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西一抹花红柳绿中藏着一栋临水的小楼,向北五十丈外即是游人小道,曲江池畔永远不缺游人,正如这栋叫绿阁的小楼永远不缺客人一样。这日一大早,绿阁外就多了一些劲装打扮的壮汉,六七个立在廊下,六七个在四周巡弋,不必说今天这栋小楼里又有什么聚会,这十几个大汉是过来清场警卫的。
绿阁的主人赵二娘对外公开的身份是一位从良的歌妓,开办这座绿阁棋社一为糊口,二为结交长安城的文人墨客,想当年赵二娘风华正茂时也曾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女词人,出入王侯公府亦是家常便饭。
今天这里的确是有场诗会,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是刚刚回京出任监察御史的李德裕,也只是在几年前,李家还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随着李吉甫的暴死和李德裕宦游河东,李家的名号突然之间就在长安上流社会消失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直到低调却又野心勃勃的李德裕的这次归来。
凭藉着父亲旧日的威望和自己昔年积攒下来的才名,李德裕这场诗会邀请到了不少重量级人物,不过单从官品看这些人并无出彩之处,最高的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爵位最高的是念善伯——一位大隐隐于朝,一生只醉心于书画,不愿为案牍所累的真名士、大才子。
不仅官品低,所邀请的这些人中也并无一个在核心要害衙门任职,但只要稍稍知道他们的底细,就无人敢忽视他们的存在。
念善伯的字画现在是千金难求,枚郡主精通音律,性情豪爽,喜好交际,长安所有叫的上好的名流聚会上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娇艳如花,翩然如蝶,只是轻轻地挥一挥翅膀,掀起的可能就是滔天巨浪。
西江夫人成婚的第二年就死了丈夫,难耐深闺寂寞的她开始频繁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以此打发清寂的余生岁月,出身名门,精通歌舞,谈吐风雅的她迅速脱颖而出,成为长安社交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成名之后的西江夫人和绯闻交上了朋友,从此她就笼罩在各色真真假假的绯闻中。人们赞美贞洁烈女,却敬而远之,人们讨厌妇人的不检点,却心向往之,物极必反,名声臭到了极点,反而就产生了美妙的吸引力。
死了丈夫的西江夫人在人们鄙夷的目光下,仍旧活跃在各种场合,向各色男人诉说她不幸的婚姻,不幸的人生,情到浓处,催人潸然泪下,然后就是新的绯闻产生,真真假假,更添一抹神秘,周而复始,她乐此不疲。
李煦骑马到来时,时间不早不迟,忙着在门口招呼客人的李德裕一把抓住他,说:“你替我去楼上招呼着。”说完就是一推,李煦就这样跌跌撞撞进了绿阁,心里想李德裕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来就给自己派了份好差事。
楼外秋风瑟瑟,楼内却温暖如春,耳畔流泻着清雅的乐声,才子们在高声吟诵自己的新作,佳人们捧手做崇拜状,当然这只是李煦的想象,实际情况是,因为人多无人照料,绿阁内快变成超级市场了。
处处是雷鸣般的欢笑声,佳人们三五成群团作一团,高谈阔论,目中无人。才子们也须眉不让巾帼,谈诗词,谈风月,谈文坛的趣闻八卦。
此情此景,李煦觉得很亲切,做起事来很有激情,招呼客人的差事干的很不错,有李德裕这面镜子在前面照着,他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未来的帝国宰相,现在的监察御史,诗会的召集人、主持人李德裕对如何招呼客人全无一点经验。绿阁是整包下来的,赵二娘和原来的管事都不在场,客人迎进门后往屋里一丢,他就不管了。像怎么安排茶水座位这些琐事,他根本就没考虑过。平日在家里宴客,有管家代他安排妥当,他连动嘴过问一句的心思都没有,在外面酒店宴客有管事安排妥当,他也难得操心。
这一次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既没带管家,也没让绿阁东主插手,本以为应付二十来个人的小场面还不是小菜一碟,临场却才发现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无奈只能放羊,放羊的结果只能混乱。
李煦前世是一个科级机关的档案室主任,工作平日清闲,节假日则超忙,组织一场舞会、酒会、宴会、晚会早已驾轻就熟,套路十分清楚,这场诗会不过就二十几个人,后勤工作做起来容易。
李煦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他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向李德裕简短地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毕竟人是他请的,自己跟他们并不熟,诸如安排座次这等事看着是小事,做错了可能就是大事。
李德裕原本没想这么多,听李煦这么一提,也上了心,心里合计了一下,就有了计较,解除了李煦心中的疑难,这事再做起来就顺畅多了。片刻之后,羊儿们槽归槽,圈归圈,各有座位,各有茶喝,再聊天,就只论诗文,不问风月了。
李煦扫了一眼,觉得很满意,这才有点诗会的样子嘛。
李煦满意的同时,李德裕也很满意,他觉得自己这次干的最有远见的事就是请了这位可能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所谓朋友来赴诗会,而且果断地抓了他给自己当差。
未来的宰相此刻在心里得意地想道:“为宰相者,未必要三头六臂,全知全能,要害是要善于用人啊。”想到此节,他又顺便为李煦勾画了一下未来:“也许他将来可以做个鸿胪少卿,那也算人尽其才了。”
诗会巳时开始,只是一刻钟后,李煦就郁闷地发现作为一位非文艺界人士来此简直是自讨苦吃,他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作诗,品诗,纵论诗坛盛况,自己却一句话也插不上,这种被人当做空气的感觉还真是难受呀。
要不剽窃两首装点一下门面,这念头刚一萌发李煦就立即把它掐灭了,脸从来都是自己拿出来丢的,揣着掖着顶多是个没面子,总胜丢了的好。
做不了,品不了诗,甚至连别人品诗都听不懂,李煦诗友的身份不断被矮化,诗会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转去研究“唐人如何在木质楼房里安装地龙”这个很有挑战性的课题来,研究还没出结果,他的身份又被矮化,喝了两杯酒,脸颊红扑扑的李德裕朝他大呼小叫,让他去催促茶水、热汤,半吊子学者终于彻底沦落为服务生。
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李煦的服务工作做的十分出色。李德裕心里甚感满意,很不客气地默认了他的这个新身份,把他当自己人使唤起来。于是有人开始私下嘀咕了,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结果很快出来——原来平山子杨赞是李德裕的姑表弟。
这个重大新发现着实让众人兴奋了一阵子,一个个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诗会结束后广而告之,让长安人分享他们的新发现。
虽然二人如今的官位都不高,声名也不显赫。但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却是一代名相,李家虽然败落,但底子还在,自非寻常人家可以比拟的。
而平山子杨赞好歹也是个子爵,又是击杀染布赤心的大功臣,他父亲杨隆曾在河北为大将,率两州之地数万军卒归附朝廷,是国家的有功之臣,生前封侯,死后却遭佞臣陷害,落了个抄家籍没的结局,今上拨乱反正,为他平反,杨氏一门的故事好好挖掘是很有戏剧性的,内容有料,噱头十足,极有流行开来的可能。
众人兴奋难耐,恨不得马上结束诗会,好出去编排造谣。
恰在此时,忽闻木质楼梯踩的咯咯响,一个甜润的声音说道:“哎呀,我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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