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1)

国子监中的这间孔庙,和唐慎后世曾经逛过的孔庙并不相同。

这间孔庙位于国子监学舍的后方,寻常时候,和辟雍宫一样,学子们不得进入。除了每年孔圣忌辰,只有每三年一次的秋闱、春闱,才会由祭酒带领参与科考的学生,进入孔庙祭拜祈福。

先过先师门,再途经进士碑林,唐慎三人谨言慎行,不敢抬头,跟在季公公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孔庙最深处的崇圣祠。季公公甩了拂尘,微笑道“洒家就到这里了,请三位学子进去罢。”

唐慎三人道“谢公公。”

守在崇圣祠门外的大内侍卫给三人推开门,三人谁都没先进去。唐慎望着深色的砖面,忽然,他先迈步进去,接着刘放和梅胜泽跟着他也进入其中。

三人身后,大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崇圣祠正堂中央,是一尊白玉雕砌的孔圣等身相。屋内飘着一阵似有似无的龙涎香味,左边是一架雕花亮格柜,上面陈列各色稀世珍宝。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山色晚霞图,群山之中,唯独泰山巍峨陡立,一览众山小。

唐慎三人抬头,只见一个身穿白袍、面白细须的老者端坐在正位上。三人齐齐一惊,刘放和梅胜泽立刻就要跪下,唐慎没有跪人的意识,等他们俩扑通跪下后他才赶紧也跟着要跪下,却听赵辅和蔼地说道“起身吧。”

话音落下,两个跟在赵辅身旁的小太监走上前,将三人扶起来。

刘放和梅胜泽面面相觑,两人心情激动,可又十分茫然。

哪怕是每届殿试的前三甲,也没有机会与天子如此亲密相见!而且他们三人虽然在国子监中是佼佼者,以后未尝不可金榜提名,成为殿试三甲。但如今的他们都只是举人,甚至唐慎只是个秀才!

哪有秀才能有如此机遇,见圣面!

赵辅与唐慎三人所想的全然不同,他性情温和,穿着一身银纹道袍,对三人道“只是寻常问话而已。”

三人道“领命。”

赵辅的目光看似认真凝视眼前的三位青年才俊,然而熟悉他的两个小太监悄悄望着帝王抚弄茶盏的模样,心里头知道皇帝这是不耐烦了。

半年前,钟泰生在牢中被皇帝密谋毒死,假做成病重身亡的模样。之后,朝中一夜之间死了七位股肱大臣。不被天下人知晓的是,那一夜还死了二十多位品级不高的、曾经也属于松清党的官员!

自那以后,赵辅每日想到此事,便心情欠佳,暗生恼恨。直到半月前钦天监监正李肖仁进言,说皇帝可以举办一次“天子临雍”,笼络天下读书人的心。皇帝的心情才好了些。

小太监心想国子监的馆课前三算什么,能不能考上进士都难说!哪怕是当朝状元,圣上即位二十六年,见过八个状元,有几个入了圣上的眼?大多至今还在翰林院里当个清闲编撰呢!

皇帝要做足面子功夫,可又懒得搭理这三个学生。

这时,季公公进了门,来到赵辅身旁。他一看便知道赵辅想随便打发这三个学生,可又找不到个好由头。季公公眼珠一转,为赵辅斟上茶,道“官家今日要考校这三位监生,可是三位监生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提到转世求仙的事,赵辅这才有了点兴致。他道“如此,朕便考校你们一番。”

三人道“领命。”

赵辅在屋子里随便看了看,看到太监刚给自己倒上的茶水,他随口道“看到这盏水,你们都想到了些什么。”

唐慎三人齐齐愣住。

先说话的人,更能引起赵辅的注意。刘放先道“回圣上的话,正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乃我辈君子之楷模。”

赵辅喝了口茶,没有回应。

刘放的脸色灰暗下去。

梅胜泽想了想,道“《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为水,浩浩汤汤。社稷为舟,宽广无涯。水平则舟正,则天下太平。”

赵辅眼角动了下,但依旧没太大兴致。他露出笑容,敷衍道“国之栋梁。”

梅胜泽狂喜难收。

两人都说完,只剩下唐慎。唐慎道“回圣上的话,古人曾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子有一些话想说,却不敢说。”

赵辅淡然地扫了唐慎一样,一副明君模样,笑道“但说无妨。”

唐慎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说出来的话却令屋中一片寂静“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对他人要求太严苛,则没有同道好友,正如同,要是太清澈,就不会有鱼。然而小子一直在想……这世上,哪有什么透彻至清的水!”

季公公一惊,手指拿捏着拂尘,弄不清楚这时候是该骂唐慎一句大不敬,还是直接让人将他捉下。但他看着赵辅明灭不定的神色,默默噤了声。合着圣上想如何便如何,他何必插这个手!

一片压死人的寂静中,唐慎的腰弯得更低了些,他接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以水为鉴,当磨砺自身,以至清之水为大任。如若真是至清的水,清水与清水交融,便如同‘至察’互相监督,又何来‘无徒’之说。小子不懂,难道说,不是至清之水?”

说完这话,唐慎的腰已经弯到与地面平齐。

他恭恭敬敬地问着,仿佛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一心求学的学子。

梅胜

泽和刘放都不敢出声,太监们也不敢妄动。

良久,赵辅笑道“稚子之言。”

刘放脸上一喜,梅胜泽担忧地看向唐慎。只有唐慎仍旧恭敬地行礼,仿若没听到皇帝对自己的斥责。

赵辅将茶盏轻轻放在桌案上,发出咔哒一声。这一声响起,屋中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震颤一下。

赵辅“回宫。”

季公公高声喊道“回宫。”

龙涎香中,赵辅与三个太监离开了崇圣祠。

等到他们离开,梅胜泽急忙走到唐慎身边,道“景则,你怎的说这种话。君子如水,你怎可说世上无真正清澈之水,也无真正的君子!幸好圣上没有怪罪,看在你年龄小的份上,只说你是稚子之言。否则要是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才好!”

唐慎僵硬地抬起上身,他看着梅胜泽焦急的模样,笑道“没事。”

梅胜泽“唉,你啊!”

三人一起离开崇圣祠。

唐慎嘴上说没事,其实梅胜泽不知道,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回到国子监,林祭酒将三人喊了去,问他们面圣时都说了什么。三人一一道来。听到唐慎的回答,林祭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忽然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古怪地说了句“焉知非福。”

回到讲堂,唐慎摸了把后背的汗。他拿起书,听讲习开始上课,思绪却慢慢飘到了一个时辰前的崇圣祠中。

天子临雍,这已经是唐慎这一生最大的机遇之一。

而且,他竟然可以面圣!

唐慎今年不过十五岁,他再如何天资聪颖,旷世奇才,距离穿到这个时代也才三年,而明年,也就是第四年他就要参加春闱会试了。他一旦过了会试,考上进士,随即就要参加殿试。古往今来,从未有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位列三品大官,只有进士,才能当大官。

想要进三省六部,想要大权在握,至少得是三甲提名!

若无三甲,便要看靠山后台。

王子丰年仅二十五,便是当朝户部尚书,一来因为他当年状元提名,得皇帝亲笔题字“状元无双”。自步入仕途,便深得帝心。二来,因为他是王子丰!

琅琊王氏,在朝中有官衔者,三十六人。五品以上,十人。四品以上,五人。三品以上,三人。户部尚书王子丰,官居二品。当今的中书省右相王诠,乃是王子丰的二叔祖,官居一品。

唐慎没有后台,想要上位,只能靠帝心。

从半个月前被林祭酒告知要“天子临雍”的那一刻起,唐慎就在想,天子为何要临雍。

天子临雍是古来的一个惯例。帝王重视文生,来国子监向学生讲课,表现对儒家学子们的关怀。天子临雍在前朝发生过很多次,本朝却少了。尤其赵辅即位后整整二十六年,这是他第一次来辟雍宫。

赵辅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辟雍宫讲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过去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南方雪灾,西南地动,辽人意图撕毁条约,谋划夺取大宋国土。但这些都不至于让赵辅来国子监、朝一群举人学生讲课。只有一件事……

“钟泰生死了。”

钟巍一死,众儒自殉。

天下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辅来辟雍宫授课,就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的人心。

唐慎有此猜测,却没想到,为了笼络人心,赵辅竟然还亲自见了他们三个国子监学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在国子监中,哪怕唐慎说了再“稚子之言”的话,只要他没有大逆不道,赵辅就不会要他的脑袋。因为才刚结束天子临雍,要是赵辅立刻杀了国子监里的学子,他天子临雍的目的便毁于一旦。

所以唐慎兵行险着,以“稚子之言”,获取帝心。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帝心,这都是他未来上位的根本。

世上没有至清的真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更是无耻笑谈。

他骂的这句话,骂的是钟泰生,骂的是跟着钟泰生自刎身亡的诸位大儒!

先生啊……若是还在世,怕不是会一脚将他踹出门,怒骂一句“泼皮”吧。

唐慎撑着下巴,看着书上的字,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皮好像更厚了点,心也更黑了点。

他自然不知,入了夜,赵辅回到宫中。他先是沐浴更衣,到请神台上,打坐修炼了一个时辰,吞吐天地灵气。等到快要入睡,大内太监总管季福为赵辅更衣,赵辅忽然想起来“今日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倒是有几分意思。”

季福一惊,他下意识地想到的是梅胜泽的脸孔。但是季福并没有吭声,他在脑中又仔细揣摩了几遍,道“官家说的,可是那个戏言‘君子之交’的监生?”

赵辅没再回应,他换上苏绣的睡袍,季福蹲下身为他脱靴。

赵辅道“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季福苦着脸“奴才不知。”

赵辅“哦。”

伺候赵辅入睡,过了一个时辰,季福才离开皇帝寝宫。他招来自己的干儿子,道“你明日一早就去国子监林祭酒的府上,让他明日散朝前,将今日那个监生的事情送到我这来。就是那个年岁最小的、长得俊俏的监生。告诉林祭酒,洒家请他帮这个忙,他日定会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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