那举目无援的地步纵身跳入大海,他的泪水已经不自觉开始滑落。
“这人世间最亲莫若师徒之情,是那个孩子说的,他自始至终最爱的是你张道陵,不是我女儿。”
涂山尧缓缓松手:
“他是为天下人,为七十二道,为他师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你选择牺牲自己。”
“若你执意还为自私的人,自私的神出头可笑般与妖族拼个两败俱伤,朕不怕。”
“只是。朕真替那个孩子感到不值得。”
他言尽于此,等待着
而张道陵像一座封闭的密室,被人捅开了窗户纸,慢慢地,流通顿悟了。
“我想让天师府的香火绵嗣万万年。”
小道士年幼时的话回荡在张道陵脑海中,由此再也绷不住了,悔恨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心,断的生疼生疼。
他傲慢自大的以为那个枉顾人妖殊途张嘴闭嘴情爱是非的逆子是来讨债的,可那句话冲破了他的心防。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明白那孩子心底最深沉的爱却是给了他自己。
“天道!你对不起我张道陵啊!”
“我张道陵割舍那么多,那么多给你,你连仅剩的念想都不给!”
他伸手向天讨要。
他护了这南瞻千年,将自己的一生,妹妹,徒弟都贡献了出去,可到头来两手空空。
问天,天不应我张道陵。
这一刻,张道陵才明白什么天道,什么天庭,都是他奶奶的猪屎癞蛤蟆屁。
他凄然苦笑,捂着胸口,眼里是他那一笑明媚的妹妹,是他那淘气叛逆的徒弟。
龙虎山护山大阵外。
“张道陵,请你用我的女娲石救救他。”
小狐狸的声音再度传来,沙哑憔悴。
涂山尧听到同样凄然,他低下身段拱手揖礼:
“老天师,今日来我不是以妖帝的身份,只是以一个家长的身份,恳请你给那两个孩子一个机会,让他们再续前缘。”
“我们之间的恩怨从此就由我们两人背负。”
他们是不合格的父母老师,可孩子始终无辜。
可张道陵只是摆摆手擦去泪水转身回到府中。
在出来时他抱着他那满身香火闭目安详的小徒弟尸首往外走去。
涂山尧心中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道从未为她开启过的护山大阵缓缓褪去,在她面前露出了天师府金碧辉煌的大门。
“师弟!”
葛洪几人踉跄跪在了地上,不敢相信,不敢上前。唯有小狐狸红了眼起身相迎。
张道陵一步步往下来到这个小狐狸跟前,望着这个小狐狸,她的脸憔悴脏乱,遮住了她绝世无双的颜,狐狸精的魅。
可也是如此让她那份对自己徒弟的执着也恰好显露出来让张道陵没了那般厌恶。
她的手上自始至终向上举着那颗女娲石:“求求你,救他。”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希望小道士活过来,活过来就好,即便此生不见。
世俗和命运总在你放弃之时又给你一点怜悯。
“他的魂魄找不到了,但我把他还给你......”张道陵抿着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心爱的徒弟。
呵。
悲与喜在她脸上奇妙交织着。
她的嘴角在笑,狐狸眼却在哭,泪水不停滑落。
笃定着,她还是笑着用手背抹去泪水从张道陵怀中接过小道士的尸体:“也好,再也不会有人逼他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小道士,接过后正眼不瞧涂山尧一眼转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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