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绿蓑衣(1 / 1)

寒云拂岫,落叶飘空。

本是幅好景,落在景深这处却成了凛冽朔风,吹得面容都僵硬了。

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景深回过头去,正好对上掩门的小姑娘,只是小姑娘就跟没见着他人似的径直关上了门。

身后又是一阵风吹来,卷着片枯叶送来他脑袋顶上,坐在屋脊上的景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便耷拉着眼皮往小道上瞧。

夏意在院落间穿梭着,该是往芝婆婆那儿去。

自那日看过大橘回来后,她便又专注于绣那戏服了,除开偶尔会一道去学堂吃晌饭外,其余时候她都是抱着衣裳去芝婆婆家,一去就待上一整日,要到傍晚时才见得着人影儿。

此前分明答应好的要替他绣石榴果的事,这些日子就跟全忘了似的。

想着这怪事,景深郁结嗟叹声,缓缓转过身去继续看那远山——这些日子他总待在屋顶上。

只是近处矮陂上的驴子不安分了,嚼着草料冲景深叫个不停,就像有人要跟它抢草料一样,惹得景深心烦不已只想跳下去夺了它的草料来……好在他不是那莽汉,这时候只伸出两根指头堵住耳朵。

直到午初他才独自出门往悬杪堂去。

路遇吴阿婆在篱笆底下摘小茴香,和蔼如吴阿婆一见他便问:“今儿小意也没跟你一道?”此等问法,显然这些日子问过许多遍了。

景深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没等吴阿婆再问就阔步走开。

芝婆婆的小院里,夏意从庖厨里端出最后一碟小菜,进堂屋里坐去火炉边上。

老人家乐陶陶的,替她夹了块肉在碗里才感叹:“好久没和我们小丫头一道吃饭了,前个儿阿宝跟他爹来家里吃饭时还说起你来呢。”

夏意好奇:“说我什么了?”

“阿宝说你日日跟景深玩儿在一起,都不去学堂玩儿了。”

夏意一想,好似是这么回事,往年景深没来时,她在家呆得无趣了,要么是找小满跟二月玩会儿,要不就是去学堂扫扫地、浇浇树甚么的。

可自打景深来了若榴后,她只每日吃晌饭了才去学堂,其余时候都陪着他的。她巴巴儿地带着他顽,他却嫌弃她霸了他的暇逸去,还说不再跟着她的话了。哼,不跟着就不跟着,心里这般想,却是更委屈了。

偏芝婆婆哪壶不开提哪壶,忽然疑惑一声,后问她:“这些日子你常来,怎不见景小少年跟着你了?”

夏意瘪瘪嘴,信口道:“他近来在总在屋上修行,才不和我说话。”

芝婆婆自是听不懂那“在屋上修行”的话,但听出了二人正在闹别扭的事,又回想起这几日小姑娘绣戏服时总不开心,恍然明白过来,饭桌上旁敲侧击几句小姑娘便全抖落了。

“果真是两个小孩儿,就为这么件小事快十日没说过话了?”

夏意箸尖儿戳戳米饭,气弱纠正道:“还是说过好几句的。”

“他只说不再每时每刻都跟着你了,又非不与你顽了,怎就怄成你这样了?”

小姑娘皱皱鼻子,答不出话来,反觉得自己不在理了。

“小小年纪,苦着脸作甚,先开开心心吃饭,待傍晚回去了就和景深好好儿说话。”

“芝婆婆,是我小气了做得不对么?”夏意忽而问她,又道,“我本来也不愿怄气的,可是回去后越想越不高兴,景深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怎会有人不喜欢我们小意呢?”芝婆婆堆着笑意,开解着小姑娘,“你怄气是人之常情,可是像景深这般年岁的少年,心思不比姑娘家简单,有时反倒想的比谁都要多,像你这样忽然不理他,不准他比你还要愁上几分。”

“是么?”碗里的米饭早教她戳的烂糟糟的,她改戳一块儿腊肉,“那我还要不要给他绣小石榴?”

“什么小石榴?”

夏意将在河边承诺过的要给景深绣小石榴的事一股脑说给了芝婆婆听,只是这回芝婆婆没劝着她给人绣了,反倒是搁下碗一脸正色说教起来。

“这小石榴自是绣不得的,景深虽暂住在你家中,却非是至亲至近之人,你绣的石榴便似你自个儿,这等亲密的绣样若绣去男儿家身上,终不成体统。来年夏日便就及笄的姑娘,再莫将自己当小丫头看了。”

这话芝婆婆倒是头回说起,夏意听后懵懵懂懂,先是觉得这下她便多了个适宜的回绝藉口,后才是觉着在理。

可多少心虚,毕竟那时她答应得是极爽快的。

午后天色忽暗了几分,原是头上来了几朵厚厚的乌云,看着阴沉沉的。

立冬后十日为入液,窗边看着天色的芝婆婆掐指算了算正巧是在今日,回头对正收碗的小姑娘道:“你将碗留着我来,我瞧今儿像是要落雨,你早些回去。”

夏意也不扭捏,应下来,走前看了看桌上那身戏服,斟酌着今儿是将它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去,末了抱着天尚早回去还能接着绣的想法带上了它,和芝婆婆作别出门去。

将才推开柴扉就见着小茅檐下蹲着的人了,可不就是景深么,一双清亮的眸子巴巴儿地望着门内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听了芝婆婆的话反省过,这时候她便先出言问来。

景深讶然,顿了顿答:“我听先生说你午间在芝婆婆这儿吃,就想来看看。”

“那你作何不敲门?”

“我不敢。”

“……”

夏意默忖会儿,念及芝婆婆午的话,忽觉景深也挺可怜,这会儿抱紧衣裳,啃声道:“好似要落雨了,回去罢。”

“好。”景深笑了笑跟上她,同往日一样,不过两人还是没能说上几句话。

黑云来势汹汹,才走了一半路程就落了几颗雨下来,掺着孟冬的寒风教人直哆嗦。

夏意弓腰护着手上的戏服,欲快不得,景深伸手去要:“我来罢……”他拍了拍胸襟,“我揣在怀里湿不了。”

“衣裳大,揣不下的。”

他不由分说地要了衣裳去,塞了大半在怀中,而后拿宽敞袖摆挡住余下一截,瞧着有些滑稽,看她停了步子,问:“你瞧什么,有话家去再说。”

“喔。”她小步跑着跟上他,路过老段叔门前见门关着才敢继续跑,回去时头发跟肩膀都湿了,脸蛋教风雨冻成林檎颜色。

立冬后的雨比雪还冻人,景深双手冻得通红,将戏服塞还给她:“你回屋换身衣裳,当心遭了风寒,我去生火来。”

她甩头:“不成,你也先换衣裳。”

“好。”

夏意这才抱着万无一失的戏服回屋,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裳才重回堂屋。

堂屋里的火盆已燃了火,人却不在,景深还是先生了炭火才去换衣裳的……

她蹲去火边,搓着手,越若手暖和了景深才进屋来,各搬了个小杌子围坐在火盆边上,暖气快便烘干了二人。

四只手隔断了往面上扑的热气,两双眼睛互相打量着彼此的手,各有所思,好久才听见小姑娘软丢丢问:“你吃芋魁么?”

景深自是要吃的,如今没有他不吃的东西。

她起身,跑去厨里取了两颗芋魁埋在炭灰底下,拿火钳掩好。

“这几日你是在与我生气,对吗?”景深冷不丁问上句。

夏意抬眼对上他清亮眸子,取次垂眼:“那你为何不想同我玩儿。”

她不答反问,弄得景深莫名,抱冤问她:“好不冤枉,我几时说过不想同你玩儿了?”

她不吭声,任由他摸索着答:“我那日说那话是因——”他顿了顿,“总之没其余意思,只恐你觉得是我占了你闲暇去。你那小姐妹不是总埋怨你不同她玩么,我便想不若先与你说了这话,省得你不好意思与我说,可你竟像是生了我的气。”

“我不会烦你的。”她边说边晃脑袋。

景深定定看着她,问:“那你还怄气么?”

“不怄了。”

他面色和缓,良久挺直脊背道:“你不同我说话这几日,我总地归结出一事来,你想听吗?”

看他正色,她也坐正来,手上的火钳停在一块芋魁上,点头:“嗯。”

“我发现,在若榴,只有和名叫夏意的小姑娘在一起时才是最有趣的。”

屋外雨势渐大,堂屋里传出芋魁破皮的细微声响,烤得干脆的芋魁皮在火钳不经意地一戳下破开来,甜丝丝的气味抱着暖意钻进夏意鼻息间。

而景深的话,比芋魁还甜还暖上几分,名叫夏意的小姑娘匿着笑从畚箕里夹几块新炭丢进火盆里,不经意露出一排小牙来。

笑不露齿从不适合若榴的姑娘,景深不是头一次见,这次却是看得最仔细的一次,笑次间将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月。

待芋魁彻底熟时,她将方才无意戳破的夹给景深,景深空手接住,被烫得左右手交替掂了半晌,像江湖卖艺的。

微冷了才分一半去夏意手上。

夏意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问他:“你近来为何总去屋顶上,是跟阿溟哥哥攀比么?”

时常一抬头就能见着他坐在屋顶,阿溟坐在墙头的场景。

“与他攀比甚么,我是在琢磨能画些什么。”他说着咬一口芋魁,外头虽冷了心还热乎着,烫得他又仰天呼热气。

这呆相若是教夏意外再一个人看去,他宁肯撞柱子去。

然他下一刻就听见了敲门声音,不是院门,正是堂屋的门给敲响了,随即门口出现个高大的人影来——身上披着极大的蓑衣,笠帽遮住了脸,往下便见鞋上沾着的泥与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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