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李煦很忙也很烦,青山纺织工场刚刚创立,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如一辆七拼八凑的改装车,理论上它是可以冒烟上路的,实际上了路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问题早点暴露也好,刚刚起步,车子走的还不快,还有停下来补救的机会,停车、启动虽然折腾,到底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若是把问题积攒起来,等到车子开上高速路上再出问题,小问题也会酿成大悲剧。
处理公事很忙,很累,但也很有成就感,看着当初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李煦的心里还是如吃了蜜一样甜。
当家里就不大太平了,这些日子自己瞎忙在外,无形中冷落了妻妾们,崔莺莺显得无所谓,林虎男有所谓也不说,沐雅馨可就没这么好休养了,嘀嘀咕咕,啰啰嗦嗦个不停,不理她,她就拿女儿说事,当着女儿的面数落当爹的忽视她们母女,在外面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再听到这些唠叨,再好的性子也会烦躁起来。
李煦自诩经历了许多事后已经修炼成了波澜不惊,淡定如山的胸怀,但事实并非如此,心里装着一肚子烦恼的时候,他还是容易暴躁,暴躁起来还是难以控制自己,失控的时候他还会打人,虽然都是些虚张声势的假把式,不过偶尔也有弄假成真的时候。
譬如昨晚就是,因为几个供应毛线的货商没有按时交货,导致上百号工人足足闲了一天没事做,管调度的李管事,管供销的赵管事不仅不汇报,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中午溜出去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后回到工场里耀武扬威、胡言乱语。
李煦把他们俩逮到骂了一顿,做出扣除半月工钱的处罚,李管事闷头认了,赵管事不服,冲到自己的值房来大吵大闹,拍桌子撒泼,惹来百十号人围观,一帮管事人不仅不劝阻,反而冷眼旁观,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赵管事是孟良的表叔,原本就是负责毛毯生意的,经营不善两年间亏了七千多贯,仗着一张厚脸皮仍混在孟府,此番见表侄跟李煦合股做生意,又想插一手,先是想做大掌柜,后听李煦要做大掌柜,明知争不过,就想做二掌柜,托秦忠来说情,秦忠知道这事不好弄,躲着不出头,这老儿无奈,就厚着脸皮缠着孟良替他说话。
孟良被他缠的实在没辙,跟李煦开了口,李煦安排他一个有名无实的监督职位,这老儿乐呵呵地走马上任,做着做着发觉不对头,自己这个监督空有虚名,什么事也管不了,一点外块也捞不到,于是就又去麻烦他表侄。
为此孟良专门找了李煦一趟,这才让他做了管理供销事务的管事,名分虽然不大,却是实权在握。李煦本指望受了这番磨折后,他能收收心,改改以前的脾气,好好振作一番,给自己,给表侄争个脸,这老儿也的确振作了一阵子,怎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到一个月,就有故态复萌,懒、馋、散、贪的本性暴露无疑,贪占好处,推诿责任,没个章法,此番又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出来。
罚俸有凭有据,合理合法,他却仍旧借故撒疯,吵吵闹闹,若这也能容忍,只恐日后难以服众,思虑至此,李煦就当着青山纺织工场大小管事和工匠们的面,宣布解除赵管事的一切职务,勒令他立即收拾东西滚蛋。
李煦是阴着脸宣布这个决定的,赵管事滚蛋的时候,脸阴的比他还狠。老头一路骂骂咧咧,赌咒发狠说叫李煦等着,他要是不找七八十号人削李煦一顿就白在沃野混这么多年。
李煦不惧老儿跟自己耍狠,他担心的是此举会给自己和孟良之间的关系带来阴影,孟良并非一个耳朵根软无主见的人,他把赵管事安插进来,仅仅只是因为抹不过情面吗?李煦怀疑。把事情搞这么大,这么高调处置赵管事,旁人看不出问题所在,孟良是何等眼力,他能看不出这是自己借势之举,有意为之?
开革赵管事的当晚,李煦就去了孟府求见孟良,在门口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进去回话的人才出来说家主不在。
是不在?还是不见?李煦心里默然一叹,无奈只能折身回家。得罪孟良的后果是什么,他很清楚,不怕,不过不甘心。
打沐雅馨发生在晚饭后,恶念却是在吃晚饭时就萌生了的,这女子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全程敲敲打打,指桑骂槐,可怜的阿柔做了老爹的替身,被满腹怨气的老年弄的眼泪汪汪,全程痛哭不止。李煦阴沉着脸吃完饭,早早地退回书房,正想清静一会儿,沐雅馨又在院中把阿柔弄哭了。
李煦摔门而出。
就那么一巴掌下去了,还打的特别用力,打完后他就后悔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晚,一宿没合眼,仗着年轻又扛了一上午,午后就有些困倦了,往值房一躲,倒头高卧。
一觉睡到黄昏时,神清气朗,精神一旺,一肚子的愁闷全无影无踪了。赵管事我给开了,开他的理由十足充分,若孟良因为这个而怪罪自己,那也只能遗憾地说道不同不宜为谋,这个合作伙伴早散早了。
李煦在暗黑的值房里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扭转扭转发僵的脖子,呼了口气,拉开值房的门走了出去。北地的秋夜清冷宁寂,沃野小城万家灯火。
“世界很美好,生活还得过。”
李大掌柜在心里跟自己说,他一边琢磨着回头再去找孟良一趟,尽自己最大努力消除因开除赵管事带来的消极影响,孟良对自己还很重要,岂可意气用事?
晚上回去向她道个歉,不管多少理由打人总是自己不对,打在你的脸,伤在我的心,又何苦呢,自己修为到底是不够呀,今天晚上好好好惩罚一下自己,长个记性。
因为耽误了一天工夫,为了能完成生产计划,还有四棚工匠还在挑灯夜战,工场施行的是底薪和计件提成,多劳多得,劳动时间长还供应宵夜,对多数贫穷人家子弟还是有吸引力的。沃野城的四座城门辰时二刻开门,申时初关闭,居住在城外田庄、牧场的工匠太阳还在半山腰的时候就要下班出城,夜间无法加班。
此刻肯留在这儿的都是居住在城里的工匠,人数只有上午的一半。
李煦盘算着等工棚宿舍建好,就实行三班倒,歇人不歇工。
毛毯的生意很好,利润很可观,坚持做下去,这将是自己在天德军掘到的第一桶金呀。
巡视了四座工棚,询问了李管事生产进度,李煦又去了供销房,值房里已经黑灯瞎火的没了人,供销房都是赵管事的亲信,他这一走,得有一段时间闹呢。
在前往西街门市的路上,李煦正在心里琢磨着谁接替赵管事的问题,忽然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大量拿货,给我算优惠一点嘛。”
“对不住了您,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再低您得去跟供销处的管事免谈,我这儿只能降到这个价位了。”
门市房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李煦还没想起来是谁,那人已经转过了身来,一眼望见李煦,很显然是吃了一惊,李煦看清了他的脸也吃了一惊。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显露内心的惊讶,而是像路人一样互相点头微笑。
看到大掌柜来,门房管事急急迎了出来,李煦问:“这位客人要拿多少货?”门房管事望了眼刘克明,悄悄跟李煦说:“此人口气很大,却不像是个生意人,倒像是个官面上的。”李煦故作吃惊,对门房管事说:“请这位客人到我值房来,我问问看。”
李煦只见过刘克明两面,印象却极深,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刘克明相貌普通,气度一般,走在大街上任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可不知为何,李煦一见到他就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的你浑身不自在,如在胸口压了一块巨石。
他此番来沃野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只是一个偶遇,若说偶遇是否太巧了呢,若不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藏身在沃野城,竟追到这儿来了。
李煦没有在门市见他,除了不想在下属面前暴露身份,还有一层计较,他信不过刘克明!果然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半是没什么好事,到时候万一动起手来,自己手边也得有件趁手的家伙不是?倚天剑就放在值房。
刘克明来了,举手投足一副来谈生意的客商模样,不过待门市房管事一走,他就有变回了原来的刘克明。
“躲到这儿来了,做了什么亏心事啊,见了我为何要躲。”
刘克明进屋时,他的随从就站在门口,屋里屋外都能照管。李煦早在门市房那会儿就已经窥视了此人几遍了,手上功夫应该不错,自己未必是他对手。刘克明会点皮毛功夫,并不足虑,自己斗不过他们俩,从容脱身还是办的到的。
故而,李煦面对刘克明前心境坦然,只是见面之后,他身上的那股无形的压力立即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压的自己难受,但与前两次相比,显然情况要好的多。李煦甚至已经能跟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了。
“在韶州杀了人犯了法,不躲怎么行?刘副使来此是拿我归案的吗?”
在韶州做下那么大的事,想瞒过天下司长安县寻访副使的耳朵绝对是不可能的,李煦索性直说了,等着看刘克明的反应。
刘克明面露惊讶之色,点着头说:“我猜应该是你做的,都说你离开韶州去了顺州,可我想若不是你,怎么会把他们一锅给端了呢。”
蹉讶良久,刘克明笑道:“若论识人之明,我等皆不如陈公远甚。他看你是个人才,你还真是个人才,这么大的手笔,天下司自创立以来也没出过几件呀。”
李煦道:“刘副使取笑了,我也是被迫无奈,肖戈叔侄步步欲置我于死地,无奈,我只能背水一战,奋力一击,杀了他叔侄,然后就亡命天涯了。”
刘克明叹道:“是呀,是呀,杀了人不跑也不行了,如今王判官被流放在外,陈公被小人束住了手脚,没人能站出来为你说话辩白,除了跑路,就只能等死了。跑了也好,跑了干净。躲在沃野这个地方有桩好处,若追逼的紧还可以往北面遁入回鹘、突厥,或去北海畔茹毛饮血做个野人。”
李煦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刘副使到此莫不是也是为了跑路方便?”
刘克明哈哈大笑,说你就不能图我点好么,咒我跑路于你有什么好处,我留在天下苟延残喘,将来也好为你洗刷冤情嘛,最后他问李煦:“你就打算这么藏头缩尾的过一辈子。”
李煦道:“若依我的性格就去北海畔,在那莽莽丛林里辟一块地出来,建一所木屋,白天进森林里打猎,晚上躲在屋里烤肉喝酒,酒醉和衣一卧到天明,正好出门看那一汪无尽的碧蓝海水。”
刘克明喝道:“想的美,且不说那树林里有多少野人会不会把你阉了当干粮,野兽会不会拿你当点心,就算什么都没有,你想喝酒,酒从哪来,你自家会酿酒吗,粮食又从哪来,你会种田吗,你一个纨绔弟子,除了斗鸡遛马玩女人还会什么?”
李煦道:“还会做官。”
刘克明道:“你不会做官,你真的会做官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狼就是狼,做狗是做不来的,装狗也有厌倦的那一天。怎么样,让我说中你的心思了吧?”
被刘克明这么追着问,李煦十分不喜欢,再问下去他就被刘克明看穿掏空了,“且不忙着说我是狼是狗,刘副使好好的长安不待,到此为何?莫不是升了?那我可要恭喜你了。”
“升个屁!”刘克明快人快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梅小使一道给发配到此充军来了,依我的性子索性躺下来睡大觉,不忙了,不管了,远离长安,远离朝堂,管好自己就行了。梅小使却闲不下来,说沃野这弄出个什么纺织工场,不明白是什么,打发我来看看。”
说到这,刘克明埋怨李煦道:“我说你也是,你亡命在此,正应该隐姓埋名,偃旗息鼓,你家口人多用费大,为生计着想办这么个作坊,你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叫什么纺织工场,这也亏得是遇到我和梅小使了,换做旁人,你这回多半已经锒铛入狱了。等着押回长安杀头吧。”
李煦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
“抓你,要抓你早动手了,凭你那三脚猫的工夫,能是我们舒师傅的对手?赵氏兄弟绑在一起也不是一合之将。对了,你躲在着,赵氏兄弟,你怎么安置的?”
得知赵无忧,赵无愁正住在李煦家里看家时,刘克明若有所思,许多话还没来的及说,孟良打发来请李煦赴宴的管家擎着请帖来了,刘克明惊问道:“你跟孟良还有一腿?”李煦苦笑道:“我如今就是个丧家犬,谁待我好,我就跟他有一腿,这么说您满意了吗?”
有孟府管家在,二人不好再玩笑下去,以客户之礼送至院中,互相道别,李煦问了刘克明落脚的地方,声言改日登门拜访。
目送刘克明远去,孟府管家问来人是谁,李煦道:“长安的一位绸布商,听说毯子好过来问问,此人在长安颇有些实力,若是能谈好,又多一靠山。”
管家笑笑没有多问,李煦看了请帖,却问:“大郎相召捎一句话即可,何必如此礼重?”管家道:“家主昨日去天德军,今日回来,听闻赵管家的事,顿时大怒,将赵管家训斥一顿后赶回了丰州,因虑及此事影响恶劣,故而礼请大掌柜赴宴,为的是让人知道家主和大掌柜的手足情谊,绝了某些小人的念想。”
李煦闻言不甚唏嘘,忙道:“待我回去换套衣裳,再去。”
管家明了他的心意,交了帖子拜辞而去。
赶回城东家宅的路上,李煦心情舒畅,真是好运要来躲都躲不开呀,昨天还是一肚子愁苦,阴云满天,转眼间就风轻气朗了。梅璐然、刘克明到了丰州,自己就不是断了线的风筝了。丰州地处偏远,兄弟会鞭长莫及,起步阶段不可能给自己太大帮助,天下司则不然,它们的触角早已伸展到大唐的边边角角。
驻州寻访小使有多大权力,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做的差点的也是第二官府,正常的与官府并驾齐驱,再强一点的可以凌驾于官府之上,再往上则完全可以架空官府,将一州的军民财人事全部抓住掌心,俨然无冕之君!
在韶州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一定不会让赏识自己的恩人和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失望,绝不!
这一定是一条很艰险的路,长路漫漫,前途难测,好在自己已经找到了入口和方向。
下一步,不惧艰险,不离目标,勇敢地走下去,终究会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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