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今儿见面没话说,说不得明儿人两口子就钻被窝。人要是捐弃前嫌和好如初了,你怎么办,今儿你待她难堪,明儿人抛双绣花鞋过来,你穿是不穿?瞧那东方小郎,也学的猴精鬼灵的,知道这事不好弄,边都不沾。咱,老薄是个实诚人,为大帅分忧那是本分,既然接了这单子买卖,那咱就得实心用力地做好不是。咱啊,多留个心眼便是,免得阴沟里翻了我这艘大海船。
因有了这层计较,崔莺莺母子除被软禁不得自由,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崔莺莺也曾试图求告李绍、汪宰帮着说情,汪宰避而不见,李绍倒是来看过她,听了她的哀告,反劝她暂时忍耐,说李煦正在气头上,此刻去说情,只会适得其反。李绍答应她,等时机合宜,他会设法促使李煦见她一面。崔莺莺千恩万谢,将缝在儿子关楠衣襟里的一颗珠子拆出来送给李绍做谢仪。李绍左右不肯收,叹息两声离去。
韩随也曾来看望过她,送她一个大包袱,里面是些随身衣物。韩随是来向李煦请示方略的,听闻旧日勾结外人刺杀李煦的王妃此刻被关在军营,一时唏嘘不已,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来见崔莺莺一面。当年那场刺杀来的诡异莫名,事后,李煦离开河东,崔莺莺也不见了踪影,那时他韩随是怎么也不相信崔莺莺会是主谋,她贵为王妃,深得宠爱,在府中地位崇高,又与李煦育有子女,她究竟有什么理由主使刺客刺杀丈夫,李煦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韩随至今也想不明白有什么好处。
后来说她跟一个姓关的牙将私奔了,说的那牙将韩随认识,的确是高大威猛,一表人才。韩随由此稍稍有点相信,李煦妻妾众多,又常年在外征战,或许她是春闺难耐吧。
韩随还给关楠、关梅兄妹俩带了些面点、糖果。崔莺莺感激他,却不敢央求他为自己说情,她跟韩随不熟。
那天她当着韩随的面痛哭流涕,表达了自己的悔意,关楠、关梅兄妹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哭泣,他们本能地对韩随充满了敌意,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才让母亲如此伤心,他一定就是罪魁祸首,兄妹俩护卫在母亲面前,紧张地扣着母亲的手。
那一刻,韩随对崔莺莺的同情荡然无存,他认定崔莺莺就是刺杀李煦的凶手,一个女人,一个成了亲有了孩子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狠心刺杀自己的丈夫,这样的女人不值得同情!在请示完军机方略后,他说了拜访崔莺莺的事,他说不说李煦都会知道,倒不如主动说了更见坦荡,韩随说的很耐心,整个过程,每个细节,最后他问:“大王还要见她吗?”
李煦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侍立一旁的李绍忙代他答道:“见,当然要见,我看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李煦没有反对的表示,相见的日期就这么定下来。
华灯初上,依例各营都要办一场“围伙”(篝火晚宴),寝同帐,食同伙,正是同袍情谊维系的纽带,因为韩随的到来,中军的围伙十分热闹,只是心中有事,酒就喝的很快,等到东方文向李绍回报说薄海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时,李绍和韩随同时站起来,推说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李煦自然心知肚明,点点头,没有挽留,目送二人离去,又喝了几杯,便在东方文的陪伴下望后营走去。薄海守在营门口,见李煦来,一言不发,躬身在前引路。
那是后营里一间很普通的营帐,东方文抢先一步赶到,查看了左右的侍卫后,才放行让李煦入帐。
帐篷里灯火朦胧,锦幕后安排了一桌酒席,崔莺莺梳妆打扮了,盛装跪地相迎。李煦径直走到桌案胖,盘腿坐下,自斟自饮,崔莺莺赶忙上前为他斟酒,布菜。李煦说:“你是客,不敢让你侍候。”让崔莺莺去对面落座,他吃了几筷子,闷饮了几杯酒,就丢下筷子站起身来。崔莺莺忙放好筷子,站了起来,低着头站在那。
李煦慢慢走向她,脸上挂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目光锐利中带着些阴狠,整个人儿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变成了轻佻的纨绔子,他围着崔莺莺转了一圈,仿佛在欣赏一件好容易入手的古玩玉器,又像一匹饿狼在打量一头待啃的羊羔。
然而他的目光突然深沉起来,如古井之水,波澜不兴。崔莺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曾经熟悉的他了。
李煦在她面前站定,戴着粗大鹰虎狼戒指的右手缓缓抬起,摸搓着她的脸颊,不再是那个干净有力的手了,这只手皮肤粗糙肥厚有力,陌生的可怕。
手一滑就到了她的脖颈,粗硬的手指在她白皙却略显粗糙的脖颈上蹭了两下后,向上托起她的脸,她乜斜着眼盯着他,带着一丝幽怨和仇恨,黑眸子深不可测。
他不久就丢开了她,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粗硬的手指滑落在她的胸口,就势勾开,用手背触碰她的一个圆润的乳峰,耐心十足,兴致十足。他的另只手也丝毫不肯闲着,奔向她的衣带……直到她的袍服大开,只剩贴身小衣时,崔莺莺才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浑身发抖。
他蓦然火起,一把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儿举起来,崔莺莺踢着脚,两手扣住他的手腕,死命地挣扎着。她愈是挣扎,他愈是恼怒,愈是兴奋。他双眸喷着怒火,眉眼狰狞可怖。他把她望地毯上一丢,不顾她的挣扎,就扑到了她的身上。
崔莺莺脸颊上滚着晶莹的泪珠,酱紫色的脸上写满哀怨。她几度想翻过身,都没能成功,不得已,她只得喊道:“他们拿壮儿威胁我,我没有办法……”
李煦丢开了手,崔莺莺咳嗽了两声,满脸是泪,说道:“壮儿被他们喂了蛊毒,脸色蜡黄,我不敢不从。我本以为,他们只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他们……不敢杀你的……”
李煦愤愤不平道:“夫妻这么多年,你心里究竟还是把我当外人!沐雅馨也是他们的人,她一早就向我坦白,你呢,我等了你多少年,没给过你机会吗,等来等去,等到的是这个结果。”崔莺莺叫道:“我跟她不一样!她只是一个眼线!我呢我是什么?我的父母都在他们的手里,你知道吗,我敢跟你坦白吗,你能原谅我吗?”
李煦恨恨道:“事到如今,你还在为自己找借口,你从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先是他们骗了你,然后你就自己骗自己,一直骗下去,十几年如一日,你做了我的妻子,却从未对我敞开过心怀,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欺骗。”说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我不怪你,他们的眼光不差,能看上你,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在骗我的同时,也在骗自己。我不是没觉察到,是我太自私了,说到底我们是一类人,自私、偏执、冷酷。”
崔莺莺泣道:“我知道错了,他们一动手我就知道错了,可大错铸成,我已经没法回头了……为了壮儿,我只能跟着他们走……你恨我杀我我都没有怨言,我求求你放过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李煦不理睬,崔莺莺就挣扎着爬起来,一言不发,望着他就叩头,李煦依旧不理睬,径直出了营帐。
崔莺莺追到帐外,跪在沙石地上,仍望着他叩头,咚,咚,咚,……
一声声的闷响如重锤敲击着李煦的心脏,他终于冲了回来,揪住崔莺莺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敢死,我就杀了他一家。”说罢他丢开手,抑制不住地怒吼道:“滚!滚!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
薄海听下属“小猴子”来报说那个女人要来见他,慌得就要从后门跑。那女人已经带着两个孩子硬闯了进来,恨的薄海劈手要打小猴子,猴崽子一边跳着躲,一边神神秘秘地说:“不是俺们不想拦,拦不住啊,这女人好不霸道。”
“大统领已经答应放我们一家走,将军何如拦阻?”女人克制地说道。小猴子说的不错,这女人果然好生霸道,身为阶下囚,语气还这么咄咄逼人。
薄海瞅瞅小猴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个女人,咳嗽了一声,打着官腔说:“啊,大统领答应放人,末将岂敢多事,只是这手续还是要办的嘛,你瞧这天都这么晚了,书办又不在,再说……”
“请将军通融。”女人说了这句话,就带着孩子跪下来了。
薄海心里嘘然一叹,趋步上前扶起了女人,说:“罢了,夫人既然去意已决,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他这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啊,罢了,夫人要去,我不拦阻。”眼看崔莺莺又要开口说话,薄海赶忙打住,大声吩咐小猴子:“准备一辆马车,送关夫人一家走。”
崔莺莺又要叩头,薄海搀住不让,笑道:“夫人此去多多保重,说不得咱们还有重逢的机会呢。”
小猴子为崔莺莺准备了一辆马车,但崔莺莺不会驾车,又不肯请人代劳,只得换了一辆板车推着关良走。出车马院大门不久,就见汪宰提着盏灯笼等在街边。不等他开口,崔莺莺就说道:“我去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汪宰听了这话,没再说什么,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包袱递给崔莺莺:“一些干粮和盘缠,路上用的着。”崔莺莺谢过,推着板车消失在夜色中。
汪宰身边有人问道:“需要派人护送吗?”
汪宰笑道:“人家去意已决,咱们何必多事。”
崔莺莺不顾夜黑天冷一心赶路,走了四五里,两个孩子先吃不消了,裹着皮袄相依偎着在车上睡了。又推了两三里路,她又累又困,也吃不消了。因见离城不远,她又咬着牙硬挺着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四五里地,四下再不见人烟,旷野里的寒风吹着哨子打着旋子,如刀子般割在脸上。
崔莺莺正思找个背风处喘口气,丈夫关良却突然从板车上坐了起来,他双瞳发白,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崔莺莺正觉心喜,他却把嘴一张,“噗”地一口鲜血喷了过来……
金帐门口跪着四个军卒,金帐内,薄海正黑着脸向李煦禀报关良被毒杀的事。忽闻帐外一阵大乱,东方文提刀跳了出去,不久就见他和一个女人撕扯起来,看他缩手缩脚的样子,李煦恨不得骂他两句,待看清那个裹着黑纱的女人面容时,他一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让他进来。”李煦隔空喊了一嗓子。
东方文慌忙丢开手,那女人也不跟他纠缠,径直走进金帐,径直走向李煦,金帐内文武官员也有七八员,却无人敢拦,谁都知道这个女人和大统领之间有点不寻常的故事。
崔莺莺走到李煦面前停住,脸白的像张纸,蓦然她从袖子里拔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望李煦脖子上便扎。诸将皆目瞪口呆,唯有薄海叫了声:“留神!”
李煦早从崔莺莺的目光中读出她来意不善,她握刀的手刚刚抬起,李煦就有了警觉,他劈手抓住她的手腕,凌厉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崔莺莺见行刺失败,望他脸上啐了口痰,恶狠狠地骂道:“卑鄙。”
薄海已经冲到了崔莺莺身后,见此情形,挥手唤来两名健扑营卫士,喝道:“拿下。”
李煦用衣袖擦掉痰,将崔莺莺的刀丢在案上,说道:“人不是我杀的。”
崔莺莺怒骂道:“鬼才信你!”
薄海劝道:“夫人不可冤枉了大帅,毒死关将军的是天下司的奸细,他们假扮军卒混进军营喂关将军吃了**。夫人请看,门外跪着的四个就是。”
崔莺莺冷笑道:“是么,既是凶手,我能杀他们为夫君报仇吗?”
薄海道:“夫人想手刃仇敌为夫报仇?乃英烈之举,请便。”
崔莺莺瞪了他一眼,甩开两位卫士,抓起匕首冲向门前跪着的四个人。卫士拦着不让。薄海喝道:“人已服罪,可杀。”
卫士这才放她近前,崔莺莺壮着胆子上前揪着一人的头发,一声尖叫壮胆,望他脖子上“噗”地刺了一刀,她本以为自己一动手,必然有人拦阻,孰料一刀下去那人“啊”地一声惨叫,鲜血喷涌。崔莺莺手一颤,匕首落地。
汪宰捡起带血的匕首,平静地说道:“有人不愿意看到王守澄与大王议和,潜入营帐下毒,大帅令人将食物拿给关将军享用,结果不幸的是……这实在是各意外。”
崔莺莺冷笑道:“一个自私冷酷的人会有这么好心?”
汪宰道:“夫人不信可以拷问这三个人,我可以把刑房借给你一用。”
在崔莺莺的酷刑拷打下,三个人先后死去,至死也没有吐露半句与李煦相关的话,崔莺莺看的出来这三个人跟李煦没有关联,也不是她熟悉的天下司的作风,或者他们是兄弟会的也说不定。
……
不到半年时间,河西的城池一座座落入李煦手中,夺取它们的手法都是一样,先驱使回鹘、沙陀、突厥流民进城,然后鼓动流民在城中作乱,继而以助剿、平叛之名攻取城池。欲取关中,先定河西,一道诏书,李煦可以兼任河西所有军镇的节度使,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根据地需要一刀一枪打下来才算稳固,群雄不平,难以立足。
二十七万大军由北向南,呈平推之势,势如破竹。
守军渐渐学乖了,再看到回鹘、沙陀、突厥的溃兵、难民来,他们死活也不肯再打开城池。李煦却也不在乎,麾下郑华英和刘璞都都是有名的攻城好手,先用优势骑兵进行大纵深迂回,迫使各城紧闭城门各自为战,分化孤立各州县,阻援军于数百里之外,再集中二十倍的兵力攻取一城,兵锋所至,无有不破。大军压境时,安兴坊也没有闲着,从回鹘王庭取得的金银珠宝像洪水一样流向掌握精锐兵马的神策军将领手中,让他们对那些本不属于他们体系的杂牌军不管不顾,放任他们被李煦一口一口地吃掉。
长安城内一则是无力关照河西各镇死活,另一方面把持朝政的王守澄、李逢吉甚至连一点反对的声音也不让发出来,李煦杀人盈野也好,**掳掠也好,都是正义的,有那个不识像的上奏天子,等待他的一定是丢官罢职,妻离子散的下场。大唐的朝廷里已经没有忠直之臣了,只有像李逢吉一样的“识时务者”。
李煦耐着性子慢慢推进,没有什么人能阻挡他,他无须急躁冒进,当然这并不代表战术上的保守,实际上他每一仗都打的积极主动,小心谨慎,战争就是战争有他自己的规律,身为统军大将要做的是找到这个规律,遵循它利用它。刘璞攻取宥州、榆林县后,向他请示继续向南,趁神策军不备一鼓作气攻下夏州、银州、绥州,继而南进邠宁、鄜坊,进逼京兆府,他信心满满地向李煦请战,夸口说只要一声令下,自己一个月之内,必得三道九州,等把九州一口吞下了,神策军那帮爷们恐怕还在云里梦里呢。
李煦告诉他神策军现在不是真正的对手,他们只是拉花架子应付差事,倒是地方上的藩军需要格外留神,京西北各镇是长安屏障,精兵猛将云集,又有吐蕃这个磨刀石时常磨砺,实力不可小觑。此外还有数不清的胡族、杂胡,它们实力虽不及藩镇大,但更加分散,实力不可小视,得耐下性子慢慢研磨。把他们磨碎了,关中便唾手可得。
刘璞听了只头疼,自己麾下有四万之众,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在漠北草原上,也算是所向无敌。但能称雄大漠,却未必能称雄河西。草原上靠近大唐的地方也修建城池,沙陀人就个例子,但他们修建的城池,一则城池破败,墙不高,池不深,二者驻军单薄,多着三五千,少的只有几百人,三者粮草不济,军械缺乏。纵然如此,攻城的难度也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夏绥银、邠宁、鄜坊的城池可不像草原上的那些土堡、石城,它们个个都像大海子城的翻版,城墙又高又厚,城中广蓄粮草,守城将士熟稔攻守之道,一人当关,十夫难开。要攻取这样的城池谈何容易?等把这些重兵防守的大城一口口啃下来,只怕连吃饭的劲都没了。外粗内细的刘璞计算过,要想攻取一座像夏州、银州这样的大城,攻守的比例多数在十比一,一个人防守城池,得有十个人才有把握攻下来,这还要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
想到那一个个雄城,刘璞的一腔豪气霎时就浇灭了。在草原上的时候,他还曾私下幻想过挥兵攻打长安,现在回想起来,只骂自己太幼稚。纵然能一口气攻到长安城下,城中数万官吏,数万王族亲贵,数十万驻军,上百万百姓,自己何德何能驾驭之?
顿兵于坚城之下,实乃兵家大忌。这些,刘璞还是晓得的。
李煦道:“大唐繁盛了一百多年,即便今不如昔了,底子还在,大唐有三百多个州,一千四百座县城,将来有多少城池要打,不趁着眼下咱们兵力集中,士气旺盛,好好操练一下,将来兵力分散开了,怎么破城?草原上的一页已经揭过去,眼下我们面对是大唐,和曾经属于大唐的许许多多贼国,不会攻城是万万吃不开的。”
刘璞起身憨笑道:“是,大统领教训的是。是我眼界太小了,只看到河西这丁点大的地方,却忘了大统领已经是大唐的宰相,将来要帮着大唐皇帝收复失地,成就一番伟业的。”
李煦道:“知道就好,你要打九州就去打,拿他们练练手,其他各部需要休整,这次就看你们左神武军的啦。”
刘璞兴奋地应道:“承蒙大帅偏爱,将左神武这个名号给了我们,定不辜负所望,练出一支精通野战,擅于攻城的铁军来。”
……
绥州之南五十里阳平烽前一支队伍也正风尘仆仆地赶路,这是一支两百人的军马,鲜衣怒马,甲胄分明,夹弓带刀,鞍挂赤红盾,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从他们衣甲上积攒的一层厚厚的尘土来看,他们应该是赶了很远的路,不仅如此,看他们随行马匹的背上鞍辔齐全来看,他们赶路很急,一直是换着马骑的。
阳平烽的戍主正和几个哨马望在闲聊,忽然望见正南方黄尘滚滚,慌的众人纷纷上马,见来者中军职最高的是位校尉,一时也不敢大意,遂迎上前去,勒马问道:“我乃绥州巡视营阳平烽戍主,来者可通姓名。”
来人亮出神策军的军牌,厉声喝道:“休要啰嗦,前头带路,引我去见你家将军,误了俺们的差事,砍你的脑袋。”
一句话说的戍主心头冰凉,哪还敢大意,这帮从京城来的神策军将领,一向骄横惯了,莫说你一个小小的戍主,就是城里的刺史、将军,还不是常被他一个校尉训的面红耳赤,老脸丢尽?
“老天保佑你们明早遇到契丹人。”戍主在心里暗暗诅咒,人却灵活地拨转了马头,在前领路去了。
他猜的不错,当绥州刺史武曹见到来人时,竟吓得面色发白,手脚发颤,你看他弓腰控背,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去,让一干老弟兄看了又恨又怜。武曹将来人让进刺史府,吩咐自己的结义兄弟李秀元亲率卫军披甲侍卫,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刺史府。看他弓着腰小心侍候的模样,戍主心中暗自庆幸之余,又不免有些鄙视:你好歹一个四品刺史,有必要对他一个从六品校尉如此下作吗?他神策军是人,我边军就不是人了?罢了,且容你们横行两天吧,穿契丹人马甲的马上就来了,到时候试试斤两再说。
到时候你们要是装孙子,看老子不大口痰望你脸上啐。
绥州是夏绥重镇,刺史武曹年纪不过三旬,温文尔雅似个书生,边镇刺史多数都领过兵,这武曹也不例外,不久前他还兼着防御使的职,统领绥州八千军卒,传说中他是久负盛名的儒将,据说他久经沙场,不仅勇武过人,更有着一般军旅将领一个难得好处:通晓文书。读书几乎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他读的最多的是《汉书》,其次是兵书,书读的多,而且精,学以致用,又绝无一丝一毫书生的迂腐气。
刘璞南下时,李煦和汪宰都曾叮嘱他要重视这个武曹,临敌之际万不可轻举妄动。刘璞跟汪宰说:“咱晓得轻重,咱要打下九州呢,哪能第一场仗就挫了自家锐气。”汪宰说:“我知道你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不过……”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璞急了,用眼角余光扫了四下,吩咐侍从统统退出,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军师有话不妨直说,大恩大德,刘璞绝不敢忘。”汪宰因为经常参赞军务,被军中将领戏称为军师。
汪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故弄玄虚,实在是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从我手头掌握的情报来看,神策军大将康乙全可能已经到了绥州,邠宁节度使余澄、鄜坊节度使伍佽爱都是神策军出身,康乙全借着这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邠宁、鄜坊的防务。这种安排让我忧心,这其中一定有大古怪。尤其是绥州,乃是你南下的首当之地,岂能没有一点防备呢?”
刘璞的目光深邃起来,思索良久,他向汪宰拱手谢道:“军师恩情,刘璞没齿难忘。”说罢竟郑重地向汪宰施了一礼,汪宰双手搀扶住他,说道:“或许是我多虑了,哈哈,大统领正是看重了你粗中有细,才将此重任托付给你,希望将军不要懈怠。”
为慎重期间,刘璞派出三拨人马前往夏州、银州、绥州打探,得到的情报是夏州、银州各有驻军三千人,绥州城守兵只有一千八百人,城外绥德、成平两城守兵合计一千四,三城鼎足而立,互为犄角。这个刘璞倒不担心,他已经探知绥德镇将贺墨池与武曹面和心不合,贺墨池是当地大户,其家族累世把持绥州地方官府,武曹未发迹时,曾寄身于曲舍,靠填艳词为生。据说俩人曾为争一个歌姬的彩头,而大打出手,贺墨池指使家奴将武曹打成重伤,丢弃在茅厕中,睡了三天两夜,那时武曹虽然穷困却薄有声名,一时惊动了夏绥节度使裴烨,贺墨池被革去绥州司户之职,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及武曹发迹做了绥州之主,贺墨池一怒之下离开绥州城,率家兵占据了绥德,自封为绥德令,名为下属,实则自立为主。
顾申通接替裴烨出任夏绥节度使后,对武曹的妄自尊大十分不满,暗中扶持贺墨池以为牵制,贺、武二人心既不和,贺墨池又仗着与顾申通的私谊根本不将武曹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刘璞判定,若是绥州被围,贺墨池是会很乐意作壁上观的。他眼下最担心的是挡在南下路上的银州城,银州守将李秀元是武曹的结义兄弟,又是连襟,李秀元此人勇武过人,原来是西北有名的大响马,他的族兄李昌林曾经为右神武军破浪营的统军,因受猜忌而去职。
李昌林后归顺康乙全,曾任银州兵马使,后升迁至和州团练使。李昌林为银州守将时,招降李秀元为朝廷所用,及李昌林去和州,所部即由李秀元统领。康乙全平定丰州之乱后,撤军南归,保举武曹为绥州刺史,倚仗兵多,欲图银州,与李秀元连番恶战。武曹曾三次攻入银州,掳李秀元老母为人质,李秀元也曾赚开绥州城门,骗奸武曹宠姬十三娘。俩人纠缠了两年后,突然一日,彼此握手言和了,放下刀枪,搓土为香,就在战场上结拜了。
李秀元由此甘居武曹之下,尽心尽力替武曹防守绥州的北大门。武曹投桃报李,不仅将宠姬十三娘拱手相让,每年还向银州供应军粮一万石,支应军饷三万两。一年前,两人又共同娶了绥州望族王氏的一对姐妹花为妻,兄弟之情外又加了连襟之宜。
回鹘国破,草原大乱,龙蛇鱼蟹纷纷南下,说是避难,又何尝不是伺机抢夺地盘?尤其是契丹乌隗部,借口追剿宿敌阿热,浑水摸鱼大举南下,已经占据了大唐的十数处边城,王守澄趁机以助防为名,向绥州增兵,又逼顾申通擢升贺墨池为绥州防御使,拉出一副要取代武曹的架势,这怎么能让武曹不生警觉之心?为策万一,武曹授意李秀元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可惜的是银州是小城,民少财穷,李秀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才募集了两千余人,良莠不齐,实在不值得一晒。
这天他正为请粮的事到绥州来,谁知没谈两句就被姐夫抓了差,披坚执锐,充当起了守门卫士,武曹和来的神秘人一直密谈到天黑,那行人匆匆用过晚饭,就出城消失在了夜幕中,直到此时,李秀元才顾得上与武曹说上话。
武曹看起来精神不错,一脸轻松的样子,他笑呵呵地招呼李秀元说:“啊,把甲卸了,咱们兄弟今晚好好喝两盅。”
酒菜齐备,李秀元也卸下了甲胄,洗簌完毕,他一边入席一边问:“来者什么人,好大的官威?”武曹正给他斟酒,闻声,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天子近臣嘛,一向视我等为草芥,岂能不端端架子。”李秀元吃了两口菜,才接口道:“这帮家伙虽说架子大,倒也勤勉,黑灯瞎火,也不歇歇就走。”
他这话意在试探,武曹却假作不知,含混地说:“皇命在身,他们岂敢懈怠?来来来,咱们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不醉不归。”李秀元道:“你要喝醉我不管,我是不能喝醉的,好容易回来一趟呢。”
因为银州城环境艰苦,李秀元的妻小都住在绥州城,夫妻难得团聚一次。武曹听了这话,就笑道:“那我不勉强,尽兴就好。”酒过三巡,李秀元有了几分醉意,遂自斟一碗酒,对武曹说:“这是最后一杯,喝完我就走了,明早我自回银州,就不来辞行了。”说罢一饮而尽,扶案站了起来。
武曹送他到门口,说道:“契丹人在宥州、榆林歇息了半个月,近来探哨频繁,只怕要有所动作。夏州那边,顾申通是不中用了,我听说他已把家小迁往邠宁,拉出了敌一来就跑路的架势,夏州若失,契丹人必然大举南下。仇中尉又有借口向绥州增兵了。”
李秀元道:“这是来者不善呐,我听说那个契丹人加勒丞渊其实就是李煦,当年河北大乱时,他抽身而退,隐踪草原,而今窥得天下大势有利,忽然卷土重来,麾下雄兵几十万人,此番南下用意何在?是叩边抢掠,还是直指上都?”武曹嘿然冷笑道:“他们是在下棋,下一盘很大的棋啊,可惜呀神仙们下棋,你我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充当他们的棋子,任人摆布,夹缝里求生啊。”李秀元红着眼说道:“要不要我把弟兄们都拉回来,咱们死保绥州城,任他们闹去?”
武曹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恰恰相反,你要守住银州城,银州城越是坚牢,我这儿才越安全。我这儿稳住了,你那儿才能立住脚跟,咱们兄弟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记好了,往后没有我的手信,任何人调拨你,你也不要理睬他。”
李秀元咧嘴笑道:“那是自然,咱唯大哥马首是瞻。”
李秀元在银州城的一举一动,刘璞都看在眼里,汪宰给他派的几个参军都十分得力,而李煦给他举荐的参谋羊弘扬更是人中龙凤,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聪明绝顶,智计百出,让刘璞忍不住要喊他一声“小诸葛”了。小诸葛为刘璞制作了一个大沙盘,以绥州为中心,夏绥、邠宁、鄜坊、河中的整个山川城关形势尽皆在目。对夏绥、邠宁、鄜坊三镇的兵力布置烂熟于胸。
“绥州驻军八千八百人,分属三部,武曹部实力最强,有兵四千六百人,其中马军八百,贺墨池部有兵一千九百人,以步军为主,只有不到百人的小股骑兵。此外还有成平堡守将李成的两千三百族兵。李家是绥州望族,把持绥州骡马行上百年,成平堡里居住着李氏族人约有万人,不过李家内部不和,彼此勾心斗角,难以拧成一股绳。李成一脉势力虽大,在族中威望却不高,难以号令族人。”
刘璞听得连连点头,目光落在银州城上说:“听说李秀元是员虎将。”
羊弘扬道:“勇武过人,一双镔铁锏打遍河西无敌手。不过此人义气深重,难成大气。”说到这,羊弘扬又补充道:“李秀元在银州城私自招兵买马,扩充兵力,已经引起顾申通的极大不满,他招募的兵卒中有许多人根本就是顾申通派去的奸细。”
刘璞听到这,眼睛一亮,问:“那你有没有派钉子过去?”
羊弘扬肯定地答道:“有的,银州城里有我们的耳目。”
刘璞哈哈大笑,大手望羊弘扬肩上猛力一拍,笑道:“有小诸葛在,我做刘备又有何难。”说过这话陡然觉得不妥,便改口道:“想那关羽恃才傲物,与诸葛不和,终究败走麦城,身死名败,为世人笑。我与小诸葛一定要好好亲近,协力同心,立他个不世功勋。”
羊弘扬道:“将军可比关羽,属下怎敢比诸葛?”
刘璞大手一挥,咧嘴笑道:“诸葛也是人嘛,你有什么比他差的。”
羊弘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就把目光重新转向沙盘,继续说下去:“李秀元原来拥兵一千六,马步各半,扩充兵马后,银州城有兵力三千,士卒缺乏训练,军械不齐,士气不高,守城有余,野战能力不足。银州城西北十八里的八里堡现有兵力八百,守将贺果儿,系绥州望族贺墨池的远亲,两年前武曹占据绥州,杀贺果儿父亲,对贺氏势力多有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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