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一年,韶州新城终于营建完成,所谓完成就是四面城墙完工,城外挖了护城河,河边种了柳树,城内主要街道及街道两边的商铺完工,州县两衙完工。除此之外,韶州新城内还是芳草萋萋,狐兔出没,规划中的百姓里坊内,并无一家一户。
一座城,没有人,再多的地也是不值钱的,城中拿地最多的当然是有能耐的人,能人们为了不使自己投下买地的钱打了水漂,就必须设法增加新城人口。这事儿他们不便出面,责任就全加在了牧民官的身上,压力最重的当然是刺史尚元河了。
付家工程完工,把城交来了,伸手要钱,他有压力。城中的士绅买了地,地不像预想中的值钱,向他施压,他也有压力。老太守哀叹好事功绩让常思云落去了,这还债的苦差事却落在自己头上,光还债也罢了,早先已经有规划,咬咬牙也能还的上。
移民充实新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差事啊。老城区再破再旧,毕竟是人家住了几辈子的故土,故土难离这个道理,他怎么不懂?除了感情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新城的地价实在是贵了点,被能人们倒腾了几遍后,飞涨的地价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自己这个宦游多年的刺史想安居也不易呀。
你有什么理由让人家搬出旧城到新城呢。
老太守的为难,让他的门客们感到很尴尬,老先生待我等如此优厚,而今他遇到为难事了,我们袖手旁观,好意思吗?门客们思来想去,拿出三条妙计来。
其一,赶旧城区的居民入新城,这个说了跟没说一样,赶,怎么赶?像原韶州参军杨赞那样恐吓老城居民说旧城地势低洼容易受灾,新城高阜,不仅没有水灾之患,且凉爽宜人。
我呸,杀千刀的杨无敌,掉到钱眼里的杨赞,这等鬼话,你也就拿去糊弄政事堂的那帮老朽!韶州老城地势的确是低洼,暴雨下的急也的确有内涝,可还没有到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步,杨赞胡说什么韶州地势低洼,夏秋洪水一来就淹了,纯属扯淡,根本没有的事,韶州建城以后,每十年才遇一次的灾害,被他夸大说成了一年春秋两遇,其人可杀!书生们恨的咬牙切齿,不过鉴于当年推行营建新城政策的常思云现在已经升任观察使,而今正混的风生水起,这笔账还不到清算的时候。书生们于是也就忍了。
书生们献的第二条妙计是以防匪为名将散落在韶州周边的山民集中到城区居住。
这么干阻力也不会小,但相比搬迁老城区的居民要简单的多。山民虽然顽固、好战,但他们居住的散,形成不了合力,软硬兼施之下,容易各个击破。不过难度虽然小的多,但山民数量不多,即便全部都迁入城中,也住不了两三个坊。而且变山民为市民之后另一个难题又摆在了眼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离开了靠山,这些山民们吃什么?不解决他们吃的问题,难保他们进城不私下又回流到山里去,或远走他乡,或躲入深山老林成了野人。
当然这些困难也难不倒足智多谋的门客们,他们很快就想出了应对之策。而今岭南灾情未平,地方流民还很多,大股匪寇是平息了,小股盗匪还是四处乱窜,各州都在招募新军防贼。内迁的山民数量不多,索性把他们中的青壮全部招募为兵,以军法管治,看谁敢逃,看住了他们中的青壮,那些老弱病残孕,又能往哪逃,还不得乖乖地呆在城里做市民。
至于招募那么多兵用不用的着,有什么关系,不能打土匪,干干粗活总行吧,修桥补路都能干,无非是找个借口把他们稳住。
此计是否可行,效果怎样,还没来得及评估,刺史尚元河已经批准施行了。虽然骂声一片,好在内迁的山民的确没有外逃的现象。
门客们献的第三个增加人口的办法就是招募流民充实人口,岭南大灾,流民不少,韶州地方安宁,流民肯定愿意来。州里和六县派出招募流民的小组分赴南方各州,贴出告示,打起招募流民的大旗,只要肯来一律欢迎,没钱的可以赞助路费,帮忙招募的按人头支给奖金。
一时间七支招募流民的小分队分赴南方各州,张起招募大旗,因流民困扰而愁眉不展的南方各处州县,一见韶州地方这么仗义,莫不倾力帮助,韶州去的小分队人手不够,当地大力支持,声势不够壮,当地主政官员亲自现身推荐。
招募工作很顺利,各处走投无路的流民,听说去韶州有钱拿,莫不争先恐后。此计看似可行,其实遇到的问题还是一样,人来了干什么,吃什么?韶州地方不大,工商业不发达,吸纳不了多余人口。
垦荒营田,必须在郊区,韶州周边地区已经有两个营田所,再无适合开垦的地方,营田所离着城区太远,自耕自食,跟韶州新城有个屁关联。
所以这条看似最可行的办法,最终成了最不可行的。
州县两衙花了大力气招募的流民来了又走,徒贴补了许多粮菜,不过若说这么做一点好处都没有也不尽然,至少对李煦而言是大有帮助的。
他治下的七个营田所借此良机都极大地得到了扩展,实力大增。
虽然灾后岭南各州都有刺史兼任营田使抓营田,但真正实实在在做出成绩的并不多,多数地方都流于形式,徒有一副空架子。相较而言,韶州的成绩已经堪称模范。倒不是说李煦就是什么能干肯干的人才,实在是形势逼人强,当初为了让黑面军那几百张嘴有饭吃,逼着他不得不认真对待。
开荒营田就是这样,开头难,一旦居民点、水渠、道路建设完毕,后续的事就慢慢好办起来,蚕啃桑叶看着慢,实际毒着哩。
流民拖家带口奔着安居乐业来到韶州,却发现城小、活少,无处讨生活,正要走开,忽见到城外的营田所办的红红火火,条件很不赖,政策很诱人,其中眼光独到之辈,便留了下来,充当春蚕啃起了桑叶。
等韶州周边无桑叶可啃,李煦又引导春蚕们去往他处,韶州原有的七处营田所因为选址科学,适宜垦荒,眼下条件一成熟,规模迅速扩大。条件最优越的翁源营田所规模扩大了六倍,人口由二百三十户激增到一千多户,规模之大,比县城也不遑让。
人口增加后,李煦又将原先已选定,却因条件尚不成熟而转为后备的两处土地拿了出来,两处营田所红红火火地开办了起来,一处人口三百户,一处四百户。
流民由各州而来,除少部分整族迁徙的外,多数都是三五家一起迁徙,或单门独户的迁来韶州,在垦荒初期,为求生存,与斗天,忙着开垦土地,种出粮食,养出牲畜,一旦安稳下来,情况就变得微妙起来了。
与天斗变成了与人斗,岭南作物有三熟有两熟,韶州地方的各处营田所因为误了节令这头一年只能保持两熟,到元和十三年夏季,头季作物收获完毕,收成算不得很好,但与去年的大荒年相比,情况已是大大改观了。
衣食足而斗殴,忽然成了各处营田所的共同现象。
吃饱喝足,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打架斗殴之事此起彼伏,先是个人斗殴,继而是族与族之间的争斗,再到韶州新居民们以原来所居住的州为单位展开激斗。
李煦是带着欣赏的目光看待斗殴这件事的。若说个人斗殴或是因为闲极无聊,那么群体斗殴就只可能是为了利益之争。
打起来了,这很好,这说明他们把这当成家了,家里的东西让别人侵占了,胸口气不平故而有争斗。
若是他们仅仅把韶州作为躲避灾荒之年的一个驿站,他们完全犯不着为了半分菜地,一条河堤而打的天翻地覆嘛。
当然打架是不好的,小打怡情,大打伤感情,打出人命来可就要结仇了。
因此李煦果断地派出了刚刚结束春训的五十名爪牙奔赴各地“劝架”,爪牙们如狼似虎,态度嚣张,一口一个我们韶州怎样,你们x州怎样,在老子地盘上怎样,再敢怎样,我怎样怎样你。一副土霸王仗势欺人的嘴脸。
矛盾的对象很快转移,韶州新居民们放弃了内部争斗,锄头一直对外,向爪牙们开战。经过春训的爪牙在数场小规模冲突中表现良好,不过面对越来越团结,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土霸王们心虚了,他们见风使舵地表示韶州人是热情好客的,是愿意跟外乡人和平相处的。
此役让韶州的新居民意识到了彼此间团结的重要性,大规模的械斗一时销声匿迹,个对个的单挑则纯粹是为了友谊。
李煦抓住时机立即以大和事佬的身份出现在各个营田所,纾解矛盾,调解纠纷,化分各派的势力范围。
虽然只是营田副使,韶州的营田事业却是李煦一手开创的,功劳苦劳都是第一,在流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
固有的威望加上公正的处事态度,李煦所到之处戾气化祥瑞,干戈变玉帛。
当然靠个人的力量要保持地方的长治久安是不现实的,虽然李煦也不想看到各营田所流民们中间出现自治组织,但实际情况是在这场殴斗后,各地的自治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乡规村约制定出来了,乡老、把头也选出来了,营田所内实现了自治。
打压既无力量,也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但放任也非李煦所愿,那么就各让一步,你们可以自治,但也别忽视我的存在,不要把我设在各个营田所的督办、协办、差办当不存在。
在这年头粮收获后的喜悦季节,李煦抓紧时间游走于各所之间,指导各所基层组织的建设。收获后的农人心情舒畅,这个时候跟他们讲条件,他们多半会做出一定的让步。譬如,李煦提出每处营田所供养的脱产人员,由原来的每两百户一人提高到每百户一人,就很快得到了积极回应。
脱产人员的增加,在给自己亲信寻找到新饭碗的同时,也增加了对各处营田所的控制。李煦以营田司的名义做出规定,每个营田所除了劝农督办外,另设有四个协办,一人掌治安度支,一人掌学校邮政,一人掌医药风化,一人掌水利道路。
督办和管治安度支的协办由营田司以派遣形式任命,其余的协办多以当地人充任,遇到缺额时才调剂派遣。
督办和协办可以根据所掌事务繁重申请聘用助手,称之为差办,差办的解聘须报营田司批准,营田司给俸,营田所补贴衣食。
营田所办公经费及差办补贴由所辖公田收入中支取。
旗开得胜,李煦乘胜再下一城,他将各营田所辖的公田在原来的基础上统统翻了一番。这个举动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在这个大垦荒年代,田地似乎是最不值钱的,只要有人有力气,随时可以向大自然索取更多的田地,事实是这样吗,李煦认为不是,自然的承载力是有限的,垦荒的高潮终将过去。田亩的数量不可能无限制地增加。
在此前提下,谁占有更多的田亩,谁的将来就更加美好。
公田的好处显而易见,土地公有,劳力由各户均摊,收获物却归营田所支配,实际上是一种隐蔽的税收。
看到各处营田所办的红红火火,再看到韶州新城里的冷冷清清,一向稳健的尚元河终于也动起了歪心思,他把李煦叫去值房,关了门问他能否将所营之田提前移交地方。
李煦明白他的心思,把所营之田亩人口移交地方,再设法把人地分离,将失地的农人往城里折腾。招募流民策略失败后,尚元河的门客们黔驴技穷,再也没有好办法,不过城里的士绅商户却给尚元河献了一条“妙策”:
允许城里的士绅富商外出买地,大肆兼并农民土地,再软硬兼施将手里有点钱的农民赶入城中居住,买地买宅,租住商铺。
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士绅富户们的手里,成为城里人的农户用卖地的钱盖房定居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别无长技,没有了谋生之路。不得已只好借高利贷做生意,一番折腾后,十家中活下来一二家,其他的只好沦为奴工仆佣。
即便如此,韶州周边有地的农户已经不多,剩下不多的人也学精了,捂着赖以糊口的土地再也不肯变卖。
李煦感到很悲哀,尚元河是个官场老油子不错,不过为人还是很说的过去的,虽然有些爱慕虚名,却还是有操手的。不到山穷水尽,他是不会向自己开这个口的,他关着门,可见内心的挣扎。
李煦咳嗽了一声说:“韶州营田在老先生的主持下,招揽流民凡四千零八百户,居岭南各州之最,而今九处营田所一派生机盎然,百姓齐颂老先生的恩德,然新栽之树不易动其根本,如今营田所内百废待兴,根基尚不扎实,人心尚有浮动,各族之间尚缺磨合,卑职斗胆建言再过两年移交给地方或更为妥当。望老先生明察。”
尚元河听了这话,焦灼的目光霎那间变得一片空茫,他点点头,胡须莫名地抖了抖,他吁叹一声,说道:“我也知道新栽的树动其根本更是大忌,只是……唉……”
尚元河一声长叹,满面颓丧,此等失态场面,李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尚元河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李煦起身告辞,已经走到了门口,忽又站定,他转过身来说道:“老先生若为新城之事忧愁,卑职倒有一计。”
“哦,你说说看。”尚元河目光灼灼,顿时来了精神。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韶州坐拥浈、武江两江,沟通江西、湖南,若兴商阜之利,卑职以为足可养一城兴旺。”
“兴商?”尚元河抚须思索着。
“集中民力打通通往郴州、虔州的商道,则韶州一盘棋就全活了,彼时不怕新城没有人,只怕人多为患呢。”
“那……?”尚元河用手指着北方,意思是说付家能同意吗。付家垄断岭南、江西、湖南三道的交通之利,每年获利千万,靠的就是山道曲曲伏有山贼,常人不敢走,唯有他家的商社方能把货物平安运来运往。打通韶州通往湖南、江西的道路不难,难的是即使打通了只要付家不同意,路仍旧是死路一条,无法引来商业之利。
三界御龙寨与付家是什么关系,二人都心知肚明。李煦出了这么个主意,尚元河自然也不会认为他是在信口胡说,故而才有此一问。
“韶州新城是付家所建,利益他家最多,他家不肯,老先生亦可高卧不理。”
或许是李煦的主意有些损,尚元河愕怔了一会,忽然哈哈一笑,说:“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不过事关重大,容老夫再思量一番吧。”
李煦拜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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