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味的投毒案性质恶劣,官愤极大,从一开始就由州县两衙协同侦办,这样的大案子想轻易了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好在侦办此案的官员都十分得力,案子推进速度很快,凶手在三天后即被锁定,令所有人感到震惊的是,韶州独一味投毒致六人死亡的元凶竟然是已经升任宁南军营田判官的杨赞,原因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杨赞与原韶州刺史康侃赌博,输给康侃十万贯,因为拿不出钱,遂将田产、庄宅、家中小妾折价变卖,事未协而连州乱起,杨赞为支军使支前,立有战功,此番回韶州得知康侃已死,赖账不肯归还,韶州州学博士周、曲江县令李复当初为见证人,杨赞欲毒杀二人,遂借肖彰宴客之机在酒菜中下毒,借此栽赃肖彰。杨赞潜伏厨房下毒时,不慎被人撞破,情急之下将所携之毒尽数倾倒于酒中,致使曲江县令李复,州学博士周、独一味掌柜林虎山等六人身亡,二十九人重伤,此案经州县两衙协同侦办,业已水落石出,证据确凿,只等韶州正堂开堂公审。
韶州州衙审理此案前夕,肖彰一手拎酒壶,一手拎着烧鸭来到装有铁门的石墙牢房,铁门开启,轰然作响,门轴锈蚀,这门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动过来。
肖彰用手拍着铁门,对李煦说:“瞧瞧,这是我从广州运来的,铁的,价值一百贯,专门用来关你的。”
李煦道:“你这又何苦呢,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拿去就是,钱财身外物,女人如衣裳,功名亦无浮云,去了就去了吧。”
肖彰在李煦对面盘膝坐下,将荷叶包打开,喷香的一只烧鸭,还冒着热气。李煦把手在身上蹭了蹭,撕下一只鸭腿吃了起来,黑牢里的饭实在不怎么样,霉烂发臭,量还少的可怜,别人吃了一次就不想吃第二次了,李煦却坚持吃了下来,一边吃着这样的牢饭,一边坐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怀旧,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慢点,慢点,这只鸭都是你的,我刚刚吃过饭了。”
嚣张公子看着李煦狼吞虎咽的样子,只撇嘴,一副心酸不忍的样子。
“好吃,好吃……”李煦吃完一只鸭腿,又撕下了另一只,仍旧吃的津津有味。
“唉——”肖彰吁叹一声,“听说你喜欢吃鸭腿我就给你带了一只来。事情搞到这个份上,我也很为难,当初我只是想把你在兰桂商社和城里的几块地皮拿到手,其他的还真没多想,即便是股份和地皮,我也打算跟你公买公卖,说到底你也是司里的人,虽然跟我不是一条线上的,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天下司嘛。咱们关起门来内斗,跟外面还是一家人嘛。唉,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
“都这个份上了,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吗,怕我死了变成厉鬼找你报仇,你大可以找个法师把我的魂魄钉住,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嘛。”
“你……”
肖彰闷坐了会,仰头朝天:“你说的不错,事到如今,我何必藏着掖着呢,黑面军被你带去了顺州,石子铺只剩几个老弱病残,顶不了事,你调教的两百爪牙又都掌握在常山手里,赵虎是个忠心的人,却也是个笨蛋,他哪是常山的对手。连跟你去顺州的那个鞑子也带着康太守的骨灰回了振武。你还有什么?指着林月那个贱货来救你?哼——”
“对,你说的没错,所以我就奇怪了,都到这个份上了,你又何必藏着掖着呢。假惺惺的来为自己辩白,你索性把自己的小人嘴脸露出来,风光一下嘛。哈哈……”
肖彰拍着腿站了起来,说:“痛打落水狗,那是懦夫行径,我肖某人不屑一为。而今,你已经一败涂地,你死,是死定了,你的家宅财产归我,你的娇妻美妾归常山,你的家仆聪明的自动滚蛋的,脑子不好使的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韶州,老子有的是整治他们的法子。你做人真是失败啊,哈哈……”
李煦吃完第二根鸭腿,把骨头仍在地上,端起酒壶喝了一口,漱漱口,咽下去,说:“不错,这才有点嚣张公子的样子嘛,你此来本就是处心积虑地对付我,现在大获全胜,本该嚣张一会,藏着掖着不符合你的贱人性格。”
“贱人?!骂的好,我就是个贱人,你不也是吗,常山不也是吗,李复呢,康侃呢,大伙都是贱人,我只是比你稍微贱了那么一点点。哎呀,明晚,也许就是今晚,常山就要和你的娇妻美妾共枕同眠了,韶州的天变了,我肖某人大获全胜!你,杨赞,完败。”
肖彰转过身去,走到铁门边,忽而又转过身来,神秘兮兮地说道:“顺便告诉你一声,常山这个人嘛,早在五年前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啦,常思云当政韶州时我派他到韶州来扎钉子,本来是准备扎常思云的,老小子运气好,跑了,扎到你这个倒霉蛋了,偏巧你又是个软蛋,一扎就破,实在没什么意思。哎呀,看在同是一家人的份上,我也就不为难你了,刑具啥的就不上啦,不过你自个也识相点,啊,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的漂亮,输要输的光明磊落,死就死嘛,十八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哈哈哈……”
嚣张公子长笑而去,兴致很好。
铁门关闭,肖彰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对守护在门外的十几个劲装大汉吩咐道:“这个人在韶州还有几个同党,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不可掉以轻心。”
众人应诺,这些人都是肖彰从广州带来的,名义上是他的部曲,实则却都是天下司广州寻访小使驾下爪牙,他的叔父肖戈在广州时的秘密身份就是天下司驻广州寻访小使协理。
天下司在元和十二年冬和十三年春因为岭南流民事件和天子李纯发生了一次正面冲突,结果竟是以李纯的失败告终。天子爽快地承认了失败,旋即就开启了第二场角逐,这场角逐以兵部侍郎韩愈反对迎接佛骨被贬事件为开端,目前正趋白热化,准备异常充分的天子一开始就占得了先机,整治的天下司毫无反手之力。
马存亮曾在突吐承璀主掌天下司时任主书,又随着突吐承璀的去职而去职,此番李纯重新启用他为岭南监军代替陈弘志,就是要好好收拾一下天下司的后院,从中翻找出他感兴趣的东西,以便把这群狗奴才彻彻底底地抓在自己手里。
大势已去,陈弘志孤掌难鸣,只得黯然离去,他关照桂仲武择机把李煦弄出岭南是真,不过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就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了。一切都来的这么突然,这么有戏剧性,又岂是他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已经失势的老宦官所能左右的?
肖戈在陈弘志监军岭南时,十分受压制,此番看出马存亮要翻陈弘志旧底,以为出头之日已到,审时度势后就主动靠了过去,肖彰借着他的势,自然认为独霸韶州商界,跻身人上人的机会已到,趁李煦外出,设计搞他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至于常山是不是他在五年前派来韶州扎钉子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离开专门关押李煦的特殊监牢,肖彰去了常山的家,李煦虽然已经被捆住手脚投入大牢,但他还没死,老虎没死就还有翻身吃人的危险,对此,嚣张公子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常山没睡,阴着脸一个人枯坐喝酒,肖彰打手势让常家管家送一副杯筷来,他呀陪着未来的韶州寻访小使喝一杯。
“行啦,就别这么愁眉苦脸了,老虎再凶猛,被人拿了把柄投入了大牢,还能怎么样?你若不放心,索性弄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还不是时候。”常山冷冷地说。
“还不是时候?你还在等什么呢,他在韶州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兵没兵,将没将,人又落在了咱们的手里,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来?你担心赵氏兄弟?没事,我不跟你说过吗,他们俩在河北杀了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梅璐然安排他们来岭南只是为了避祸,他们跟姓杨的不是一路人。梅璐然如今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还会替一个将死之人出头?”
常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没说话。肖彰道:“今夜,你好好歇着,明晚做新娘。你看先上姓崔的,还是姓沐的,林家的那个就等等看吧,他哥哥出了这么大案子,将来实在不行,把她扔出去,也好给世人一个交代嘛。哈哈。”
常山又哼了一声,忽然说道:“我今晚就要见到她们。”
“今晚?这么晚了?好,见,今晚就见!你要见哪个。”
“三个都要。”
噗!肖彰一口酒全喷了出去,“我你个大爷的,老弟,你够狠的呀,看着斯斯文文的,一发起狠来……三个,好,三个就三个。我叫他们给你准备一张大床去,准备个屁呀,就到我家,在她们的闺房里……嘿嘿嘿……”
嚣张公子搓着手,一副急不可耐架势,忽又道:“等等等等,我去把韩明明他们叫来,大伙一起热闹热闹,给你添添喜庆,哈,还要闹闹洞房。”
肖彰搓着手,舔着嘴唇,一腔思维全在怎么闹洞房上,不过待见到常山那张阴沉着的脸。他又改了口:“洞房就免了,我知道你是个不爱热闹的人。不过喜酒还是要吃的,这点面子你得给,好!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我去叫韩明明他们了,哈哈……有趣。”
肖彰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嘀咕着:“三个,三个,三个好,就怕你这小身板吃不消哟。”
……
三更时分,天空飘起了丝丝细雨,守卫在李煦牢房外的十八个劲装大汉却丝毫不曾松懈,他们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知道轻重。牢里关的是前任韶州寻访小使,一州的寻访小使权力有多大,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可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老吏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站住!”一人喝道,十八个人立即警觉起来了。
“是我,萧额。”来人答道,把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烛光照亮他的脸,的确是州衙里的刀笔吏萧额。
“萧先生这么晚了,来此何干?”
萧额扬了扬手中的一卷纸,淡淡道:“有两份文书要赶在他死前签署。”
这个理由很站的住脚,虽然他们一直守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但从来探视李煦的人和提审的频率来看,案子快要了结了,牢里的人贩很久就要离开这,或者押送长安,或者让他永远消失,总之时间不多了。
为上位者就是累呀,都落到这步田地里,还有这么多手印要按,半夜三更也不得消停。萧额是什么来头,他们并不清楚,但从他来此的频率来看,此人应该极为得宠,现在正在炙手可热的时候,这样的人得罪他,不明智。
“萧先生,这边请。”
执掌钥匙的汉子开了牢房门,礼请萧额入内,萧额是文官,年纪又大,又是熟人,盘查流于形式,不过还是搜了身,这是肖彰吩咐过的,管你是官是吏,想进这个监牢就得接受搜身,肖彰现在虽然身无官职,在韶州说话可比县令、司马管用多了。
萧额走进牢房后,铁门依旧关闭,门上留有窥视孔,从这可以窥视房中的情景,牢房里虽然阴冷潮湿,光线却很充足,四周墙上至少点了六盏灯,为的就是犯人在里面做什么,外面能看的清楚。
萧额跟李煦说了几句话,二人来到墙角的书案旁,书案上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和印泥,萧额把几张纸依次递给李煦,后者看完后就放在书案上或写上几笔,或直接蘸了印泥按下。
事情办的很顺利,萧额收起纸,依旧卷做一团,朝铁门走来,窥视的人赶紧离开窥视孔。虽然是执行公务,但窥视自己人,心里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开门开启,萧额走了出来,举起手示意众人搜身,一个首领模样的汉子笑道:“萧先生是自己人,不必了。”
目送萧额远去,大牢里又恢复了宁寂,这处牢房位于州县大牢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即便是在白天也绝少有人来,待天黑后更是人迹罕至。
索索索……牢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一个汉子从窥视孔里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李煦手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身体猛烈地抽搐着。
掌管钥匙的忙着开门,众人首领喝了一声:“外面戒备!老三、老六、老九跟我进去。”
发出简短指令的同时铁门也打开了,掌管钥匙的人手扶铁门,全神戒备,论理,任何人走进牢房后,他都要关闭铁门的,直到里面发出开门的讯号。
不过这次事出紧急,进去的又是自己的四个兄弟,犯人突发重疾,有可能需要急救,这门就不关了,当然戒备是必要的,任何时候也不能放松的。这是原则。
两个大汉上前按住了李煦,用力拉直了他的身体,后者脸色灰黑,口吐泡沫,一张脸狰狞扭曲,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留下一个人一旁戒备,带头大哥屈身蹲倒探手扣住了李煦的脉门,他略懂医术,诊过脉象,眉头一皱,对按着李煦的两个汉子道:“绞肠痧,得赶快救治。”
二人闻言将李煦抬起,这汉子仍旧扣着李煦命门不放,由一旁戒备的人前去叫开门,铁门开启,戒备之人闪在一边,带头大哥先闪出门去,房门狭窄,再扣着李煦的命门,抬着他的两个汉子就无法出门了,只是稍加思索,他就丢开了手。也与此同时,本来已经痛苦的缩成一团的李煦骤然间四肢一展,捉着他手和脚的两个汉子,只觉得虎口如针扎一般,剧痛难忍,二人同呼一声几乎同时丢开了手。
“喀嚓”一声脆响,抬着李煦脑袋的汉子喉咙软骨被捏碎了,出手杀他的人身形快若鬼魅,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事情还没完,“喀嚓”“喀嚓”的脆响接二连三地响起,即便是带头大哥也只是在“喀嚓”一声后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十八名守卫中被李煦捏杀的有六人,包括众人的头领。
随后李煦就施展起自己的太极养身剑法来,倚天剑不在,从顺州带回的那柄剑也不在身边,他是夺了别人的剑施展的剑法,人和剑还不熟悉,难以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耍了半天剑,非但一个敌手没杀掉。反而让人刺了一剑,伤口血啵啵往外流。厮杀声惊动了大牢的守卫,十几个押劳舞者铁尺、板刀、包铜大棒杀了过来。
李煦大叫:“你不现身,又何苦来?”
众人闻声一惊,难道他还有同党?四顾打量,又哪有人?这一闪神的工夫,李煦突然急斩数剑,舞起一道剑障,突破一道缺口,奋力杀出重围去了。
用计使诈,偷袭得手,真打独斗却还差点火候,再用计使诈,突围成功,李煦撒开脚丫子,使出追鹰博兔的手段,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十二名精壮大汉追的气喘吁吁,却是越追越远,劳而无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去了。
这一夜三更末时,位于城南的凤凰台上忽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一座土山,整个韶州城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颤抖,惊恐失措的百姓惊叫着冲出家宅,冲出坊门,在大街上大呼小叫,惶惶不可终日。
位于新城东方的刺史府也感受到了震动,肖戈从床上一跃而起,鞋也没顾上穿,也不顾床上老妻,拔腿就往外跑,走廊里立着一个黑影,肖戈刚问一句:“你是谁?”
黑影骤然劈出一道寒光,下一刻,肖戈的半颗头颅就斜斜地滑落下去,尸体立在那直到黑衣人走后方才扑倒。
拂晓时分,在韶州城北灵鹫山下,一行十八个人正整装待发,他们都穿着粗麻布衣,女子用头巾裹着脸面,除了每人一片岭南马外,还有六匹矮小如驴的竹马驮着行李。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这群人的神色愈发焦急起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眼眶里分明已经滚动着泪水了。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人叫道,用手一指山脚下的小径,但见一匹高大的河西马正飞奔而来,神骏的河西马在平坦之地上奋蹄如飞,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却施展不开,走的小心翼翼,十分憋屈,故而速度极慢。
抱孩子的女人笑着骂道:“爱显摆的贼!走山路骑什么大马嘛,害的人家担心了一夜。”
说话的是沐雅馨,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阿柔,此刻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一个小鼻孔在外面,正睡的香甜。骑着河西马在山道上走的万分憋屈的正是李煦,在萧额的接应下越狱成功后,他潜入凤凰台,从南院正堂的密室里进入此处宅院的地下室,点燃了一根蜡烛,蜡烛只有三寸高,底部连接着一筐火药的引信。
那筐火药正埋在后宅起居室下,起居室里此刻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几个人,皆喝的烂醉如泥,肖彰、韩明明和周家几兄弟都在,以及肖彰从广州带来的一干亲信,和巴结他的韶州土著。他们是来庆贺常山“纳新”的。闹到半夜,烂醉如泥,无人照料,就躺在这儿来,好在虽然入秋,韶州的夜晚还是相当温暖,和衣躺着,也无冻伤之虞。
李煦点燃蜡烛后,特意到此点视了一番,没有搅扰他们的清梦,就转身去了刺史府。某人纵然子侄在韶州行凶,必须给予惩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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