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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知己知彼(1 / 1)

刑狱厅是六厅中距离金帐最近的一个厅,但这并不代表张十三就能随时见到李煦,在他坐上刑狱厅提刑官那天起,他就感到见李煦比以前要难的多,他总是有意地在回避自己。李煦对此曾解释说提刑官执掌刑狱,当以律法为准绳,秉公执法,依律行事,而非整天围着大统领转。这话不是当着他的面对他说的,而是让书记薄海代为转述的。

道理说得通,但张十三并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他真心,他甚至怀疑李煦是要用薄海取代自己,原因无他,他不止一次夸赞薄海铁面无私。一个书记有什么资格称得上铁面无私呢,这难道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张十三就此曾向郑华英请教过,作为小青山的老弟兄,在郑华英面前有些话他就说的很直白。他说:

“大统领现在一味重用唐人,冷落我等弟兄,是何居心?”

郑华英笑了笑,独眼发出意味深长的蓝光,他说:“大统领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说到冷落,我就不解了。你离着金帐最近,也算冷落?”

张十三哭的心都有,他说:“我的好哥哥,离得近有个屁用,他从不到我的厅帐来,也从不唤我去,我见他的次数还不如一个书记。”

郑华英知道他口中的书记指的是谁,也听出他话语中的怨气,于是哈哈大笑道:“你呀,你呀,你怎么这么少见识?这是大统领重用你,信任你嘛,提刑官依律行法,秉公决断,岂可受外人干扰?他不唤你,你该高兴才是,为何反倒心怀怨恨。他不到你的厅帐,你更该高兴才是,没人登你的厅帐,你办起案子来才能心无旁骛,秉公执法嘛。”

张十三把这话琢磨了又琢磨,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说:“难道是我想多了?”

一直不肯召唤张十三的李煦,在获知右营尽屠怒牙部的消息后,却把他叫进了金帐。书记薄海详细禀报了右营屠灭怒牙部的经过后,李煦面冷如水,一言不发,张十三只觉得额头冒汗,心乱如麻。

他暗暗咽了口吐沫,谁想声音竟颇大,在空气近乎凝固的金帐里,如同一声响雷,他额头上的虚汗不禁又多了一层。气氛太压抑了,压抑的他胸腔都快要爆裂。记得开包干大会时,李煦曾严戒各部要慎杀戮,说灭族杀戮换来的不是军威浩荡,而是丧失人心,彻彻底底地丧失人心。

“从此,别人听到你的名字,首先会恐惧,继而是想赶紧逃跑,如果不能逃跑则必拼死抵抗,因为他觉得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杀人一百,树敌十万。怎么算都划不来。”

李煦的原话犹在耳边,大月洱就把怒牙部给杀光了,张十三苦笑不迭,老兄你让我怎么办?办你,合理合法,我却下不得手,于情于理也说不通,如今正用人之际,阵前斩将,等于自废双手,岂止是不合理,简直就是愚蠢。但若是纵容你,你公然抗拒大统领的军令,让大统领颜面何存,又置军法为何?

大统领待会一定要问自己如何处理,自己怎么回答才合他心意?真是急煞人也!薄海忽然想到了郑华英的话,暗自一琢磨心里就有了底。

如厕归来,李煦果然问起张十三如何处置右营擅杀之事,张十三将大月洱所触犯的律条一一列出、加以剖析,又将所适用的刑罚一一摆列出来,最后叩首道:“知法犯法,理当严惩,请大统领裁夺。”

李煦冷笑道:“提刑官已经下了判决,我还能说什么,依法行事便可。”

张十三愣了一下,望了望李煦的脸,这才叩首说道:“阵前斩将实为不吉。草原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娶了杂人妻,阖家不安宁;嫁了杂人郎,死爹又走娘’,想那怒牙部乃是杂人部落,首领又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纳之不祥。而今大战在即,右营出此无奈之举,于法无赦,于情可宥。请大统领严斥其过,令其戴罪立功,将来以其功过再定赏罚,如此于情于理于法都能说的过去。属下愚见,请大统领定夺。”

李煦喜道:“提刑官能如此着想乃我军之福,一则军令如山不容变更,家无规矩,国无法度,取乱之本。但法条是死的,人是活的,执法者也要懂得机变,否则这法就成了恶法,害人的法。将来除事关将士生死的大事,其余的你自可决断。”

张十三道:“我明白了。”

张十三因执法不严,久为各营诟病,李煦早有意另择贤能替代,只因虑及张十三与刘璞、肖世展等关系莫逆,与大月洱等将校也相处融洽,骤然撤换恐引起风波,故而暂时忍耐。在处理右营滥杀无辜一事上,张十三能有这个态度,倒是让李煦颇感欣慰。

李煦对张十三道:“右营滥杀无辜,不给于惩戒,诸营不服。惩治太深,恐挫伤士气,先生,你亲自跑一趟吧。大月洱革职,戴罪立功。其余违法乱纪的,要抓一批出来,杀一儆百。另拨羽射营四队人马前去助阵,我已跟慕容度交代过了。”

送走了张十三后,李煦唤入东方文、东方武兄弟。兄弟俩都没穿戎装,东方武穿着牧羊人的旧夹衣,东方文则穿着鲜亮的行商衣裳,不光他穿成这样,他手里还捧着一套商旅的绸衣要给李煦换上。两名贴身侍卫把住了大门,东方武又问李煦:“您真打算这么做吗?”李煦在他兄弟的服侍下,一边换衣裳,一边笑着反问他:“你觉得不妥吗?”

东方武的脸顿时红了,脖子粗了,一根粗大的青筋跳了又跳,他舔舔嘴唇说:“要是让我说,这的确不妥。两军对峙,势成水火。如今主帅您却要钻到对方的腹心去,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李煦笑了笑,没有答话。等衣裳穿好,他试着走了几步,又跳了跳,这才才微微叹了口气对东方武说:“兵法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而今敌情不明,我过去看看,又有何妨?”

东方武一听这话,犟劲上来了,他争辩道:“前前后后,派了多少拨人进城去打探?大统领是怀疑他们无能还是怀疑他们的忠心?为何还要是说不知己知彼呢。”

东方文喝道:“大统领自有主张,请东方统领做好职分内的事便可。”

东方武霎时哑口无言。

大战在即,李煦坚持要亲赴大海子城内察看军情,他知道这话要是说出来,不仅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而且也不利于此行的安全。因而他对此行的目的、时间、随员等细节绝口不提,即便是郑华英等心腹亲信,也绝不透露半个字。

不过有些人他却不能有丝毫隐瞒,譬如薄海、东方兄弟和慕容度,慕容度听闻此事后,半晌无言,然后就说:“属下誓死追随大统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东方文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反对意见,但见李煦心意已定,便也不多说什么。至于薄海,根本就是此行的谋划者,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他虽然不在李煦的随行名单中,却担负着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唯有东方武不仅表示反对,而且一有机会就进言劝阻,这迫使李煦不得不把他从自己的随员名单中剔除出去,只让他担任联络接应的角色。

大战在即,大海子城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大量地囤积物资,其中以粮食和食盐最为重要,大海子城里囤积的粮食足够城中居民敞开肚皮吃上一年,如果有节制一点,则撑个三五年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食盐,目前却是最紧缺的,草原上不产盐,食盐都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乌槐部早已切断了商路,致使城内食盐价格飙升。

飙升的盐价吸引了众多亡命之徒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把盐从南方贩过来,每个盐商都是城里的贵宾,每个能带盐进城的人都成了富翁,因为盐价比金价。

现在能带盐进城的十之八九都是乌槐部人,这中间又有半数以上隶属军师厅,除了赚取巨额利润,主要是刺探城内虚实。

李煦就是扮作盐商进的城,自他打那座巨型条石砌成的城门下经过时,他就感到不虚此行,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东方武,他现在扮作商队的首领,因为他的相貌看起来更像一个商人,而且他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语。

李煦无言地仰望着头顶上的穹顶,城门洞宽约一百二十丈,因为太宽,中间一部分竟然要点着壁灯才能照亮道路,又因为太深,风抽的异常厉害,让人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城中粮草足备,如果不能破城,靠围城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城高池深的大海子城,最不怕的就是守城。

当大海子城还叫大石堡时六部室韦就曾围城八个月,那时候突厥人的势力已经衰弱,他们的兄弟回鹘人正在崛起,草原上群雄争霸乱成一团,六部室韦仗着兵强马壮称雄称霸,他们要求大石堡敞开大门,把美酒、粮食和人口献出来,否则就是灭顶之灾,这种**裸的强盗行为,大石堡自然不答应。

战争由此爆发,一万室韦人把大石堡围困了八个月,损兵折将超过一半,城堡没能围下来,反倒把自己给拖垮了,强悍的六部室韦从此打这片草原上销声匿迹,他们元气大伤,寨子被沙陀人攻破,美酒、粮食和人口成了沙陀人的战利品,而他们自己则被彻底驱逐出这片草原,远赴冰冷的北地苦熬岁月去了。

此战以后,大石堡改名为土城,面积扩大了十倍,土城墙代替了石头城墙。

日渐繁华的贸易吸引了势力如日中天的回纥大可汗的目光,大可汗要求土城人向自己效忠称臣,将他们的家园纳入自己的直辖领地。仁慈的大可汗郑重承诺只要诚心归顺,土城的贵族和居民都会有一个好下场,贵族会被敕封爵号,德才兼备的可以来王庭做官,原有的财产一律受到王法的保护,至于居民,除了向王庭直接纳税外,生命财产一律会有保障。

“狡猾的沙陀人和蛮横的契丹人再也不敢欺凌你们了,作为我的子民,你们享有与大唐贸易的特权,那儿是像天堂一样的国家,人民富庶,物产丰饶,你们每个人都会发财的。”

尽管有如此美妙的承诺,土城人还是断然拒绝了,与其为奴,何如自己做主人?抗拒草原王者的结果就意味战争,新兴的草原王不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土城损害自己的威严。于是,第二次围城开始了。天狼军出动了四万人,将土城团团围困,断水断粮,围城一个月,外城宣告失守,守军被迫退守大石堡。彼时天狼军除了原来的四万人几乎毫发无损外,还新招募了几千人仆从军。

这些仆从军在草原王的眼中就像尘土一样卑贱,他们也的确被当做尘土,天狼军统帅驱使他们去攻城,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垒砌一道“肉墙”,一道与大石堡的石墙一样高的“墙”。实力雄厚,气焰熏天的天狼军日夜不停地猛攻大石堡,一连十余天,大石堡下尸积如山,那道墙垒起来了,但天狼之子却无法攀援上去,城堡里飞出的羽箭威力骇人,每每将试图靠近的敌人穿个透心凉。

崎岖的地形裹住了战马的蹄子,狭小的地域又不利于大队的展开,勇猛的天狼军将士只能排成整齐的队列挨个儿前去送死,这实在太让人沮丧了。猛士们悲壮地战死,意义只是一寸寸地加高那座业已高过城墙近丈的“肉墙”。

就这样,天狼的子孙无可奈何地被拖入了持久战、消耗战,大石堡的高墙深垒让回纥人无力前进一步,而回纥人围着大石堡挖掘的巨壕则让守军不能越雷池一步。双方僵持着,看谁先耗死谁。

这场可怕的消耗战从秋天僵持到春天,又从春天僵持到秋天,堆积如山的尸体带来可怕的疾病,城里城外,死者累积如山。反复四个春秋,大石堡依然巍然耸立。回纥人的莽撞行动耗尽了国库,高傲的天狼之子受到四方部族的质疑。他只得派使者进城,要求守军出具一份投降书,服个软,让大可汗面上有光,有台阶下,然后就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回纥人给出的回报十分可观:土城从此自治,除每年向王庭进贡部分特产,维持一种表面上的从属关系外,内政方面完全自主,王庭不做任何干涉。除此之外,仁慈的大汉还允许土城的百姓享有只有回纥贵族才能享有的与大唐贸易的特权。

从那时起,大海子城的贵族和居民就不相信自己的城池会陷落敌手,大海子城成了草原上永不陷落的神话。

凭借着与大唐的贸易特权,土城迅速发达起来,面积又扩大了两倍,以大石堡为中心围了三层城墙,起初是土墙,不久改为昂贵的砖墙,最后改成极为昂贵的石墙。此举据说耗尽了土城的金库,以至于石墙修好的一段时间内,贵族间常因财政吃紧而发生争吵,甚至爆发冲突,但高大的城墙保卫了和平,为城内居民争取了一百多年的安定生活。

这一百年来,回纥改名为回鹘,仍旧称霸草原,只是他们的刀已不如先前的锋利,马也没有先前跑的快,贵族和富人沉溺于享乐,平民也不在勤劳朴实,曾经生气勃勃的天狼步入了迟暮的晚年。而南方那个像天堂一样的国家,迭经内乱之后,也已经变得败落、保守。她的官员保守、僵化、腐败、无能,百姓对现实不满,自甘**、贫病交加,看起来也是日薄西山了。

大海子城——在回纥人改名的那年,他们也把名字改成了——似乎也在走下坡路,只是他们下坡的步伐比回鹘人或南方的唐人都要慢一点罢了。受新兴的契丹人和无良的沙陀人的骚扰,他们也变得日渐保守起来。

心理上的不自信促使他们竭尽全力地加高加厚城墙,历经数十年的努力,现在大海子城的外城石墙高约六丈,内城城墙高四丈。城墙不仅高,而且厚实,基座厚度达二十丈,外墙顶端可并行六匹马,内城墙顶则可并行八匹马,城墙上每隔百丈设瞭望塔一座,每两百丈设置一座箭堡,箭堡外表像一个倒扣着的碗,四面穹顶呈圆弧形,顶端则是一块圆形平台,每个平台上都放置着一架弩车,一丈长的弩箭射程最远时可达两里,对密集行进的军队有毁灭性的杀伤力。箭堡内则机关重重,可藏兵五百人,用大食人制造的升降梯联通城下,升降机用巨大的绞盘控制,一次可运送二十个人上下。

李煦抚摸着那些巨大的弩车,从碗塔的瞭望孔往外看,视线很好,设计也很巧妙,战时人即便站在瞭望孔前也无须担心外面的箭会射到自己。随行的东方文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在河北藩镇当兵,攻城守城都经历过。

河北军镇号称天下之雄,城高池深,兵骄将猛,放下兵员的士气暂且不论,单论装备,“天下之雄”的士卒就远不及大海子城守军,这里的普通士兵都披着厚厚的铠甲,装备的强弓劲弩,防身武器有三把,长刀,短剑,绑腿上的匕首,皆用精钢锻造,锋利程度甚至超过河北各镇副将们标配的大刀,而论及这里将校的装备,东方文甚至怀疑正面交战时用什么能杀死他们。

他们披挂的盔甲实在太厚了,除了两只眼,几乎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即使眼睛,外面也罩着一层铁纱网,等闲的刀剑根本无法伤害他们。

李煦是以盐商和隐逸啜家贵宾的双重身份登上碗塔的。他的突然到来让隐逸啜惊慌失措,又无可奈何。他对李煦说:“您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否则何来勇气到城中。”李煦笑着说:“大海子城的城太高,我怕孩儿们爬不上来,就先来探探路。我的朋友,你不会不欢迎我来吧。”

隐逸啜道:“实话实说,我真不希望您涉险来此,但您既然来了,我又有何话可说,我只能豁出我的性命保护你,我的朋友。”

李煦便提出要到城头去看看,这让隐逸啜破费了一番思量,概因克拉热已经下令,将各家私兵混合编组,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监视,互相牵制。现在没有一处城门是完全掌握在他手里的。隐逸啜哀叹道:“现在我这个丞相,手里已无一兵一卒。尊贵的朋友,如果您坚持要上城头去看看,我陪着您去便是。”这番话说的颇有些舍命陪君子的意味。

李煦心里却在冷笑,战前把部队整编,以便监控,克拉热这么做说明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但说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却是骗鬼也不信的鬼话,而说到一个丞相连陪一个好奇的朋友上城去看看也会出什么危险的话,更是欺人无知,把人当成了傻瓜。

对如此虚伪的人揭露他固然能图一时之快,但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冒失。李煦很有耐心地跟他周旋着,直到隐逸啜答应陪他进入碗塔为止。

在塔顶上转了一圈,又沿着城墙顶上宽阔的道路走了一段,李煦突然问隐逸啜:“城中百姓取何处水源饮用?”

隐逸啜不动声色地答道:“内城西北有大泽,终年不竭,人马饮用皆赖此水。”

李煦道:“据我所知,此水甚是浑浊,城中贵族人家也饮用此水吗?”

隐逸啜哈哈大笑道:“大统领莫不是要在各家水井里投毒吧。”他摇着手说,此法不通,大海子城内共有二十七座水井,统归水务所管辖,每座水井上都建有房屋,门口有士兵把守,除水务所的提水工外任何人不得擅入,提水工负责把水从井里提出来,倒进水槽,水流到外面的大石槽里供市民取用。

“提水工无一例外都是世袭的,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讲一种古怪的森林语言,他们崇拜有长有树瘤的大树,把它们当做自己的保护神。树瘤越大他们越是崇敬。他们挨着那些大树聚居,非常的抱团,根本不屑与外族来往,也不让别人靠近,因为他们的神不合群,城中几乎没人跟他们来往。威胁、收买在他们那都是行不通的。”

隐逸啜说了这么一通话后,得到的回应却是:

“您想多了,我的朋友。在水井里下毒这种缺德事,不是我们契丹人干的,也许沙陀人能干的出来。”李煦朝他眨眨眼,显得很轻松,似乎刚才那段话只是随口问问。

“或许还有唐人,也就是南方的唐人。”隐逸啜补充了一句,自以为很风趣。

“唐人绝不会干那种事。”东方文忍不住辩解道。

“他新娶的妻子是唐人,他正爱她爱的发狂,您可得注意点。”李煦轻松地为东方文的冒失行为辩解。隐逸啜望了他一眼,敬礼说:“对不起我的朋友,恕我出言冒犯。”

东方文马上也说:“请恕我出言不当。”

从城墙上下来,李煦对隐逸啜说:“再会了,我的朋友,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举杯共饮胜利的酒浆。”

隐逸啜单手抱胸,诚恳地说:“难道您不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了吗?我诚心实意地想帮助您。隐逸啜家族的荣耀和您是捆在一起的。”

李煦说:“你现在处境危险,我不会让我们的朋友为我犯险的。”然后他又指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留在城里,就像勤快的报信鸟儿一样,你需要跟我说什么,他们可以传达。但是我奉劝你,我的朋友,除非紧急大事我们还是不要联络的好。”

隐逸啜再拜,说:“临别之际,我尊贵的朋友您有什么需要告诫我的吗?”

“关起大门,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煦说完就骑上了马,在暮色中,穿过被斜阳映照的血红的城门,奔向辽阔的草原。

仿佛一夜之间,大海子城的居民发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辽阔的草原已经与他们无干,除了那道巨墙以内的区域,他们哪儿也不能去。可恶的契丹人把他们像牛羊一样圈禁起来,他们恨,但除了恨,他们又无可奈何。被围之后他们不是没有做过抗争,他们的骑兵和步兵多次出战,不是全军覆没就是铩羽而归,他们抗争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终至于全无!

贵族们编造的“敌人很快就会退去”的谎言不攻自破。

夏季他们没有退,秋季他们没有退,眼看将要寒冬,他们仍没有任何要撤退的迹象。

围城的契丹人一定得到了高人的指点,他们围城的技法十分老练,从夏天开始他们就在距离城墙两里地处挖掘壕沟,宽两丈,深一丈,沟底密布桩签,人马掉下去一定会没命,那些桩签有木质的,也有铁质的,更多的是竹签,大海子城四周几百里内都不长竹子,不知道这些契丹人从哪弄来的竹签。

契丹人利用挖掘壕沟的土沿着壕沟外侧垒起一道土墙,高可一丈,每隔一百丈设一座土堡,那土堡的外形看起来就是一个微缩的碗塔。

看起来契丹人是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了,他们狂妄无知的大统领竟然试图一口吞下大海子城,这简直是个笑话,须知大海子城自建成以来从未被外敌攻破过。守城者的士气十分高涨,他们决定要给契丹人一个血的教训,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千年不落之城”。

但智者也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大海子城已经将近一百年未经历大战了,仅凭往昔的荣光就能击退眼前劲敌吗?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帮契丹人敢在天狼之子的眼皮子底下围城,是何等的魄力和胆识?天狼之子对他们视而不见,可见他们一定达成了某种私下交易,光这一手,就足见他们的手腕。

“‘千年不落之城’不会被任何人攻破。”

交战初始,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但在几次完胜大海子城之后,围城的契丹人首先动摇了这个信念,如果大海子城的骑兵像娘们一样软弱好欺,他们那看似高大的城墙会不会也像奶酪一样禁不起刀斧?

“大海子城遇到劲敌了,百年未遇的劲敌。”

围城一个月后,大海子城的守军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又一个月,这种恐慌就在城中蔓延开来。这种认识源于那支被杀的片甲不回的传奇骑兵。大海子城有一支闻名草原的骑兵,骑士们穿着令人炫目的亮银甲,披着用金线绲边的银白色斗篷。他们座下马也是清一色的大宛马。这支华丽的,被称为“天马骑士”的骑兵队,是大海子城的骄傲,但却从未参加过任何像样的战斗,充其量就是一支仪仗队,但大海子城的居民迷信他们,认为他们骁勇不可战胜。围城一个月时,在强大的民意压力下,城主克拉热违心地派出了“天马骑士”。

为了不因为“天马骑士”的溃败而彻底动摇军心,克拉热预先做了铺垫,他令人放出风声,说夜空星象表明“天马骑士”现在正处于一千年来最虚弱的时期,不宜出战,勉强出征,则胜负恐难预料。没有人相信这个“预言”,狂热的居民相信,即便“天马骑士”处于千年来最虚弱的时期,他们也一定能不负众望,痛揍契丹人的屁股。

到“天马骑士”正式出战时,克拉热又玩了偌大小把戏,譬如让一阵风吹折了军旗,领头的骑士突然从马上摔下来,以此警告民众,“天马骑士”此番出战凶多吉少,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

文章虽然做足了味,真到“天马骑士”一败涂地的时候,沮丧、失败的阴影还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大海子城会被攻破吗?”

围城五个月后,这个问题已经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守城者固然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攻城者压力也不小,除了全歼“天马骑士”那一战,攻城者实际上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胜利,守军在尝到几次失败后,便龟缩在城内,凭险固守,攻方除了左营,其他各营连尝试一下也不敢,即便是左营,号称无坚不摧的攻城利器,也在大海子城下也彻底歇了菜。

左营攻城三次,三次惨败。亲临前沿指挥的郑华英面颊中箭,几乎丧命。

这年的冬季异常寒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个月,积雪没膝,人马不能行。自十月底起通往大同川的道路即被风雪隔断,虽说军营的粮食堆积如山,粮草官信誓旦旦地说:“军中粮草可支撑一年,大伙只管敞开肚皮吃,敞开了吃你又能吃多少,要是粮食不够吃,你们砍我脑袋。”话虽如此,粮路断绝后带来的恐慌还是在各营迅速蔓延开来。

砍你脑袋有个鸟用,瞧你挺大个脑袋能熬几锅汤?

于是“执法队”应运而生,这是一支直接隶属大统领的特殊队伍,人数约百人,拥有“即审即断”的特权,即抓捕意志动摇者后可立即审判,依据审判结果,即可施以鞭、杖、笼、斩、绞五种刑罚。十月份他们就杀了二百余名动摇者,受刑者超过六百。十一月,这个数字都翻了一番。十二月的头六天,“执法队”每天杀的人都在三位数。

月底,执法队统领穆洪向李煦汇报时,面如灰土,形容枯槁,他嘴唇颤抖着说出一个数字:两千四百二十人。“执法队”在十二月前二十七天一共杀了两千四百二十名动摇者。汇报完毕,穆洪已泣不成声,李煦拍拍他的肩说:“难为你了。听说你近来风湿病发作,日夜疼痛,且回去好好将养着。”

李煦嫌穆洪软弱,也不忍心再为难这个老实人,到底还是将其撤换了,新上任的执法队统领是薄海。他从穆洪手里接过象征权柄的铜斧时离十二月结束还有三天,他在这最后三天里一口气杀了八百八十八人。这个在商家看来万分吉利的数字却酿成了一场兵变。

兵变由内军营开始,迅速蔓延至右营、前营和后营,参与叛乱的士兵有几千人,同情叛乱的士兵的倍之。叛乱者冲进执法队驻地,释放被关押的士兵,将能抓到的执法队士卒剥去衣裳逐个刀剐。叛乱从午夜开始,持续到二日清晨,混乱中焚烧营房六百间,死伤过千人。二日清早,叛乱被镇压下去,肇事者一百三十人被斩首,犯禁入狱者一千两百人。

大海子城守军从彻夜不息的火光判断乌槐部发生了内乱,于是紧急动员出兵攻打守军营寨,试图趁乱解围。在历次出战失利后,守军行动迟缓,从午夜开始动员,直到天麻麻亮才开出城门。彼时,乌槐部的内乱刚刚平复,人心不定,李煦令内军营、右营、前营按兵不动,谨守营寨,不得出营浪战。自己亲率教导营、羽射营会同左营出战。

李煦顶盔贯甲,手持长枪,骑黑马在众人簇拥下来到阵前,战阵尚未齐备。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便从前方传来,只见碎雪飘飞如玉,朦胧中从宽大的城门内鱼贯而出三十个步兵方阵,每阵约百人。

方阵的士卒皆身披重盔甲,除了一双眼睛,无一寸皮肤裸露,队列最外层是六十名盾牌手,一手执盾一手持长枪围成四方形的铁桶阵,铁桶阵中是三十名弓弩手和十名长矛手,弓弩手配备一杆长弓和一支连发连射的机弩,每名弓弩手的身边有一百八十支长箭和三百二十支弩箭。十名长矛手手持两丈长的长矛,专门用来攻击靠近的骑兵。阵与阵之间相隔约十丈远,如鳞甲交错,互为犄角。

一队队轰隆隆地开过来,齐声呐喊,声若惊雷。

李煦惊呼道:“这莫不就是大海子城的铁甲军阵?比我们的如何?”郑华英说:“没法比呀,他们这是下了血本的。这种铁甲一套要价一千八百两,材料考究,抵得上我军将校服,做工又极其精妙,刀,刀砍不透,箭,箭射不透,颇为难缠。”

李煦笑道:“未知用火能否烧的透。即便不能全焦,烧个八九成熟怕是可以吧。”众人先吃一惊,继而相视哈哈大笑。

大海子城有一支铁甲军团,这是李煦早就知道的事,他还设法弄来一套,自己穿在身上让东方文用刀砍,用箭射,果然不能损伤分毫。

铁会被火熔化,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火能把人烤死,这个道理是人差不多都明白,李煦想不论你穿多厚的铁甲,放在火里烤,一样会要了你的命。昔日,诸葛武侯火烧藤甲兵,今日我便弄一出火烧铁甲兵来瞧瞧。

郑华英的副将郑冶将令旗一挥,传令官大声喝道:“放箭。”左营数百弓箭手上前,飞箭如雨而下,步兵阵立刻将盾牌围的如铁桶一样,箭矢落在上面如雨打芭蕉“劈哩啪啦”纷纷滑落,箭雨刚过,一队弩兵又上前去,平射了一拨弩箭,铁甲步兵方阵来不及将铁盾收回,用身体承受了这波弩箭,略有伤亡而已。

前军士卒见状大骇,纷纷后退,铁甲军则乘胜追击。这时,羽射营出动,现今的羽射营不光是射艺高超,马上功夫更是了得,骑射的实力比左营精锐毫不逊色。羽射营此番出动两百骑,如穿花蝴蝶一般,围着铁甲步兵阵不停地骚扰、放箭,那羽箭射在铁盾上,如雨打芭蕉声声脆。阵中偶尔也有士卒倒下去,但并不影响其前进的速度。

就这样,铁甲步军阵在羽射营的不断骚扰下,逐渐失去耐心,变得狂躁起来,像一头发狂的蛮牛被羽射营牵着鼻子,一步步踏入李煦为他们设好的“火坑”里。那是一片营寨,除了地势较四周略低以外,和其他营寨并无差别,若硬说有差别,那就是营帐里除了浸了火油的柴草,再无其他。

当羽射营“护送”着铁甲步兵阵进入“火坑”后,负责前敌指挥的郑华英望了眼李煦。李煦目光空茫地盯着远方,人站在那一动不动。郑冶小心提醒郑华英步兵阵已经进入“火坑”,如不立即决断,他们将很快脱离“火坑”,并向中军营杀去。果真如此,他们或许会气势如虹,根本无法阻挡。

东方文咳嗽了一声,提醒李煦:“敌人已落入圈套,请大统领早作决断。”

李煦似大梦初醒一般,连忙说:“那就开始吧。”

命令迅速下达到每一个操炮手那里,郑华英亲自举起令旗,大声喝道:“放炮!”一声令下,但听轰轰之声不绝,从东西南三个方向飞射出数百个大火球,腾空而起飞向“火坑”里的步兵方阵,那火球就是一个个燃烧的火油(未经提炼的石油)坛子,落地,火油四溅,火随着溅落的火油,遍地开花。

步兵阵顿时大乱,那铁甲虽坚不可摧却顶不住火烧。一时间阵脚大乱,纷纷败退。可惜那铁甲太厚,虽然能阻挡刀箭伤害,行动却十分不便,想走岂是容易的?一时间厉声惨嚎响彻云天,素净的雪地上腾起冲天的烟柱,烟柱中裹挟着无数屈毙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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