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玉味道上佳,一旦习惯了其中浓郁的酒气,便如同在喝一杯口味妙绝的沙冰果茶。
秦萝一边聊天一边咕噜咕噜往肚子里咽,等谢寻非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小姑娘圆溜溜的杏眼中已然蒙了层雾。
楚明筝在她眼前晃一晃右手:“萝萝,还好吗?”
秦萝点头。
“喝酒哪能像喝茶啊,你你你别乱动!”
江星燃看着她粉扑扑的脸,苦恼皱皱眉头:“要不你站起来走一走,看看晕不晕?有时候喝醉了酒,坐在椅子上感觉不出来,结果一起身就倒。”
秦萝一手抱着魔气兔子,一手揉了把自己的脸:“唔嗯!我觉得很好呀,我可以站起来走路,还可以跳!”
她说到做到,当真一边说着“我跳”,一边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往上蹦了蹦。
然后在像玉米杆杆一样垂直倒下的时候,被谢寻非一把接在怀中。
秦萝抱着兔子鼓掌:“哇,好棒的接球!”
江星燃:……
江星燃:“没救了,看来病得不轻。”
陆望看了看她手里的兔子,又望一眼蹙着眉头的谢寻非,心下了然,沉声开口:“她这是醉了。我们先行送她回客栈吧。”
除却琳琅玉,他们还点了几份其它类别的名酒,如今酒没上齐,没想到就先倒了一个。
谢寻非摇头:“不必。我不胜酒力,不会饮酒,独自送她回去便是。”
江星燃最是讲究哥们义气,应得一本正经:“既然是大家一起喝酒,当然应该一起回去,哪能独独劳烦你一个。”
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楚明筝猝然出声:“也好。那就有劳谢师弟了。”
江星燃:?
陆望亦是点头:“雪天路滑,你们二人务必当心。”
江星燃:??
江星燃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等等,我们就这么――”
陆望一把按住他肩头,阻止这人想要站立起身的冲动:“喝酒吧你。”
楚明筝无奈摇头,为他斟满酒杯:“喝酒吧你。”
江星燃:???
因为江星燃想饮酒赏雪赏月,他们于傍晚进入酒楼,因此当谢寻非带着秦萝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雪天的夜晚有种迷蒙且不真实的梦幻感,月色与灯火交织勾缠,将白茫茫的大雪映出缕缕亮色。抬头是墨一样的深黑与深蓝,身侧则是盈盈雪光,玉宇琼楼流灯溢彩,行于其间,宛如置身于色彩分明的古风景画。
“我们要回家了吗?”
离开温暖室内,秦萝重新穿上那件红色的毛绒斗篷,因为怕冷戴了兜帽,整张小脸全都被包裹在纯白的绒毛后头。
当她抬头,眼中盛着令人舒心的月色,面颊薄粉汹汹,涌上小巧的鼻尖。
谢寻非习惯性拉着她衣袖,听身旁的小姑娘喃喃自语:“我还想和大家多玩一会儿游戏呢……我、陆望和江星燃都说了小时候的事情,只剩下你和小师姐没有。”
秦萝晃晃手臂:“谢哥哥没做过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吗?”
她醉了酒,说起话来又轻又软,声调飘飘忽忽,仿佛总悬在半空中,加之音量很低,像极猫咪的低鸣。
谢寻非扶住她手臂,耐心应答:“好像没有。”
他自幼早熟,和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们截然不同,要说童年时期最为深刻的记忆,无外乎受伤挨饿、死里逃生,倘若稍有不慎,就会命丧于刀口之下。
直到拜入苍梧仙宗,他的人生才终于走上另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
不过那时的谢寻非已经算得上是个小小少年,秦萝等人放肆玩乐时,他从来都默默待在山中,一遍又一遍练习剑法。
“我还记得,有只猫咪特别喜欢你,在你身上窜来窜去。”
秦萝抱着手里的兔子,捏捏它软乎乎的脸颊:“还有你的咩咩羊奶香糕!”
她虽然有些醉了,却也保留着一部分清醒的意识,足尖在雪地里打了个旋儿,忽然仰起脑袋看他。
“谢哥哥。”
女孩鼓了鼓腮帮:“衣袖有风灌进来,手冷。”
谢寻非步伐稍僵。
如今他牵着秦萝袖口,自然会有冷风吹到她手上。她的语气再自然不过,带着点令人无从拒绝的委屈,虽然没有明说,谢寻非却明白话里的意思。
当初在那片幽林,秦萝也是用了这样的借口。
少年人的右手无声探入,在衣物碰撞纠缠的o轻响里,小心翼翼握住她手掌。
小小一个,柔若无骨,如秦萝所说一般,的确冰冰凉凉。
谢寻非没出声,在她掌心生涩揉搓几下,缓缓渡入温热的灵力。
小姑娘彻底变成一只被抚摸高兴的猫,两只眼睛舒舒服服眯起来,脚步轻快许多:“谢谢谢哥哥。”
这样的笑声和语调,能把人的心口化开。
谢寻非别开视线,正要出声,又听她轻轻叫了声:“谢哥哥。”
少年垂眸,对上秦萝漆黑的瞳仁。
“谢哥哥,我有点晕。”
她眨眨眼睛:“喝酒之后是不是走不了路?我看你,头顶上好像有七颗小星星。”
谢寻非险些伸出手去,当真摸一把自己头顶。
醉酒之人的思绪天马行空,他一时间捉摸不透秦萝的意思,只能看见她忽闪忽闪、杏子一样的眼睛。
戴着毛绒绒兜帽的少女吸了吸气,鼻尖通红:“脚上,也好冰哦。”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谢寻非无声叹一口气:“背?”
秦萝用力摇头。
下一刻,毛绒绒的红色小团仰面张开双手,笑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我要这样。”
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小时候他为了救下秘境里的秦萝,曾在山崖之下抱过她,然而时至今日,这个动作未免有些逾越了距离。
秦萝等得迷糊,原地跳了跳。
谢寻非循着记忆里的姿势,伸手将她横抱而起。
“呼――!”
小姑娘晃了晃凌空的小腿,对刹那之间的失重感十足感兴趣,许是觉得有意思,眼中笑意加深。
“这样可以吗?”
谢寻非对这个动作毫无经验,小心挪了挪手腕:“当心摔下――”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
突如其来的风细微又柔和,顺着秦萝的手臂扬起弧度,当他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紧紧抱住。
谢寻非几乎是在瞬息之内耳根通红。
“不会的。”
秦萝用指节敲了敲他后颈,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语气洋洋自得:“像这样就不会掉下去啦。”
指节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他胸腔上。
老实说,这是个亲近得过分的动作。
秦萝很轻,侧身紧紧贴在他胸口,抬起手环住少年脖颈时,斗篷上细密柔软的绒毛随之散开,不动声色拂过他颈窝。
当她垂着头,能够无比清晰感受到的地方,恰恰是距离心脏最近的角落。
足底踏上雪堆,发出扑簌簌的微弱响音。在寂静又嘈杂的夜色里,谢寻非终于分辨出她指节扣动的规律。
那是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个认知沉甸甸压在识海上,耳根的热气迅速蔓延到脸颊。
偏偏始作俑者对此一无所知,似是觉得好奇,用一只手贴上自己心口,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比较两人心跳的频率。
秦萝又晃了晃小腿:“你的心跳好快。”
谢寻非想捂住她的嘴巴。
“我听说心跳很快,是因为觉得紧张。”
她的双眼澄澈如小鹿,让他暗暗唾弃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下一刻,听见秦萝压低声音:“谢哥哥,你因为什么觉得紧张呀?这个抱抱,还是说――”
女孩轻轻笑了笑:“我?”
万幸秦萝清醒的时候,不似此刻这般敏锐且直白。
暗戳戳的、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掀开隐秘的一角,谢寻非直到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不堪:“我并未紧张,不过是你的错觉而已。”
她没有继续追究。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秦萝就换了个话题,思绪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谢哥哥,你还记得今天我出的那道题吗?那个仍在学宫里修习、修为到了金丹的人。”
见他点头,少女兴致更高:“其实我心里有个答案的!只不过江星燃不想让我说出来而已。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你想继续玩儿吗?”
谢寻非清楚记得,秦萝亲口说过那是一名男子。
仍然待在学宫,说明年岁与他们相差不多;年纪轻轻便到了金丹,定是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
……他其实不是很想去猜。
学宫里想要结识秦萝的弟子大有人在,其中不乏世家子弟、名师亲传,无论从她口中听到谁的名字,谢寻非都会觉得心头发闷。
可她兴致很高,少年沉默一会儿,终是低声问道:“他是剑修吗?”
秦萝答得模棱两可:“他用剑。”
“喜着黄衣?”
“不是。”
他顿了顿,想到陆望:“……白衣?”
秦萝皱着眉头,不满地蹬蹬小腿:“不是不是!是黑色!”
她身边的朋友,年轻男子,用剑,金丹及以上的修为,常穿黑衣。
谢寻非忽然感到几分手足无措。
“知道江星燃为什么不想让我说出答案吗?”
秦萝的脸衬着雪白色绒毛,面颊是微醺的绯色,这句话出口的间隙,双手将他环得更加用力:“因为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谢寻非安静听她讲话,不明缘由地,隐约感到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
那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轻飘飘悬在他舌尖。随着秦萝开口,仿佛无形的丝线一根根缠上胸膛。
寂静的月色里,似是蕴藏着灼灼撩人的烫。
秦萝朝他笑了笑:“你能猜出答案吗?如果不行,我可以额外送给你一个提示。”
胸腔上缠绕着的丝线渐渐聚拢,扩散,蔓延。
一片雪花飘过眼前,遮挡住视线的瞬间,秦萝扬起脑袋,双手牢牢锢住他后颈。
无法言说的预感席卷如潮,谢寻非几乎没办法呼吸。
他从未想过,在无数人与物之间,自己会是被她毫不犹豫选择的那一个――
秦萝的世界那样宽阔,谢寻非只不过是微小又寻常的千万分之一。
他也未曾奢望过,能有谁将他视作与众不同。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小姑娘。
秦萝仰着头往上,面庞快要贴上他耳朵,温热呼吸顺着耳廓向下,弥散在颈窝。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她的嗓音低如耳语,尾音上扬好似小钩,裹挟着能让耳朵轰然炸开的、又痒又麻的热气:“我说――”
后颈又被敲了敲。
咚咚。
心跳与她的声音一并响起,秦萝轻轻吸一口气:“不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那些无形的细线倏然紧缩,压得黑衣少年心跳一停。在沉沉夜色里,看不见的汹涌暗流愈来愈烈,翻复不休。
不知什么时候,谢寻非停下脚步。
“能猜出答案了吗?”
秦萝唇瓣擦过他耳垂,余音泠泠落地:“谢寻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