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绝的短剑十分锋利,明明是个老者,走的却是潇洒流逸的武功路子,清光离合如巨扇,拂动这天光浮沉,岚气流荡,绿树摇曳,乱花飞斜,本是很美的场景,只是四周那不断呼啸尖泣如鬼哭的风之音,破坏了这美感。
那些在剑光里浮沉的花瓣,渐卷渐急,却没有破碎,化为一个巨大的花团,向文臻逼近,那些世间最为柔嫩美丽的花瓣背后,隐约间可见利刃的冷光雪流,却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无法捕捉凶险的真正所在。
文臻浅黄色的身影,笼罩在那片巨大粉色花团之下,脚下玉阶如雪,头顶青天湛蓝,身周碧树叶影微摇,忽视美丽表象下隐藏的危机,看起来倒真是美如画面。
尖啸忽然一停,花团炸开,咻咻声息里,无数粉光激射。
“啪。”
一把小伞撑开。
夺夺无数声里,那些柔软又坚硬的花瓣,在更加坚硬的伞面上碎裂,而隐藏在万花之下的那一抹清光,也被伞顶忽然弹出的刀刃拦截住。
底下哗然声起。
扈三娘一路上天梯,这还是第一次出正式武器,然而这武器一出手,也如此奇诡难料。
文臻却在撑伞的那一霎,手指一抬,便拈出了一条细长的伞骨甩出,黑光一闪,似一条从阴暗角落里忽然探头的毒蛇,忽然便舔到了屠绝的喉头。
惊呼声里,屠绝只是极其精确地一摆头,任那毒蛇般的伞骨擦颈而过,而短剑已经自下而上,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撩向了文臻下颌。
但文臻拈出伞骨之后,便风车般团团一转,其余的九根伞骨,忽然螺旋状激射而出,上中下三路袭击向屠绝。
又一阵惊呼,这把不大的小伞,每一个设计都令人始料未及。
屠绝猛然向后一倒,脚跟贴地,眼看就要使出一个成功的铁板桥,他的一只手,忽然在地上一抄。
琉璃光彩从他指间一闪而过,然后一蹦逃开。
想要在屠绝脚下故技重施使绊子让他就此倒下去的文蛋蛋,差点被逮个正着。
但是文蛋蛋并不在乎,蛋蛋大爷打个喷嚏都是毒,这么好捏的?
文蛋蛋在围栏上一弹,回头时却看见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屠绝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副银丝手套。
文蛋蛋险些吐血。
这一幕出手极其隐蔽,大部分人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在那伞骨激射时,大护法忽然倒地,以脚跟为轴,飞快而又奇妙地转了半个圈,便将那笼罩全身的伞骨全部躲过,顺手还在地上一抄,也不知怎的,便忽然抄出了另外一把短剑,铮地一声飞射文臻。
文臻伞一合,便是一把精钢铁棍,横臂一抡,当地一声巨响,那短剑被击开,那伞尖上,因为这震动,忽然喷出一股液体,喷向正扑过来的屠绝面门。
屠绝却在这一刻变戏法一般甩出一块石片,挡住了那些毒液。
文臻眼中的笑意中有敬佩之色。
虽说说好要多出几个花招,但之前可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花招,但这位大护法实在心思细腻巧妙,不仅及时发现了文蛋蛋,刚才那一抄,他竟然在抄之前就戴好了手套,还同时抄走了文蛋蛋,抄出了另一把袖中剑,还顺手抄了一块石片,挡住了自己的毒水。
这份手速和算计,了得。
毒液被挡住,她手中一振,伞忽然断成三截,一截尖端射面门,两截底部铿然分开,中间以细链相连,被她抄在手中成了双节棍,唰唰两声便抡了出去。
底下的呼声一阵一阵,众人觉得像看戏法,伞作为武器已经很少见,一把小伞能玩出这许多花样也是奇葩。
奇葩的制造者不满地端着下巴,瞥了日语一眼,觉得设计还是不够精妙,机关空间有点浪费,比如双节棍的细链子完全可以自动断裂再甩出去,比如双节棍甩出的同时应该可以装上一对尖刺,比如……
日语被他看那一眼,苦着脸心想那么多机关都要塞在细细的伞柄里还不能重不能让文大人拿了累你还让人活不活……
台阶上屠绝再次躲开了机关的变化,风声激荡,两人瞬间已经来去十数个回合,文臻那把伞好像变化无穷,让人防不胜防,另外在那可怕的伞的攻击中,她还不断地在使手段,比如再次设计把屠绝逼出围栏或者诱骗他下台阶,比如无孔不入地用毒……因此两人的来回打斗间便生了很多精妙之处,令那些看不懂的人不明觉厉,看得懂的人大为赞叹,都觉得扈三娘一路飙到现在,终于打了一场最有看头的。
最好看,燕绥却没有看,也没有吃瓜子,靠着围栏,微微闭着眼,手指轻轻地敲击在自己膝盖上,有节奏,似乎在打拍子。
然后他拍子停下,忽然睁眼。
与此同时,台阶上那好看又诡谲的争斗似乎也到了尾声,屠绝的短剑破空而至,尖啸嘶嘶之声大作,明明只有一明一暗两柄剑,却像无数条毒蛇自阴暗角落游出,微微仰起头,阴冷的蛇眼盯住了文臻。
文臻的伞这回已经化成了一柄长枪,点在那短剑之上,借着那一振之力,飞身而起。
人飞起的时候,袖中已经飞出两道黑影,射向屠绝,逼得他微微后仰,而将手中剑扬得更高。
下一瞬,便是按照协议,看似出手,实则送出真力一股,送文臻上天梯了。
长枪点在短剑上,鞋底点在长枪上。
许是鞋底沾了灰,这一点,蓬出一些淡淡的烟尘,但是决斗正烈,日光正浓,谁也不会在意。
一股大力涌来。
文臻正要飞起来,却发现那股大力并不是往上去的,而是往下的!
与此同时那短剑铿地一声断了!
短剑一断,长枪便失了凭依,文臻便不得不往下落,更不要说还有那股往下拖拽的力量。
文臻低头,在这一霎的清光卷云之间,看见了屠绝的双眼。
冷静的,冷漠的,微带讥嘲笑意的眼。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诱她出尽底牌,诱她信了会放水,诱她放松心防然后一举击杀的陷阱。
共济盟的智囊,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厉害角色一朝反水,冷静的眼神毫无波动,也没有冲上前,只横臂一振,短剑底部,那原本是孔洞的地方,忽然射出几团透明的物事,那物事在半空中展开,柔软柔韧,却钻向文臻的口鼻七窍!
而短剑底部此刻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剑柄,那几个透明孔洞,貌似发出怪音扰人心神,其实只有最后一个孔洞是真的,其余几个居然是假的,是某种透明毒物贴在上面,乍一看也像是洞一样。
他那短剑竟然也藏了这么诡谲的暗手!
更不要说他暂退之后,便又是一剑如浪迭浪而来,空气中哧哧连响,剑气剑光纵横入网,寒气渗骨,隔老远人们都能感觉到那般凛冽厉杀之气,要将那剑网里的人大卸八块。
文臻避无可避。
惊呼声如潮,君莫晓再次破口大骂老贼。
屠绝一边出剑,一边迅速塞了一颗解毒丸到口中,冷笑道:“刚才踩剑的时候散毒了是吗?可惜,瞒不过老夫。”
底下一阵惊异,几乎都没看出来文臻在飞身而起的时候,足底震动,散出的烟尘是毒。
文臻落了下来。
但是落得更快的,却是她的鞋底。
硬底子羊皮靴底部忽然掉落,正巧砸向那几个透明诡异的东西,一股烟尘蓬起,那柔软如蛇的东西瞬间变硬,硬邦邦往下落。
底下绝倒。
鞋底也可以作为武器,鞋底也能藏毒,失敬失敬。
那透明蛇状物掉落,文臻一脚飞踢,透明蛇状物飞入剑网,瞬间被绞碎,漫天蛇蜕般的苍白碎屑飞舞,屠绝收剑急退。
文蛋蛋冲了过来,顺地滚了一圈,以便文臻只穿了袜子的脚安然踩在那些苍白有毒碎屑上。
屠绝却不敢踩,急忙往上掠,却听文臻笑道:“倒也!”
屠绝大惊,却没觉得自己哪里衰弱了,心想八成又是使诈,但也没敢就此落下,眼神一抬,一棵大树的树杈长长伸过来,正在头顶,这位置在玉阶范围内,他早就看好了,就是准备着万一需要可以躲避,然后还可以居高临下占领先机。
就势一纵,他伸手抓住了树梢,袖底一振,又是一道冷电直射文臻天灵。
一边淡淡道:“你说谁倒?”
底下嘘声一片。
瞧,扈三娘又骗人了!
短剑激射,文臻却没有让,甚至不急不忙,低头去捡鞋底。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不要命了?
对自己太有信心?
再说鞋底捡回来有什么用?还来得及再缝上去?
然后他们就看见文臻捡回来鞋底,往脚底一靠,感觉咔哒一声,那鞋底又装上去了。
装上去了……
这是什么操作……
共济盟上下数千众,今天被扈三娘女士震得一傻一傻的……
文臻就好像没看见头顶那剑光,一边穿鞋一边笑着抬头对上面道:“当然是……”
剑光已将至文臻头顶。
屠绝忽然觉得手腕一痛。
他一惊抬眼,就看见上方树梢上,一条火红的毒蛇无声无息游过,雪白的利牙在日光下一闪。
然后他觉得一线麻痹感闪电般顺着自己的手臂往上蹿。
然后他便直挺挺地掉了下来。
然后那袖底有链子连着的短剑自然偏了方向,扎到了旁边的树上。
咕咚一声,屠绝跌落。
此时他才听见文臻讲完了那句话。
“……你啊!”
阶上阶下,一片死寂。
这世道让人简直看不懂。
以为这个人赢了结果眼看她要输了,以为这个人要输了结果好像他要赢了,以为他赢了结果她好像没输,以为他没输却原来最后还是输得彻底。
文臻蹲在那,慢慢地安装好自己特制的鞋子,眼睛弯弯睫毛长长,午后的日光在眼前将玉阶一级级点亮。
她原本是有点相信屠绝的说辞的,但是一来燕绥的神情让她觉得没这么简单,二来屠绝要她先尽出手段的提议,让她起了警惕。
再说,唐羡之肯定不会交出一个真正有用的高级玉牌,这玉牌应该是能代表唐家,但一定有不妥处,既然唐羡之的人都已经爬到了共济盟大护法这样的高位,那么这玉牌的猫腻之处,这位大护法十有八九能看出来。
或许,唐羡之那么痛快交出玉牌的目的,就是希望这位大护法发现,回头对燕绥出手。
毕竟,他的玉牌,正常情况下,燕绥不会给她。
这些人互相阴来阴去,人走了都留有后手。
文臻舌头在嘴里转了转,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哨音,树梢上的蛇无声无息退了回去。
她抬头向上看。
孙才站在上面十级台阶上,面色惨白。
他忽然返身往上就冲。
他本来不敢往上走,再往上走就是挑战大当家了,上天梯历年没有先例。
那一级阶梯上也没人。
但孙才一边跑一边喊:“大当家!大当家!我是这帮中元老,多少年为帮中出生入死,靠自己辛辛苦苦走到如今,您就眼看我被这个外来的疯女子羞辱吗!”
上头石阶上依旧没人,文臻跟在孙才后面追,眼睛却盯着那一片空处。
她的目的也就是追到孙才,打下孙才,至于大当家之位,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会让自己坐上去,何必和这共济盟数千儿郎做对。
孙才蹬蹬蹬奔上最后几层台阶。
没有任何阻拦。
文臻也奔了上去,前方孙才踏过毫无问题的阶梯,忽然翻起,汉白玉台阶冰冷如一片矮矮的雪墙,挡在了她的面前,因为翻得太突然,险些磕着了她的膝盖。
文臻停住,看一眼那台阶,那些台阶在孙才跨过之后便一级级翻起,孙才面前的坦途,现在成了她面前的拦路虎。
跨过去很容易,跨过去也很不容易。
此刻底下已经鸦雀无声。
文臻跨上第一级阶梯时,谁也不会认为她能追得上孙才。
但是如今,队目落花流水,百夫翻倒一地,坛主低头,当家束手。
如果说一开始还觉得取巧摸鱼,雕虫小技,但此刻也没了话说,便是雕虫小技,能耍出那许多,手段无穷,一路赢到巅峰,那便也不再是小技。
只是在大当家明显的阻拦面前,扈三娘真的还要往上冲吗?
文臻终于停了下来,看一眼空荡的上头,笑道:“你怎么有脸阻拦我呢?”
一言出众人皆惊。
这话什么意思?
有人看文臻的目光已经开始不善,文臻却不理会那些背后的目光,她只看着前方,忽然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你要以怨报德吗!”
上头好像有人呸了一声。
文臻就好像没听见这声呸,皮十分厚地道:“至不济,我也帮你们打消了太子的偷袭计划,这回可是实打实的恩惠了吧?”
上头依旧是一声嗤。
文臻怒道:“说好的你喜欢顾大哥的呢!”
这回上头没动静了。
“在下愿以千金求娶顾大哥,接他上山,许以正室之位。良田美玉,金银绸缎,予取予求。”文臻冷笑背诵,“虽然是玩笑,但那一个月,你天天等着顾大哥的豆浆喝,一边喝一边看着她一边嘴边漏豆浆,你大概当我们都眼瞎。”
依旧的沉默,但是孙才没能跑到最后一级上,因为最后一级的阶梯忽然翻了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文臻还在对着空气说话。
“萧离风,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我也不想弄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但凡事都应有底线和准则,为了阻止我获得共济盟的权力,便昧着良心庇护孙才这种觊觎强掳你喜欢女子的恶徒,如此做派,共济盟又凭什么存在于这白山黑水之间?”
“我对这共济盟权力没有兴趣,过了今天我就会下山。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于这里,我是过客,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不要挡我的路,不然我怕我可能控制不住我的洪荒之力。”
似乎又响起一声淡淡的笑。
随即她面前的台阶,啪地一声翻下来,但只有这一级翻了下来,其余还竖着。
底下众人听不见上头对话,都好奇地仰头。共济盟的大当家,确实也是个神秘人物,除了少部分他的亲信,很少人见过他,平常事务都是大护法和三当家主持。
文臻看一眼还竖着的好几级台阶,明白了萧离风的意思。
打动他一条,他便退一步。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啪。”石阶再翻落一阶。
文臻上前一步。
“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那你就不是真的拦我,你只是想看看我的能力而已。”
“啪。”又落一阶。
文臻再上前,已经可以看见孙才微变的脸色。
“你们共济盟是不是存在问题?你发现了某些危机,或者说,你存在某些担忧?”
“啪。”又翻落一阶。文臻再上阶。
底下眼看那台阶一阶阶翻落,文臻一步步进逼,离孙才越来越近,而孙才这回被夹在两道翻起的石阶之间,连退路都没有,顿时又是哗然一片,不明白神秘的大当家这回又在和扈三娘打什么哑谜。
文臻还在思索,有些事一旦摸出个头绪,剩下的也便简单了。
“你把我引来,是想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石板没动静。
文臻想了想。
“或者,你是想借我的到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引发或触动潜伏的毒瘤,毕竟……”文臻感叹地道,“我是出名的事故体质啊。”
“啪。”这回石板翻了下来。
孙才那张恶心的脸越来越近,真是个让人又高兴又不高兴的事儿。
……
一句话翻一阶。
石板不停地翻落。
文臻步步上青天。
孙才眼底的惊惶越来越甚,众人眼底的迷惑越来越甚。
扈三娘是怎样凭一句句言语,便让最后也是最难的石阶自动放下的?
难道她的嘴也是杀器?
……
文臻却开始为难了。
信息少,台阶多,萧离风故弄玄虚,她能分析的都已经分析完了,但石阶还有好几级。
硬闯过去?那不行,大当家不在上天梯规则内,这是大当家划下的道,她想过去就必须要接下来,否则不能服众,别人就也可以破坏规则。
她仰头看向空荡荡的顶端,下意识地眼角对下面一扫,燕绥果然还在最前头喝茶,明明低着头,明明她才第一次扫过去,但隔那么远,他立即就察觉了,也没抬头,只抬手指了指发冠。
文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然后摸到了文蛋蛋。
这让她心头电光一闪。
“对了,你应该知道你中毒是我干的……”文臻走上一阶,“但我发现,你好像……”
这回不等她说完,石阶啪啪啪一阵急响。
底下惊呼声一片。
文臻抬头。
就看见石阶已经全部落下,一片玉阶明若水,如玉版宽剑,穿越山顶游雾浮云,向青山高天不断延伸。
但妙的是,挡住孙才的那一片石阶,竟然没有落下。所以孙才还被阻在最高处。
文臻眯起眼笑了笑。
赌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