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觉得闹的差不多了,就望了刘默彤一眼,正巧刘默彤也在望着他。
两人对了一下目光后,刘默彤出面止住了一干嬉闹的少年。李煦则走到杨葛氏面前,撩衣行下大礼,言未讫,两行热泪已滚滚而出,接着鼻涕也出来了,以略有些走调的声音说道:“阿婆,我回来了……”
一张笑脸,沉静如佛的杨葛氏,骤然间脸sè大变,一脸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咣当。”杨葛氏丢了拐杖,颤巍巍地向跪在面前的孙儿伸出了手。李煦跪的离她太近,这一点大出石雄的计划之外,石雄因此脸都吓白了,事先做的十几套应对方案,此刻竟一无是处。他来不及怨恨李煦自作主张坏了他的大计,虽然也明知此刻横加干涉,效果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但他还是迈出了一步。
“阿婆……”
石雄满脸是笑,话未说完,就听到了一声闷哼。
“二郎,谁不让我祖孙团聚,就给我打出去!”
杨葛氏口中的二郎说的就是刘默彤,石雄闻讯,已经伸出去的手像被蜂刺扎了一般,猝然缩了回来。
刘默彤轻声应了声是,望了石雄一眼,面sè沉静如冰,看不出喜怒哀乐。
杨葛氏冰冷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李煦的脸颊上,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刻,李煦闭上了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为何要跪的离杨葛氏那么近,近到她触手可及,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个问题,在李煦第二次向杨葛氏下跪前,他还没有想明白,其实不光是没想明白,而是根本没有想过。
和刘默彤对眼sè时,他还是准备按原定计划行事的。
改变是在他转身望向杨葛氏的那一刻,那一刻,李煦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所有的利害、设计、安排他全忘了,他看到的就是一个盼望孙儿归来的老人,她双目失明,心却是清亮的,母子连心,靠蒙骗之术真能骗过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吗?
也许没有心机的骗术才是最高的骗术,李煦决定撤去所有的伪装,坦然接受命运的裁决。
杨葛氏的手枯硬却是温暖的,除了初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外,后面她摸的很耐心,很稳当,僵在脸上的笑容渐渐绽放,终于笑容满面了。
然后,她的手掌在李煦的脸上拍了三下,两轻一重,最后一下几乎称的上是打了。
身在其中的李煦倒还没觉得什么,石雄的心却随着这三下急上急下,几乎要爆裂了。
“唉……”老夫人嘘然长叹,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出去了两年,竟是越长越走偏,那还有我孙儿半点的好容颜。你这个孙儿,我不要啦,你走吧。”
厅堂里忽然死寂一片,忽然又爆笑如雷。
经历了大悲大喜,临近崩溃边缘的石雄,此刻几乎是吼着说道:“你不要归我啦!”
说着拖着李煦就走,看似玩笑的拖拽动作,实则却是连吃nǎi的劲都用上了,李煦感受到了他内心潜藏着的敌意,自己擅自改变他的计划,这家伙来报复了。
杨葛氏一把抓起丢在地板上的拐杖,说:“拿我的拐杖,敲石雄一下,赏钱十贯!”
于是爆笑声中,一干男女蜂拥去抢杨老夫人的拐杖。石雄见势不妙丢开李煦就跑,临撒手时,他伏在李煦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拐杖最后被妞儿得空抢到了,小妮子用尽吃nǎi的劲拖着拐杖四处搜寻石雄,趾高气扬地叫嚣道:“石三郎,快出来,让我敲你几杖。得钱对半分。”
杨葛氏已经笑的前仰后跌,在一干仆妇的簇拥下去了后堂。
为了招呼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杨家在前院正堂摆了酒宴,不过天sè已晚,多数人已经吃过了晚饭,邻里们热闹了一场,陆续告辞离去。倒是刘默彤招呼来的那三十几个锦衣社的少年未时初就赶过来了,此刻正饥肠辘辘,管不了好歹,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个自己招呼自己去了。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身体疲累,心情却很舒畅的李煦,此刻拿出杨家少主人的威风来,吩咐杨家的几个年轻家丁关门落闩。
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最艰险的一道坎已经迈过去了,晚上也就不必再出去厮混了。
李老三早就心急火燎地赶着去接他的绿珠了,可以想象刘府的某个小院里今夜将很不平静呀。
刘默彤晚上留在了杨宅,借口是醉酒,已经由刘万扶着去杨赞旧rì所居的后花园书房里休息去了。有他在,李煦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他和刘默彤还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李煦相信他会为自己把好舵的。
那么,去看看崔莺莺吧。
半天没见,也不知道她吃了饭没有,现在又以何种身份在哪呆着呢。
不忙,还是先醒醒酒再说,虽说最艰险的一关已经迈过去了,但事情还没完,现在多了崔莺莺这么个小累赘,免不了又得多费许多口舌。
这事该怎么跟老太太开口呢,话一多,难免有闪失,嗯,还是得先打个腹稿。
虽然刘默彤事前曾给他画过一张杨宅草图,但身临其境后,李煦还是觉得陌生,一个人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竟然连续两次走入死角。
不过李煦掩饰的很好,每当眼前路不通时,他就站在那陷入沉思状,让人觉得他是在回忆往事。杨宅老管家杨福打发了一个叫旺财的小厮跟着李煦。
旺财今年十七岁,身材干瘦,其貌不扬,小眼睛,总爱低着头,不过李煦却很喜欢他,因为他的名字起的很好。
此外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话特别少,除非李煦问他,他绝不主动说话,而且回答李煦问题的时候也极尽简略,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字。
旺财腰上没有系红丝绦,不过李煦并不在乎,这么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的家人,杨赞应该是不会愿意跟他亲近的。
杨宅不大,一盏茶的时间就转完了,除了后花园让李煦稍感兴趣外,其他的地方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
杨宅的后花园约有半亩地,墙外也是一座花园,那是一户商贾人家,虽然有钱,社会地位却不高,一般人家的宅邸都是坐北朝南,后花园位在宅邸的北端,而这户人家却是坐南朝北,宅门朝北开,后花园则放在最南面。
两座花园之间只有一道爬满了藤蔓的土墙,李煦在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墙前停留的最久,什么也没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后,该去向杨葛氏道安了,劳累了一整天,也该早点歇着了,老祖母纵然再思念孙儿应该不会再问东问西了吧。心里这样想着,李煦踏入小院的时候,心情很舒畅,一点也不紧张。
不过在推门之前,他还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很大,不出意外的话,隔着纸质的门窗屋里应该能听到点吧。
门开了,屋里老夫人斜靠在软榻上,正由戚氏给她捏脚。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戚氏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夫人的脸上也是满面红光。
李煦跪地请安,戚氏过来搀扶他起来。
戚氏腰里没缠红丝绦,她是杨葛氏的陪嫁丫鬟,对杨葛氏忠心到痴愚,刘默彤没敢打她的主意。好在戚氏结婚的早,随丈夫在杨宅外居住,她子女又多,心思全在自己孩子身上,对少主人杨赞一向关心不够,说起来倒并不算很熟。
“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了。”老夫人果然心疼孙儿。
“阿婆也早点歇着,明早孙儿再来请安。”李煦喜不自胜,已经准备撤了。
“……也罢,且让你消停一晚,明rì我再审问你。”杨葛氏说这话时表情很恼火的样子,不过戚氏却捂着嘴偷偷地笑,李煦心里大安,应该是有关崔莺莺的事。
小孙子不告而行,自作主张弄了个妻子回来,老祖母发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的。这个李煦早有准备,又多了一晚时间,正好再琢磨琢磨。
戚氏送李煦出了门,在廊下分别,李煦转身正要走,戚氏忽然拉了他一把,眸子里含着笑意,努努嘴,示意李煦靠近点来。
李煦伸过头去,戚氏贴在他耳边说道:“沐家小娘子的事,老夫人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儿小心回话。”
“唔……多多多谢大娘提醒。”
李煦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又冒出个沐家小娘子来?她是谁,跟杨赞有何瓜葛?
“……多多多谢,”戚氏学着李煦哆嗦的样子,剜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哆嗦什么?”
戚氏说完就折身走了,杨葛氏入睡之前,她是寸步不离的,走到了小楼门前戚氏又回身望了眼李煦,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那小冤家怎么说?”李煦一走,杨葛氏就坐起身来,待戚氏送走李煦回来,她已经穿上了鞋袜。
“他还能怎么说,哆嗦着说呗。”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明儿要是不好好答话,看我不敲断他的腿。”杨葛氏气哼哼地说道,又吩咐戚氏:“走,咱们去见见宫里来的那位仙女。”
戚氏抿嘴一笑,道:“您不是说先凉她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啦?”
杨葛氏顿杖作嗔:“哼,你这是笑话我老糊涂吗,天子赐婚,我岂敢不纳。”沤了戚氏一眼,责道:“你们真行呐,这么大的事偏偏瞒着我,若不是李家十三郎酒后失言,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男子汉处世,不怕他犯错,就怕没担当。你别看着他去西北历练了两年,人晒黑了,心还嫩着呢。他要是脸嫩不肯说,你们也瞒着,耽误了人家,也坏了他的名头。你们都对得起谁?!”
戚氏赔笑道:“我的错,我该打,好在有福之人自有天佑,那十三郎从不到咱们家来,这一来就帮了大忙,您说这不是咱们杨家要发达的前兆吗。”
杨葛氏听了这话心中欢喜无限,娇嗔道:“那可不,我杨家这回是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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