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宅大门虚掩,戚氏臂挎菜篮子正和几个邻居闲谈,看她满脸的轻松,笑语嫣然。怎么也不像是家中出了大事的样子。但李煦还是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戚氏是杨老夫人的贴身人,在杨宅里地位甚高,买菜这种粗活早已不用她来做,她挎着菜篮子立在门口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当然这也只能对李煦这样深知杨宅内部情况的人而来,换成一个外人,家里的女管家买菜归来立在门口与邻居聊聊天似乎也并无不妥。
戚氏见到李煦像往常一样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和邻居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没有提老夫人晕厥的事,她不提,李煦也没提。
此事来的古怪,小心谨慎为好。旺财低着头过来接李煦手中的马缰,直到此时,李煦才注意到旺财骑的马竟是刘默彤的那匹“超风”。“超风”是匹军马,臀部烙有印记,是刘默彤击杀染布赤心时所乘,事后作为奖赏给了刘默彤,这匹马高大、雄壮,毛色发亮,刘默彤一直甚为喜爱。他把马借给旺财,说明他此刻也在杨宅。
李煦心里咯噔一惊:刘默彤此刻出现在这,那一定是出大事了。
果然一进门,一片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杨宅内紧外松,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李煦判断的没错,戚氏在门口摆出的轻松姿态果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刘府派来的管家刘万和刘默彤的两个护兵刘广、刘光兄弟正在二道门前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三人神色都是一样的紧张,刘广、刘广兄弟虽着便装,腰带却扣的甚紧,手按刀柄一副准备厮杀的架势。
见到李煦,刘万赶紧迎了上来。刘万知道李煦是杨赞的替身,因此也不隐瞒,见面了就笑小声地说:“出大事了,快随我去见三郎。”
刘万前头带路,领着李煦进了杨宅二重院落,不去西园小楼而是直接往酱菜房去。长安冬天漫长寒冷,不论豪门富户还是小民百姓家,入秋后都制作酱菜留作冬季食用。
杨宅二重院西侧有道小门,穿过小门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中搭了一座芦席棚,摆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酱菜坛子。
小院门口守着两名陌生的大汉,一人门内,一人门外,俨然是一明一暗两道岗哨,二人虽着装华美,像个有钱的生意人,但满脸的肃杀之气,不难看出是久在军旅磨砺过的。
李煦心里猛地一缩,这情形怎么有点杀人灭口的味道,难不成老夫人出了什么意外,刘默彤打算杀人灭口,焚尸灭迹?
这样胡思乱想着,就踏进了小院,朝东的酱菜房大门虚掩,滴水檐下也立定一名大汉,一样华美的服色,一样肃杀的眼神。也是个陌生人。李煦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刘万把人送到,就退出了小院,立在滴水檐下的壮汉将李煦扫量了一眼,默无声响地推开了酱菜房的门,做个了请进的姿势。
李煦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抬头望了望青天白云,迈步走了进去。眼前一黑,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扑面而来,身后的门却“咣”地闭合了。
李煦轻轻地揉了揉鼻子,被李老三打断的鼻梁还没有愈合。使劲地眨了眨眼,李煦终于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刘默彤负手背对着自己,望着靠在土墙上的一排挂满了蛛丝的芦席,如同在欣赏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卷。
在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年纪约二十七八,身穿一件不起眼的青布夹袄,脸微微有些浮肿,面容普通无奇。
酱菜房的墙上本来开有两扇窗,不知因为何故堵上了一扇,余下的一扇又用麻布蒙上,因此屋内光线极其暗淡。
“这倒是一个杀人灭口的绝好地方。”李煦嘀咕了一声,反而坦然起来,已经有一个人死在自己前头了,凶煞已去,或许自己这回又不必死了。
刘默彤回过身来,苦笑着说:“你就别说风凉话了,这个人是我替你杀的。”
借着麻布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李煦蹲下身来又仔细地观察了这具尸体,尸体的喉咙上有一道可怕的刀痕,是被人割喉至死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他又是谁?”
李煦一连三问,心里有种预感,预感到将有件大事发生,且这件事跟自己有着莫大干系。
“李兄弟,很对不住,有件事我一直刻意瞒着你,本不想把你卷进来,但如今看来怕是不可能了。”刘默彤语气很冷,也全无往日那种温吞吞的性子,看起来有些陌生。
“李兄弟?”李煦心里骤然又紧,他不再称呼自己为杨赞,是打算让自己继续装扮下去了吗?他把自己叫到一间黑屋子里看这具尸体又是什么意思,杀人灭口吗?
李煦脑子里半是清明半是混沌,手则按在了腰间别着的短刀上,那柄精钢锻造的小刀是刘默彤在战场上从沙陀马匪哪里缴获的,送给李煦留作防身用,刀是好刀,十分锋利,但李煦一直没有机会用,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用它对付刘默彤自己。
“你不必紧张,我没有想过杀你,真要动手,也不必到这儿了。”刘默彤一眼洞穿了李煦的心思,嘘然一叹,神情有些落寞,他望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出神,久久方道:“他叫陈玉。绰号老虎,本是找你接头的。让我识破,一掌击碎了他的心脏,割喉只是为了掩饰。”
李煦目瞪口呆,如听天书。
“你听不懂,这也难怪,因为你不是杨赞。”
“这不废话么,我自然不是杨赞,你最清楚了。”李煦心里苦笑道,仍旧云里雾里。
“天下司和兄弟会这两个名字想必你也没听过了。天下司,全称天下寻访使司,玄宗朝时大阉高力士为天下寻访使,替天子搜罗才子美人、奇人异才,骏马好鹰、名花怪石,总之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天子可能感兴趣的,他都统统收集过来,因此而破家害命的事他也不知道干了多少。
“天子索求愈多,寻访使活动日渐频繁,高力士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招募小使,小使招募协理,协理又招募眼线、爪牙,终于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应运而生了,对外称作‘天下寻访使司’,又简称‘天下司’。
“天下司借天子之名四处活动,手伸的很长,权势越来越大。到了天宝末年,天下司驻州的一名寻访小使竟可以公然折辱当地刺史,刺史多战栗不敢做声。有那几个忠直敢言的,或被他们构陷获罪,或被他们派爪牙给暗杀了。
“天宝末年,高力士手中的天下司已经无孔不入,军民官员的一言一语,尽在皇帝的掌握中,阴谋造反的安禄山对此极为惶恐,他一面向高力士大肆行贿,动辄亿万计,一面借杨贵妃巧施离间计,使玄宗皇帝对高力士产生了怀疑,于是任李辅国为天下司的副使,以分高力士的权柄。
“李辅国此人权力欲望极大,他任副使后为了斗倒高力士,便与朝中的杨国忠、李林甫狼狈为奸,不停地在玄宗面前进谗言构陷高力士,终于高力士的寻访使成了挂名空衔,李林甫成为天下司之主。
“这个人与高力士不同,高力士多少还有点为大臣的样子,逢迎天子时心中还不忘国家社稷,对天子失当之处常有谏劝。而李辅国却只知一味逢迎,天子面前就像一条狗,为了一己之私,再卑劣无耻的勾当他都能做的出来。他知道天子宠爱杨贵妃,而安禄山又认了贵妃为义母,便对安禄山的谋反行为知情不报,终于酿成安史之乱的惨剧。
“安史之乱后,天子对边将、藩镇、朝臣越来越不信任,宦官势力崛起,天下司较之玄宗朝势力更加强大。几乎到了无孔不入,为所欲为的地步。他们构陷大臣,侵害百姓,剪除忠良,敲诈地方。以为天子搜罗美女器物之名,行监视天下军民百姓之实,打着为天子锄奸的旗号,残杀不顺从他们的忠直正义之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尽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这个陈玉就是天下司长安县寻访小使的协理,他是来跟杨赞接头的。杨赞是天下司长安县寻访小使招募的眼线,很抱歉,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刘默彤说抱歉,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李煦自也不期望他真的会道什么歉,他杀了一个人,又把自己叫到这来,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道歉?
“兄弟会是干什么的,你是兄弟会的人?”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能担当大事的人,果然没有看错。天下司干的勾当,多少在朝中为官多年的人都不能理解,你仅凭我几句话就能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了吗?”
李煦心里想我能告诉你若干年后有个叫类似的组织叫“东厂”吗?
他想了想说道:“这种事也不算太难理解吧,天子要享受,自然有人费心替他张罗,这些人以天子的名义四处活动,手眼通天,耳目灵通,顺道为天子打听点消息,监视几个不放心的大臣,再处决几个他不喜欢又不便公开动手的人,我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天下司借为天子办差的机会作威作福,也在情理之中啊,胥吏下乡收租赋不也常借机揩百姓的油吗?手中有权,不用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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