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王宅回到丰邑坊,一路阳光明媚,暖风徐徐,气候温和的有些反常。
回到杨宅时,杨老夫人正在用早饭,桌案上一碟酱瓜,一碟酱豆,一碟煮青菜,一碗小米粥,一盘面饼。过礼后,李煦坐在了杨葛氏对面,那儿正摆着属于他的一副碗筷,杨葛氏摸索着把面饼和青菜推到李煦面前,嘱咐孙子趁热赶紧吃。
沐雅馨跪侍一旁,身为妾,她没有资格与家主同桌吃饭,只能家主用饭时,她论礼只能一旁服侍。小女子低眉顺眼,神态恭敬,瞧着让人又爱又怜。她这会儿穿了件青色的麻布袍服,挽了简单的发髻,衣着服饰尽量朝居家妇女靠拢,比之昨晚的风姿绰约,多了几分自然,少了几许颜色。
李煦不觉又把她跟水秋纹暗中做了番对比,如此一看,二人几乎是平分秋色了,论理沐雅馨是自家人,应该多打几分,不过本着家花不如野花香的邪恶思想,李煦还是在心中悄然地把沐雅馨的排名往后面挪了一位。
只是挪一位,暂时就挪一位。
李煦拿了个面饼,掰开一块往沐雅馨嘴里塞,吓的沐雅馨连连摆手,却不敢吭声,不过在李煦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沐雅馨还是屈服了,她张着嘴接过面饼,不敢嚼,整个儿咽了下去,噎得脸颊通红,李煦赶忙把小米粥碗捧过去,小女子慌的把手直摆,不知是噎的吓的还是感动的,眼圈里滚动着泪花。
杨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喝着米粥,面挂慈祥的微笑,似乎并未注意到什么。
李煦不忍再折腾她,拿面饼蘸着酱吃,对那碟水煮青菜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厨房之所以把青菜煮着吃,倒不全是为了照顾老夫人的牙口,实际上这个时代流行煮菜吃,不论什么菜洗净后往锅里一丢,慢火焖煮,煮熟后点些酱,撒点盐沫子,盛盘上桌。
这种炮制法,李煦自然是吃不惯,他正思量着得空传授厨子两手炒菜绝技,给大伙换换口味的同时,自己也好少受点罪。
除了爱煮菜吃,这时代还流行一日食两餐,公卿富裕之家也不会因为吃的起三餐就随意多加一顿,更何况杨家本是落魄之族。
杨老夫人喝完碗里的米粥后,迫不及待地问李煦:“鄂王又叫你去作甚么。”李煦便放下粥碗,抹了把嘴,把朱大师如何魔障,自己又是如何“指点”朱大师迷津的事择要说了一遍。
杨葛氏听完,连声叹道:“造化,造化,这可真是你的造化,西北一行,看来我杨家真是的转运了。”杨葛氏又道:“你可别瞧着这些戏子们没什么,他们的本事大着呢,有时候啊他们的一句话可比五品官都有用的多。”
李煦附和道:“何止是五品官,三品官怕也不如吧。”
杨葛氏啐道:“这孩子,夸你两句,你就没个正型。三品官那是容易当的吗,宰相也不过才三品,位极人臣了。”
正闲说着话,旺财进来报说崔府的二管家来了,带来了一大帮子人,说要在院子里搭设席棚。杨老夫人让旺财把人请进来,自己急忙擦了嘴,漱了口,由沐雅馨搀扶着坐在正位,却催促李煦不必过问杂事,安心用饭。
崔府管家四十出头,微胖,人显得十分精干,进来朝老夫人行了礼,便把自己要搭设彩棚的设想,以及购置桌椅、帐幔、茶具酒器等杂物禀告了老夫人。亏得他记性好,为什么要买,在哪买,买多少,花多少钱,桩桩件件说的清清楚楚。
杨葛氏笑道:“管家辛苦了,你们做事又用心,做的又好,我是十二分的放心,日后像这些杂事你们做主便成,不必事事跑来问我这个老婆子。问了也是白问,我也记不住。”
崔府管家应了声不敢,却建议说:“老夫人身份贵重,自然不必操心这些杂务,爵爷是又官品的人,应酬太多,自然也无心管照。小的斗胆请老夫人示下,府中哪位管事可以提点全局呢,小人们卖把子力气可以,经管这等大事可不成呀。”
杨葛氏明白崔府管家的意思是要她点一个管钱的人,婚礼千头万绪,所费巨大,事人家可以代劳操办,钱却要你杨宅来出,管钱的自然是杨家人合适,这桩事外人自是要避嫌。
“杨福年纪老迈,身子骨比我还不如,管不了,戚大娘那边有六个孩子要管照,够她忙乱的了。”杨老夫人说到这,忽然捉着沐雅馨的手,说:“孩子,你替阿婆来操这个心吧。”
沐雅馨低眉说道:“老夫人差遣,贱妾自然不敢推脱,只是怕做不好。”
杨葛氏问崔府管家:“她年纪轻,懂的事少,劳烦管家多帮帮他吧。”
那管家笑答道:“蒙老夫人垂爱,小人定当竭心尽力辅助沐家娘子把差事办好。”
杨葛氏这便拍着沐雅馨的手,说道:“你放心大胆地做吧,阿婆相信你一定做的很好。”沐雅馨谢过杨葛氏,正要和崔府管家出去照看工匠,李煦忽然叫道:“先别走,先别走,听我来说两句。”说着跳起来,一手拿着面饼咬着嚼着一边朝沐雅馨走去。
有外人在场,沐雅馨对李煦执礼甚恭,低眉顺眼地问:“不知大郎有何吩咐。”李煦嚼着面饼说:“凡事不必太节省,总要面子上好看才好。清河崔家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崔府小娘子的面子那可是比天还大呀。记住了没有,一定得大操大办,风风光光。”
沐雅馨轻轻地应了声是,李煦笑道:“我没听见。”偏着头把耳朵凑了过去,崔府管家见二人这亲昵的举动,赶忙把头侧了过去。
沐雅馨觑见崔府管家不注意,咬着嘴唇,妙目一翻,暴出一声:“妾身知道了。”
其声如黄钟大吕,嗡嗡嘤嘤,其人已走许久,李煦仍觉耳朵里有钟磬作鸣。
打发了二人去后,李煦拍拍手上的芝麻屑,问杨葛氏:“戚大娘今天怎么没来,往日这回她早该来了个吧。”
杨葛氏笑道:“她是有家室有子女的人,哪能天天守着我这个老婆子?人家也有人家的小日子要过嘛。”
李煦道:“我此番去韶州,天高路远,想见您一面可就难了,留您一个人在长安我委实放心不下,我想把沐家的留下来服侍你,你意下如何。”
杨葛氏道:“若说这孩子我倒是真喜欢,乖巧、孝顺又干练,只是我留下她你舍得吗?”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不还有崔家的吗?”
“她呀,那还是个混沌未开的懵懂呢,能济得了什么事,怕是连她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你们都走吧,我一个都不要,阿婆活了偌大年纪,自有生活之道。你是我的孙子,杨家的希望,你过好了,阿婆才能安心,才能长寿,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煦道:“您真不要,那我可全带走啦。”
“全带走,一个别留,我落个耳边清净。”
刚说到这,旺财又进来报道:“门外有位韩五郎求见大郎,说跟大郎约好了今天见面的。”
李煦道:“我这就来。”打发了旺财,李煦跟杨葛氏说了自己要出门访客,杨葛氏也不在意,只是嘱咐他早去早回,不要多饮酒,又要让旺财跟着。
李煦以家中忙乱缺人手为由没有带旺财,他朝杨葛氏郑重其事地行了跪别礼,韩五过来求见,早在他预料之中。这一去或海阔天空,或尸骨无存,祸福只在一刹那间。
李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藉此向杨老夫人磕个头,道个别,聊解心中的罪过,老夫人心地仁厚,都是位可敬的长者,自己纵然有一万条理由终究是欺骗了她,临别之际,李煦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如此。
杨宅门口,韩五双手背在身后,仰着短粗的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工匠在拆卸杨宅门楼上的匾额,婚典在即,他们准备拿去重新上一层金漆,也好显得亮堂点。
韩五一身锦衣,头上插着碧玉簪,比之昨晚那一脸的肃杀,此刻的他看起来像个富家翁,见了李煦,韩五拱手做礼连声道了恭喜,当着众人的面,二人寒暄了两句,便一起上了马。
提马向西,出了西坊门,向南一拐又出了延平门,沿着宽阔的官道走了约十余里,向南岔入一条小径,走了五六里,前面是条小河,已经没了路,四周只剩荒草、松林。
秋风扫过,松涛阵阵,暖风熏人,很好的天气。李煦的心却渐渐不安起来,周围一眼望去不见房舍人烟,这可真是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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