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杏花天(1 / 1)

林二月生辰那日,夏意送了一张桃花方帕给她,二月素来稀罕她的针线活,倒比从她这儿收到别的东西欢喜。

同天夜里阿溟给了景深一封信,说是睿王写的,夏意晓得这事后心里又打了半晌鼓,终在皎皎月光下蹿去了景深窗外。

笃笃敲两下窗,好一会儿才从里打开。

他低头,借着月光及屋内烛光看她,白净的小脸上浮着些红晕。

“你怎么不套衣裳呀?”

她问话时好似有些羞涩,景深不由衔哂:“那你还看?”

“我就看。”

“你来作甚……”

“阿溟哥哥说你爹爹给你写信了,他说什么了啊?”

景深古怪看她眼:“怎还管来了我头上?”

“我单问问罢了,你不说也罢。”说着作势要走,却教景深牵住了胳膊。

“我想说给你听。”少年嗓音低切,像是从岫壑里飘出来的。

夏意退一步回去,抵着窗问他。

“清明后便是我娘的忌日,那位拗相公没说教我回京的话……”

初听这话时她顿了顿,原来他同自己这般像,欢喜的日子紧邻着,难过的日子也如此近。

少年低低絮絮地诉着苦,好久垂着头斜敧在窗框上,夏意仰着头,踮脚摸摸他头,柔和道:“这般说来,你爹爹拿定的主意也无错,你娘亲定不会怪你的,顶多在天上笑话你和你爹爹。”

景深望着她收回去的手,呆定良晌才摁住她脑袋:“竟敢摸我头。”

夏意屈着脖子躲过他魔掌,往旁边吹了吹落下的一捋发:“景深。”

“嗯?”

穿过庭院微风轻撩了撩她碎发,有些痒……

“我回屋了。”

“……”

少年支着脑袋望她,等门关上他才收回半个身子,却不知那间屋子里又有人推了窗探出头。

土膏欲动的仲春月夜,心下某处也像是破土冒出了小芽,痒剌剌的……

廿五日起就是悬杪堂学生们的休沐日了,这一次直歇去三月初的清明后,是过年和农忙时才有的欢喜,可功课少不得的,阿宝从头一天开始就坐在树下写字背书了,声音大到能把临院的夏意吵醒。

廿六清早从屋里出来时气乎乎的,先生非但没安慰她,还说:“阿宝都知晓用功念书了,你却还娇懒蒙头睡。”

“岂是我一人蒙头睡了?景深不也是么?”

“景深早起来用过两碗粥了,觉得天热回屋换衣裳去。”

两碗粥,这话好笑。她噱噱去厨里端了最后一碗饭来,坐在石榴树下听临院阿宝扯着嗓子背书。

春秋两个时节的衣裳本是能通穿的,可换在景深身上就不同了。

深秋隆冬过去,少年个子不知觉间拔高不少,旧时华服上身后短了好一截……

“可是太奇怪了些?”景深如是问院里二人。

夏意笑不可支,连泪花都笑出来,景深气翳,回屋换回厚且不华美的衣裳出来。

石凳上啜着茶的夏先生藏着笑,道:“待会儿去襄云裁几身薄衣裳就是。”

景深抱着福宝到梧桐树根下画小人去。

大致又候了一炷香,小院外就来了辆马车……唔,马儿拖着的板车。

林家儿郎驾着车,逢人笑呀:“教先生久等了,早间先去富贵叔家里借马儿用一用,这才来得晚些……”

他也想试试用马儿拉车到襄云须多久,若合算往后干脆借富贵叔的马车用,左右只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夏意一歪头问他。

“嗯,原本他想要五个铜板,我转身走时他就点了头。”

林大兴想起劝农那日他们同骑过这马的事,问:“你们给了他多少?”

“十个。”

“……”林大兴挠头干笑两声,才安心赶马来。

马车确比驴车快,快拢襄云时就远远见城郊外头许多人探春,旁观下进了襄云城门,经了一冬,襄云街头又热闹起来,货郎们走街串巷叫卖,时令花果等等。

先生先带着两个孩儿挑新衣去,夏意在一片粉色中挑了一身藕粉、一身杏粉,和她往日的衣裳比起来,景深着实看不出差别来,妄图和先生一起取笑她时却听先生好夸了番他家姑娘好眼光,到后来亲自给她挑了件水绿色的……

看来先生也只是闭着眼夸她的。

景深挑衣裳时,先选了他最爱雪青色,比黛紫浅的一种紫,后挑挑拣拣,撞见身蟹殼青的,这个颜色……与夏意那条水绿裙子相似。

于是他状若没多想地要了它。

单买成衣不够,先生还教店家娘子重新给夏意量了下身段,这才是给她五月里及笄备的新衣,在耳屋那端挑式样、颜色又花了好久去。

景深在外头腿都站僵直了,无趣看着人进人出,问一旁笑得霁朗的先生:“先生不累?”

“不累。”

景深闭嘴,却听先生主动说:“尝陪夫人买过衣裳首饰。”

是以站这么会儿不累的。

处于下风的景深:“我也曾被夫子罚站过大半日的。”

“……”

这时夏意才从偏屋出来,脸色有些恹恹,景深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犹豫下,还是说出来:“方才量身段时腰身粗了一圈儿。”

景深笑戏:“过年吃了那许多,能不粗么?”

“我吃的不成比你多?”

“可今儿你也见着了,我是往高长的。”他说着还比划一下。

两人相识越久,相处就越不和睦,此时左拌一句右逗一句跟在先生身后出成衣坊去,往市上买米面、艾粉,以及祭墓用的纸钱果食……

已败下阵来的夏意一副气包子模样,景深看她不睬自己忙又慌神来,小声道:“我去书铺给你买书可好?”

她摇摇头,近来可不想看那等闲书了,心思本就古古怪怪,恐越看越爱胡思乱想了……

“那——”景深张望,“那纸鸢如何?”

夏意朝他指的方向看,摊铺上头挂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纸鸢,旋即没出息地点头嗯一声。百花、燕子、蝴蝶、胖鲤鱼……看得人目不暇接,挑来挑去才选了两个不同花色的蝴蝶纸鸢。

结果回去先生边上时教他轻斥几句不许胡跑的话……

晌饭在小酒家里用些小菜,先生又领着夏意去首饰铺瞧。

姑娘家笄岁自是要有根好发簪的,先生不欲在这小店里选定簪子,而是同店家商量可否去府上选支新式样的巧饰来,这事只消多给银钱,便无不妥的理。

这端谈事时,那端夏意正磨磨蹭蹭挑着首饰,边问景深:“你觉得哪支好看?”

被问话的人心不在焉:“都成。”

“那你觉得哪对坠儿好看?”

景深瞧瞧她耳垂上的透红坠儿,又扫眼店里姑娘面前摆着的,道:“你耳朵上的好看。”

夏意笑,摸了摸耳垂上挂着的小粒坠儿继续挑新的来。

景深则在一旁暗暗不快。

他生平头一次给姑娘买首饰,不是在京中最大的宝珠阁,也不是在襄云最大的珠宝首饰铺里,竟是在襄云路边的小摊上……

说出去定成人笑端。

“景深,你瞧这个!”

他挪去看,是对有留苏的耳坠儿,一旁还有些玉坠儿,想了想指着一副说:“这对搭你那件水绿色裙子好看。”

夏意便点名要他指的一对,卖耳坠儿的姑娘寻小盒装放时景深就凑近她边上,摸着鼻子说:“待我家去,给你挑最好的首饰来。”

她抬眼看看他,脑内一时间百转千回,想问他还会不会再来若榴,可一想来去路上要耗近一月之久便没再问。

这时先生事谈妥当,过来结了帐才又领着人往下个地方去。

一日几乎走遍了整个襄云街头,大小物什买来饶是有三人也难抱动。

夏意抱着她的衣裳首饰,看一左一右两人都热湿了鬓角,后悔些:“早知如此,该先放些去车上的。”

“你累么?”景深歪头,垂眼问她。

“自然累的。”

“我帮你啊。”

“嘁,你比我多出一只手么?”

“我头上还能顶的。”

夏意笑粲,夏先生斜窥二人一眼,不作声色地停下,整饬下手上东西才跟上,走至二人中间才罢休。

“先生,你挡着我们了。”景深说完就绕去另一边和她说话,先生皱皱眉,心道这小子话恁地如此多。

越若到了马车边上才这话多的小子才停歇下嘴皮子,在茶铺用了几钟冷茶才长吁短叹,夏意兀自埋头捶腿,直到上了马车才洞快。

马车抵暮而归,先生再三谢过了林家儿郎才抬着东西回院,用过单陋飨饭后就预备起明日去坟茔的东西。

景深大抵是触景生情,也帮着父女俩拾掇起东西来。

夏夫人的坟茔在村外一处杏花开得好的地方,粉色落英铺在路上便似无人之境。

从天色熹微时出发,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这处,杏花天的杏花林,沾着露的花瓣纷纷落下就成了场杏花雨,扫过人发顶肩膀才到地上。

今日夏意如愿换上了春衣,正是新买来的那身杏粉衣裙,纵使是在扫着墓地四周的尘网,也像极了杏花林里的小仙子。

景深在远处杏树底下看着,终归是外人,不敢打扰长眠之人。

只是对于这位像是蒙了几层纱的夏夫人,景深好奇不已,此前耳闻过几回,于他看,先生的夫人该是聪颖慧丽的女子,夏意也同他说过她娘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话,这定不是俗人会的东西。

到杏花花瓣上的露珠蒸干时候,夏意先从坟茔前过来,悄声道:“爹爹还有话要和娘亲说的,我们只等着他。”

“嗯。”

静默等着时候,夏意忽说:“过几日,我陪你去河畔。”

陪他在河畔烧纸钱给他娘亲。

知晓她是怕他难过,景深弯唇笑了笑:“我娘定会喜欢你的。”

“为何?”

“你是第一个给她做寒衣的人,她不稀罕你稀罕谁?”看她得意,他又补一句,“我娘亲素来喜欢傻乎乎的姑娘,那时家里添了个叫阿圆的堂妹,她恨不得日日去看她。”

“哼。”

景深安静坐在石上笑,看先生在坟前烧他写的书信诗词,视线又落回夏意身上,少女脸颊白皙,杏腮在杏花林的映衬下染了薄粉,与那日在月下时红得一致。

“有句话……”他忽然开口。

夏意转回眼。

“有句话近来一直想说,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你近来——”他定定瞧着她脸蛋儿,缓慢伸出根指头去戳她脸颊,停在左边梨涡上,徐徐道,“你近来梨涡也变浅了……”

“嗯?”她不解偏头。

“你昨儿不是说腰身胖了么,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脸蛋儿也变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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