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轿子抬起,黑色的轿子无声无息穿行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另一边,茶肆的老板娘,在轿子走后,也无声无息地倒下来。
她服毒自尽了。
在听见“勿牵连不相干的家人”这句话,她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县令匆匆回转来,才发现凶手已经死了,查问一番,却连这店里的小二都不清楚老板娘出身何处,家人是谁,县令觉得蹊跷,但却不愿多事,正打算以凶犯畏罪自尽了结这桩纵火案,却听说刺史到了。
县令暗暗叫苦,只得去迎,却见易铭满面春风,陪着一个同样满面笑容,笑得却有些尬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县令官儿不大,却是个从九品微末小吏一路爬上来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只一瞧便觉得,面前这两个贵人,脸色说不出的古怪,虽然都面带笑意,言辞亲切客气,但一个眼神闪动微带怒意,一个目光闪烁心不在焉,偏偏还要凑在一起聊天,真是多看一眼都让人肠子打结。
易铭确实很恼火,她在灌县有别院,被刺客闯入,护卫一路追过去,竟然追入了太子剿匪大军的营地,双方撞上,自己这边解释不清,反而被统军的将领认为窥伺军情,对太子图谋不轨。将她的人扣下。
而易家护卫在西川也算是皇室禁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也便闹了起来,等易铭闻讯匆匆赶去,双方都已经动了手。
这种情况下彼此身份都露了且引发龃龉,易铭不得不亮明身份,去向太子请罪。
而她本来悄悄派去别院打算恐吓太子的刺客,也半路铩羽而归,说是遇见了共济盟的人,被逼走了。易铭顿时又是一阵头痛——太子悄悄来剿匪的事,她知道了却没告诉共济盟,如今被发现了,共济盟闹起来怎么办?
双方暗中合作多年,谁手里还没一点对方的把柄?
而对于太子来说,本想悄悄行军一举剿匪再拿捏一下西川刺史,不想大军未行被人刺史撞个正着,更要命的是洗马刚刚出事,火场扑灭之后清点尸体却发现竟然没有张洗马的,这让太子脑子轰轰作响,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不仅没了洗马的尸首,连本来打算收殓的之前遇刺死亡的护卫,尸首都不见了几具。
这事太离奇,离奇到让人不得不想到怪力乱神之事,太子恐惧得快要晕了。
正在此时,易铭来了。
太子所有的疑惑顿时都着落在易铭身上——除了易铭这个地头蛇,还有谁能在自己这里不动声色搞出这许多动静?
本来怀疑燕绥,但是太子一直派人紧紧盯着燕绥,燕绥一步也没出过房门。
易铭和燕缜,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互相试探几句,不得要领,易铭试探地邀请太子住进城中,太子竟然同意了。
无他,心虚,怕鬼。
两人一路往灌县走,结果还没到别院,就听见传报纵火事件,易铭一听那地址便皱了眉——她今日遇见厉笑,之后派人查她下落,疑点正集中在那处区域,只是今夜多事,还没来得及继续摸排,没想到紧接着便出了事。
易铭本想送太子回去自己再去查看,太子哪敢独自去易铭的地盘,也便跟来了。
易铭查问案件,太子便心不在焉地东看西看,目光忽然落在一处焦骨灰堆上,他仔细看了看,忽然浑身一僵。
易铭向来是个敏锐人,立即转头,顺着太子目光看去,看见了那半方玉佩。
再一瞄太子脸色,青白惨黄,不似人色。
易铭目光一闪,立即向那玉佩方向走去,太子反应过来,快步抢上,奈何易铭步伐极快,太子大急,示意属下撞人抢夺,易铭却靴子一抬,将玉佩踩住,轻轻巧巧让过了那个故作踉跄撞过来的太子护卫。
太子死死盯着那玉佩,恨不得扑过去将易铭靴子抬起来,又飞快对身边人使眼色,他的一个伶俐随从悟性很好,当即悄悄走了开去,随即又捂着脸飞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那边!那边有黑影一闪,好像有刺客!”
太子立即“大惊”,迅速去拉易铭:“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易铭十分爽快:“好!”靴子抬起。
太子大喜,死死盯着地面,易铭靴子移开,地上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焦灰。
太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有点茫然地抬头,正撞上易铭眼光,这艳丽少年,对他微微一笑。
太子:“……”
这边易铭和太子同时当了冤大头,被一对贼男女耍得团团转。
那边文臻拖儿带女……哦不拖家带口前往五峰山。
除了语言护卫没带,昨晚收拾火场的时候文臻派他们去周围巡逻了,巡逻是假,扔下他们是真。自从出了长川,文臻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甩下他们毫无心理负担。
语言护卫不带,家当不能不带,连库房里一块腊肉都打包了带走,却差点忘记在廊下睡觉的八哥。
八哥一睁眼发现大火冲天,急得拍翅膀大叫,当时文臻正在收拾最后的细软,没有听见,八哥急中生智,大喊:“文甜甜守寡啦!”
这种振聋发聩的诅咒顿时传入了文臻耳中,八哥终于在屁股毛被烧光之前被女主人想起来了。
这只八哥是文蛋蛋在路上收的小弟,文蛋蛋发现它的时候,它正在长川边界的林子里用十八部族的十八种方言骂隔壁树上的鹦鹉,花里胡哨的小婊砸,除了一身毛一无是处,还敢偷爷爷的松子。
文蛋蛋作为一只比段家家族存在时间还长的变态蛊王,生平有一恶,有一好。
一恶,恶所有五彩斑斓的东西。
天下之大,只有文蛋蛋可以拥有这样美丽的颜色!
一好,好所有伶牙俐齿的东西。
文蛋蛋限于出身,虽经历漫长时光,拥有老祖宗般的智慧,却始终无法说话——毕竟建国后不能成精。
因了这遗憾,它一直喜欢会说话的鸟,可以做他的代言人。
可惜就是八哥经常无法理解它深邃的智慧。
文蛋蛋对着烧了半边毛的八哥垂泪,八哥拍翅膀大骂:“要死啦,小婊砸又勾搭男人啦——”
正爬入张洗马的马车的文臻,一脚把它踢到了车顶上挂着。
车厢里,经过一番救治的张洗马睁开了眼,感觉身下似硬似软,鼻端一股淡淡的腻腻的烟熏味道。
他瞪着头顶摇晃的一块腊肉,左边的一只咸猪蹄在搔他的脸,右边的咸鸡脚爪在挠他的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张洗马几乎以为十八层地狱又多了一层腊肉地狱。
随即他便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我一生清廉正直,怎么会下地狱!
帘子响动,他努力睁眼去看,只看见一张小小的脸,脸上似乎有黑疤一块一块,黑疤上还有毛随着走动而摆动。
这是牛头,还是马面?
文臻走到他面前,看这家伙眼神直勾勾地,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道:“你好,我是马面。”
张洗马:“……”
文臻瞬间笑开,挥挥手,“开玩笑的啦,不过呢,估计你也很快要去见真的马面了。”
张洗马:“我……”
“恭喜你,你快可以重新投胎啦。”
张洗马:“你……”
“我啊,是眉山别庄附近负责倒夜香做杂工的,先前别庄的人拖出一大堆尸首让人帮忙在附近葬了,我收葬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有一点气,就把你给带回来了。”
“多……”
“先别谢。我都说了,你救不活的。我带你回来,只是看你衣裳光鲜,想必家里也有家人在,给你一个说临终遗言的机会。当然,这么宝贵的机会我给了你,你也别忘记多少给我点谢礼。毕竟快死的人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
张洗马沉默了。
他此刻的感受自然非常糟糕,自己也觉得自己快死了,如今既然还有一个开口的机会……
“说说,你家住哪里?妻子是谁?可有什么需要我带给你家人的吗?”文臻眼睛发亮,兴致勃勃。
张洗马闭上眼睛,轻轻道:“我……我有一事……”
“没有钱就不要说了。”
张洗马苦笑,“我……我有玉佩……给你……”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文臻,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文臻手一缩,大失所望,“不是钱啊。”
张洗马眼底的怀疑去了许多,道:“我身上……玉佩……”
文臻:“没看见啊!”
“这……”张洗马艰难地喘息,“我……我两袖清风……”
“那回见吧您哪!”文臻站起来就要把他往下搬。
“我……我袖囊里还有一颗九窍玲珑珠……是我家传的……”张洗马犹豫很久,终于说了这句,还没说完,脸上便起了一层薄红。
文臻一边想珠子就珠子脸红什么,却也没伸手去他袖囊掏。
她本就是要忽悠张洗马,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东西,如今看果然都掏出来了,也便罢了。
“一颗珠子怎么够?”她继续压榨。
“我……我实在没有了……如果我能活……我给你做牛做马……可是我也活不了了……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
文臻哈地一声,心想够了够了,别再欺负老实人呐。
“那马马虎虎吧。这册子你要送到哪里去?”
“要送到……天京……交给我的老师……御史中丞蒋大人……”张洗马眼神里露出一丝歉意。
要让这姑娘单身一人去天京送信,这实在是太为难人了。
文臻倒怔了怔,没想到听见一个熟人的名字。
原来是蒋鑫的学生啊。
那位和她祖母有过婚约的蒋大人为人端方,教出来的学生果然也老实迂腐得很。
倒好像确实听说过蒋中丞有个学生才华出众,早早被选拔了入太子东宫。历代皇太子的老师都必定是当世大儒,这位年纪轻轻就能做洗马,自然不凡。
“那好咧。”她一听是要送给蒋鑫,顿时知道果然是自己要的东西,笑眯眯把册子往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站住……”
文臻一手撑着车门回身。
“你……你一个倒夜香做杂工的乡野女子……为什么对需要送信去天京毫无为难之色……为什么连蒋大人住哪里都不问……”
“呀,你伤成这样,居然脑子还这么清醒。果然不愧未满三十已经是东宫洗马。”文臻笑眯眯点头,“因为,我认识啊。”
“你……你是谁!把册子还我!”张洗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霍然坐起,牵动伤口,顿时痛得脸容扭曲向后倒去,倒在了一只猪头的怀里。
文臻好心地过去,把充当枕头的猪头给他摆正。
“他啊,是我祖母的有缘无分含泪分手的前未婚夫……”文臻对上张洗马越睁越大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梦里的。”
张洗马吐出一口血,向后便倒。
……
片刻后,厚脸皮·没良心·臻,掀帘出来,小册子在手中一颠一颠。
厉笑紧跟着进去,片刻后出来,文臻道:“怎样?”
“吐出淤血了,没事了。只要你不再来刺激一次就行。”
“估计等他好了还会有一次刺激的……没事反正那时候也快好了。”
厉笑心中为洗马大人哀悼三秒。
文臻抬头,五峰山在眼前高耸入云。
“上山吧。”
耿光进马车里把气晕的张洗马背了出来,其余人都扛着她们最爱吃的东西跟着。
未料兴致勃勃而来,还没走出一百丈,就被人拦住了。
“五峰重地,闲人莫入!”几个面色森冷的蓝衣汉子,一字排开在窄路上。
文臻笑嘻嘻走上前:“各位是五峰山的好汉们吗?你们好你们好,我们是来落草的。”
共济盟众人:“……”
见过没眼色打劫的,见过官兵上来剿匪的,见过走投无路被收留最后无奈留在山上的,没见过这么直接上来就说我是来做土匪的。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当中一人手一摊:“拿来。”
文臻:“???”
那汉子不耐烦地道:“荐书,路引,户帖,随便拿出一样,可以给你进门。”
文臻:“……”
我去,方才那一瞬间还以为是进益阳城的城门。
没听过做强盗还要查身份证的。
“没有?没有就滚。以为五峰山是你们家后花园,随便谁都可以来玩?”
“不不不,这位亲,我们家后花园,皇帝老子都不敢随便来玩好吗?”
“少废话。没有路引就赶紧滚。五峰山是什么地方,搞清楚赶紧绕道!”汉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大当家脾性越来越好了,还让我们都问清楚,以前哪有这回事,到这个范围,早死成八截了。”
另一人道:“少和这些无干人等罗唣,上头要我们等着接待的客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可别为了阿猫阿狗误了真正要接的人。”
那汉子道:“反正无论是什么人也不会是这几个丑女人!”
君莫晓:“喂,你说谁丑女人!出来走两步!”
几个汉子根本不理她,一边商量如何接待客人一边往回走,文臻一拍脑门,才想起这五峰山虽然有意招揽她,但是想必也没下决定,估计那个青衣男子是打算再来两次再正式邀请的,但她昨天突发事件,临时决定提前上山,也没来得及和对方要一个信物。
她忽然想起那截蓝丝带还绑在手上,急忙冲那几个守门喽啰招摇:“喂!喂!我有信物!是你们师爷给我的,他亲口邀请我们上五峰山,这应该能算是荐书了吧!”
那几个喽啰回头看一眼,怔了怔,对望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哄笑。
中间那汉子不屑地呸了一声,大声道:“有完没完!”
另一人道:“真是,知道咱们共济盟势大,每年来投奔的阿猫阿狗车载斗量的,也不知道从哪买来的消息,得不到荐书,一个个都弄这个蓝丝带!”
一个说:“我要说,他们真的知道这蓝丝带是什么吗?”
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皱眉看了看文臻等人,犹豫着道:“几位尊姓大名?出身何处?”
文臻道:“我叫扈三娘,是山下渡口十字坡包子店的老板娘……”
还没说完就被笑声打断,一人笑得捧着肚子,“娘啊什么时候一个卖包子的也敢来五峰山说要落草……也不知道老板娘的绝技是什么,包子打狗吗?”
还有一人流里流气笑道:“不不不,包子打狗也算是本事,人家这不是还有蓝丝带吗?不过请问一下几位,这丝带从何得来啊?”
文臻面不改色道:“自然是亲手赠予。”
那边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亲手赠予!”
“听听!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呢!”
“果然一个比一个牛皮吹得大!”
“吹得简直不能听!”
“滚罢滚罢,你是运气好,遇上咱们最近脾气好,换个日子……嘿嘿……滚罢!好脾气也有个尽头,别逼咱们用机关招呼你们!”
“机关啊,来啊来啊,试试咱们过不过得了呗。你们五峰山,不是号称广纳天下能人,我表现出才能,能不能上山?”
“你不是已经表现出才能了吗?比如,满嘴胡扯,偷鸡摸狗!”
又一阵大笑,还是那个最中间的汉子,不耐烦地挥手道:“开启机关要费武器的!你当你是谁,值得咱们花一文钱?再不滚,箭楼伺候!”
文臻头一抬,就看见上方树荫下,隐隐探出箭楼黑色的垛口,隐约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这还油盐不进啊这是。
她正想着是不是要硬闯,逼这群傻逼把机关亮出来得了,忽然一转头,看见底下正行过一列马车。
那个队伍不算长也不算短,护卫十分精悍的模样,正中黑色的轿子十分低调,轿子四角却垂着光华灿烂的金铃,马车行走间,碧叶间便不时掠过一道金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文臻一指那车队,对那些喽啰道:“底下那队马车,看上去是肥羊,你们要不要?”
那群守门喽啰一愣,其中一人道:“这个看样子不是简单角色,我们得禀告上峰……”
文臻:“不用禀告了。既然没有荐书,就拿这个做我们的荐书吧!”
她辫子一甩,一声:“扯呼!”
一群人呼啸着冲向山下,文蛋蛋滚在最前头。
文臻一边奔一边扯了黑布往脸上一蒙,怀揣着占山为王的美妙梦想,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小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