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总。”
可安一个激灵,恶狠狠地抬眸,看到眼前站着的人是徐宫尧,她眼里的凶光才一点一点黯淡,接着,就像是潮落后的沙滩,一片空洞。
“要不要,再进去看一眼?”
可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病房里的哭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这人间最后的一场闹剧偿。
她走了两步,忽然软倒在地上。
“嘭”的一声,是膝盖骨和地面瓷砖的碰撞,在幽长的走廊里,惊天动地撄。
徐宫尧快速地奔过去,他感觉这一下,会把她纤瘦的身子骨给打散。
但,没有。
他还未触到她的胳膊,她自己站起来了,稳稳地,连一点颠簸都没有,一步一步,走向那间明亮异常的病房。
可安走到门口,脚步停住了。
她扫了一眼,把屋里的人都看全了,唯独没有去看病床上的宁容成。
宁稼孟和宁子季一左一右地站在窗边,一个面色沉痛,一个面无表情。
沈洁莹伏在病床上,哭得像个泪人儿,王天奈靠在宁正瑜的身上,微微抖动着肩膀。宁正阳不在。
“都出去。”可安冷冷的,声调冷,表情更冷。
沈洁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她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一张脸被冲刷的像是九州大地,东一块西一块。
“可安啊!”
沈洁莹叫了一声,朝她跑过来。
可安没动,就被一把抱住了。
“我可怜的孩子,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沈洁莹将她揽得很紧,透不过气来的紧。
“小婶。”可安推了推她:“你吵着我哥了。”
她漠然平静的,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沈洁莹愣了一下,宁子季就上来,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外推:“别吵了,先出去。”
宁正瑜也揽着她母亲王天奈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看可安,也看了看紧跟在可安身后的徐宫尧,什么都没有说。
宁稼孟走在最后。
“可安啊……”
可安躲开了宁稼孟揽过来的胳膊。
“大伯,我想和我哥待会儿。”
宁稼孟点了点头,出去的时候轻声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出去了,徐宫尧也侧身退出去,退出去的时候,给她关上了门。
可安扶着门站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落到了病床上。
那个男人闭眼地躺着,身上的管子都已经拔了,看起来,好像只是安静地睡着了,看起来,好像只要等他睡醒,他们就可以收拾东西出院回家了。
可安走过去,搬了自己的椅子过来。
椅脚落地的发出“吱嘎”一声,打破了这屋子诡异的静谧。
她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却始终没有冒出来。
宁容成苍白的脸,在她眼里渐渐地模糊成了一片,像是莹莹的雪原。
她想起那一年,母亲去世,他弓腰背着哭闹的她在房间里走圈,一圈一圈一圈,直到她哭累了睡着。
醒来是半夜,但他仍然坐在她的身边,头发乱了,眼睛红着,可看到她睁眼,他的脸上的情绪就都收敛了。
他温暖的手探过来,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额。
她记得,那时候的他,还五指齐全。
她记得,那时候的他说:“安安,妈妈以后都不在了,但你别怕,哥哥会一直在。我会爱你,保护你,让你健康平安的长大。我发誓。”
发誓了,也可以食言吗?
可安的手探过去,摸到他发鬓,摸到他的唇角,也摸到他那根残缺的手指……
胸口忽然一阵难忍的绞痛,像滚烫的油淋在了心头。
她透不过气来了,他只能把手捏成拳,狠狠地捶打着自己。
但是,不管用。
她觉得,自己也要死了。
病房的门忽然被撞开了。
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她听到那人大喊了一声“哥”,她听到那人又再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世界黑了。
她想,死就死了。
至少,一家团圆。
言泽舟从出租车上下来,小区里黑漆漆的。
他走了几步,仰头忽然看到自己的公寓亮着灯。
风似乎停了停,他短暂的出神之后,甩下自己身上的背包,三个台阶一步三个台阶一步地往上跑。
门开了,他没有换鞋,一头冲进去。
厨房里有人,他听到脚步声,屏息等着。
“回来啦?”是母亲的声音。
他紧绷的神经,忽然断了。他应了一声。
言伊桥手里拎着两个餐盒,从餐厅里走出来。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过道里,她停了一下。
“怎么了?”
“没事。”
“你去哪里了?”言伊桥走到餐桌边,把餐盒放下:“我昨天来也没有见到你,今天来又不在,打你电话手机又关机。”
“没电了。”言泽舟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扔到沙发里,转身去洗了把脸。
“我刚和东生通过电话了,他说你请了一天假,昨天晚上临时又加了一天,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言泽舟手里握着一块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往外走。
言伊桥手边的餐盒一个是空的,一个是满的。她打开了满的那个,把里面做好的菜拨到了空的那个里。
“你爸做的,虽然你以后有人给你下厨了,但他新研究出了什么菜色,还是想让我带过来给你尝尝。”
言泽舟沉默。
以后都有人给他下厨了吗?
他差点也是那样以为的。
“我怎么感觉你脸色怪怪的?不舒服吗?”言伊桥放下手里的筷子,把手探过来,碰了碰言泽舟的额头。
言泽舟扬手握住了言伊桥的手。
那是一双依旧细白柔软的手,除了保养得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家务干得少。
她的母亲,嫁了一个疼她的好男人。
“妈,我很久没有去看看爸了。等我这周有空了,就过去。”
“真的吗?”言伊桥顿时笑靥如花,“你爸啊,天天念叨着你,他就盼着你能过去看他呢。”
言泽舟笑了一下。
“对了,如果你觉得时机成熟了,可以把那个姑娘也一起带去给你爸瞧瞧。我那天无意和他提了一嘴,可把他高兴坏了。”言伊桥说着扫了言泽舟一眼。
他又在出神,黑漆漆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倦色。
“好了,我得走了。回去晚了你爸得担心。”言伊桥把填满的那个餐盒推到言泽舟面前:“你把这个盒子放冰箱里,明天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知道了。我送你下去。”他站起来。
“好。”言伊桥笑着。
他送言伊桥去停车场,看到那个空荡荡的车位,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回去的时候,他去绕了一圈。他的背包还丢在原地,这么久,竟也没有人捡。
他捡起来,拍了拍包上的尘土。
对面门岗亭的门卫大叔正在看新闻。他路过的时候门卫大叔忽然把他叫住了。
“言检。”
言泽舟停下来。
“来来来,你看看,这是不是经常和你一起那姑娘啊?”
16寸的旧款电视机上,接连闪过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可安,她穿着帅气的职业装,表情专注又迷人。
第二张是个英俊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眉眼和可安有几分相像,他西装笔挺的样子带着几分儒雅,魅力十足,但那张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
“宁氏副总宁容成昨晚忽然去世,宁氏集团管理层恐重新洗牌,新任女总裁宁可安……”
海城下了一天一夜的暴雨。
乌压压的黑云在天际涌动,偶尔露出一丝天光,很快又被埋没。
徐宫尧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跪在灵堂里的可安。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身形纤瘦单薄,但脊背却挺的直直的。晃动的烛火映照着她的憔悴的脸,他第一次见到她这般了无生气的样子。就像,没有灵魂。
昨天,她忽然晕倒在了宁容成的病房里,然后就昏睡了整整一天。
这一天,对他来说,长得就像是世界末日。
好几次,他都产生了那样的错觉,觉得她也不会再醒了。
幸而,她终于醒过来了,不止醒了,而且还像变了一个人。她冷静地料理着宁容成的后事,接受着别人的哀悼,只是偶尔停下来,像现在那样,呆呆地跪着。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正在上演怎样一场风暴。
宁正阳撑着伞过来,外面斜风大雨,他的衣服都湿了。
徐宫尧对他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
“姐。”宁正阳走到可安身边。
可安没动也没有理他。
“都准备好了,我们得送大哥去墓园了。”宁正阳轻轻地握住了可安的胳膊。
她的身子,又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姐。”
“等下吧。”徐宫尧对宁正阳使了个眼色。
宁正阳深吸一口气,顺了意。他陪可安跪着,脸色也是难看的。宁容成生前,和他感情也很要好。
那是,他人生的启蒙老师,是他最敬重的兄长。
事发突然,他本在外地出差,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都崩塌了。更何况,是身边的可安。
这个打击,足以摧毁了她。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有条短信进来。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
“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屏幕上闪动着言泽舟的名字。
正阳下意识地看了看可安。
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正阳站起来,拿着手机走到门口,把电话给拨回去。
言泽舟很快就接了起来。
“她怎么样?”
“不哭不闹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正阳如实已报。
言泽舟那头沉默了许久,正阳等着他说话,目光却远远地落在了可安身上。
可安忽然站起来了,她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宁容成的骨灰盒。
她准备好了。
“我们要去墓园了。”正阳对言泽舟说。
“照顾好她。”
“我会的。”
正阳挂了电话,跑过去扶住可安。
可安却挣开了他的手,没有让任何人碰她。不,或者,她是不想让任何人碰到她怀里的宁容成。
徐宫尧撑起了伞,把伞沿倾向可安,自己走在了雨里。
雨很大。
宁氏的工作人员看到了,立马跑过来为他打伞,他摇了摇头,拒绝了。
长龙一样的车队,一辆挨着一辆排列在灵堂前面。一起去墓园的人,都已经妥妥帖帖地坐在车里等着了。
徐宫尧把可安送进了第一辆黑色轿车里,自己坐上了副驾驶座。
他的身上全都湿了,司机递给他一块毛巾,他擦了擦脸,回头去看可安。
“宁总,可以出发了吗?”
可安低头盯着怀里的骨灰盒,良久,才开口。
“走吧。”
为了避免记者跟拍,这一路都封锁了。开出灵堂没多久,徐宫尧就在模糊的雨帘里,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越野车。
越野车停在路边,大雨捶打着车窗,看不清楚里面坐着什么人。
但徐宫尧知道,那是言泽舟。
黑色的轿车和黑色的越野擦肩而过,车里的可安和言泽舟,谁都没有看见谁。
雨还在下。
好像,过往的所有痕迹,都会在这场雨里,被冲刷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