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这狠话撂得震惊四座,不但云知意瞠目结舌,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呆滞了片刻。
先前在来的路上,云知意听章老说了霍奉卿打算从京中请太医官来保障教学后,就已经决定要推动联合办学的方案通过。
她相信霍奉卿是将她最初的担忧记在了心上,此举是为在党争的混战中为学子们留一条生路。
方才她故意说要和霍奉卿抢夺联合办学的主导权,其实是为了帮霍奉卿一把,将事情框在死死“通过此方案”的前提中。
当她跳出来与霍奉卿作对,老狐狸们自然会选择坐山观虎斗,这样霍奉卿面对的阻力就会最小。
以霍奉卿的脑子,不可能看不穿这一层。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说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请下台”的话来?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吗?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却见他目视前方,冷肃从容。
满室尴尬的寂静中,霍奉卿的属官韩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小声颤颤:“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韩康的声音让众人回神,各自与身旁同僚们小声商量起来。
云知意今日是临时被拉来的,在旬会上并没有实质表决权。
章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该不该同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人家蹙眉,她斜侧身趋近,小声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顶,浑浊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脸上每道皱纹都在笑。“你有把握请得来?”
云知意笑答:“您先别声张,等我消息。不过,毕竟是学政司的事,对外我得用您的名义。反正您记着,事成功劳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静静斜睨着她,没接话。
云知意一时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讪讪干咳两声:“您是不是觉得,我依仗家世背景来做事……可耻可笑?”
“不是,”章老慈蔼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这小姑娘实在难得。出身世家却不纨绔混日子,还愿意动用家世背景去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事于她本人并无利益关联,她却不计较功劳归谁,就这么平平淡淡将事情揽下。
章老一生经历无数,见过世间百样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这样的人有多珍贵。
“嗐,吓我一跳,”云知意弯了眉眼,“我就是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儿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会不会从中作梗?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的。我在其位谋其事,便是惹来麻烦,那不也是该当的么?”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抚道,“而且,他手还没那么长,您放心。”
章老想想也是这个理,顿时乐呵呵点头:“也对。你云氏的门路,寻常人够不上,想作梗也没机会。”
众官快速商讨完毕后,表决正式开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临场失智,竟主动加码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党老狐狸们面上看着无甚波澜,心里却乐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个表决过程顺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请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着手筹备“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
自原州府有“旬会合议”以来,还没有哪个方案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通过的。
老狐狸们齐心协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已小成气候,否则不会被对手重视到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该为他骄傲。
之后又议了两件旁的公务,便听到了申时散值的钟声。
工务署主官常盈站起来,扬声笑道:“今日旬会合议诸事顺利,实在难得。不如我请诸位大人到赏味居喝酒吧。”
位于邺城东的赏味居是原州府官属酒楼,由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与钱粮署共同管辖,盈利归公。
官员们私下相约宴饮经常选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当众逼得霍奉卿说出“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在旁人看来这算是结下梁子了。
按照官场惯例,发生这种事后,同僚们都会组个酒局饭局和稀泥,帮着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众官应许,章老却笑着推辞:“难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财,可惜老夫近来在喝药,就不去了。诸位尽兴即可。”
云知意向来不爱与人扎堆,章老是知道的。
老人家虽自己不去,却小声劝她:“常大人有心圆场,你且承下好意。你今日当众将人逼狠了,是该缓颊一下关系。”
章老这是担心她年轻气盛,不屑费精力去维持官场上这种不言明的人际规则。
官场上所谓冲突与协作,时常是夹缠不清的。
正常情况下,大家在公务上意见相左,甚至拍桌打嘴仗、互相挖坑拖后腿,这些都无关私怨,出了议事厅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相互间至少得在面上保持一团和气。这算是为官者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一言不合就老死不相往来,今后还怎么继续共事?
哪怕像目前的霍奉卿与田岭,因党争阵营不同,冲突几乎已摆在台面上,但对对方的攻击行为都维持在法律规制之内。
如此,在没有真正揪住对方致命把柄之前,两人依然是同僚,公务上该协作还得协作,私下里仍需保持表面和睦。
云知意明白了章老的爱护,点头笑答:“好。您老早些回家歇着,我听您的。”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霍奉卿“缓和关系”。
而且她觉得,若真是同僚之间因为公务上的冲突而生了心结,哪是喝一顿酒就真能泯恩仇的。
但她有许多疑问,眼下正愁不方便贸然找霍奉卿单独谈,这倒是个机会。
响应常盈邀约的,除云知意与霍奉卿外,另有田岳、高珉、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等,一行总共十一人。
赏味居的二楼雅间格局精致,若是三五人小聚最为合适,十一人便略有些打挤。
席间觥筹交错,玩着各种诗词酒令推杯换盏,热闹又不失风雅。
老狐狸们久经阵仗,几乎个个海量,十几轮的推杯换盏后也不见明显醉态,倒是几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气氛已是和乐融融,众人见时机成熟,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劝和,频频为他俩斟酒。
霍奉卿不胜酒力是众所周知,所以大家只是让他点到为止,主要都是在劝云知意多喝。
但云知意想找机会单独问霍奉卿一些事,并不想喝醉,于是应付几回后,便将酒盏反扣在桌上,示意不再接受斟酒。
酒至半酣,雅间内的气氛已经不像最初那般风雅端正,简直可以说是没什么正形了。
州丞府右长史符川手执小酒壶站在她旁边,笑呵呵道:“完了,云大人嫌弃我斟的酒,十分不给面子。”
众人笑哈哈打趣起哄。常盈道:“你老了,斟的酒不香,当然不给你面子。不信叫小二带个侍酒小倌上来,云大人没准能再喝整整一坛子。”
官属酒楼有侍酒花娘与小倌,但需客人明确提出要求,小二才会安排带人来。
“哟,常大人熟门熟路啊?看来是唤过小倌侍酒的人,转头我得找你相公告状去。”
“咳,可别拿这话到我相公面前乱说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只是喝喝酒,没干什么,成婚后也再没有过。”
常盈倒也不忸怩,大方笑着承认后,又反问年岁相近的一干中年同僚们:“你们敢说没唤过花娘侍酒?”
“这个嘛,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众人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云知意笑眼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我从前只跟着家人来过这里几次,竟不知这里还有侍酒的花娘、小倌。”
“从前你小孩子,家中尊长带着你来,怎么会让你知道这些?”常盈慵懒靠着椅背,斜斜笑睨她,“况且你父亲素来是个爱妻如命的,想来也不好这些新鲜。”
“那倒是,”云知意受教般点点头,双颊酡红,“就……很有意思吗?”
“相当有意思啊,”有人坏笑,“若觉得光是侍酒不够意思,还可以留宿,这就更多点意思了。”
“留宿?那感情好,左右我也出不去城了,正犯愁今夜睡哪里呢。”云知意笑眼弯弯。
常盈看看云知意,又霍奉卿、田岳等几个年轻人,挑眉笑得颇不正经:“诸位都是大人了,敢不敢涨涨见识?”
“那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要自己去挑。诸位前辈自便,我去去就回。”云知意笑着站起身来,举步就往外走。
有人笑嚷:“云大人不必拘谨,若是挑到可心的人选,去了不回也行的。”
田岳和年轻的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起身,歪七扭八跟着往外走。
田岳口中笑嚷:“我也要自己挑。”
贾雪也捂着嘴,口齿含混道:“我也挑!”
半醉的年轻人架不住起哄怂恿,好奇冲动,这是常有的。所以老狐狸们对云知意他们几个最先出去的都没觉得太惊讶,但等到霍奉卿站起来时,大家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去年云知意随沈竞维在外奔走,之前并没有机会参与这种宴饮,所以她好奇是正常的。
但霍奉卿这一年多里大半时候都在邺城,参与这种私下宴饮不知多少次。他在这种场合素来是什么习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他本身不胜酒力,所以不会喝醉;而且他的定力在年轻人中算是少见,心性又清高孤傲,任旁人如何起哄,他都从没搭理过这种胡天海地的放浪玩乐。
此刻他一反常态,众人惊得酒都醒了一半,瞪着他的眼神仿佛他鬼上身。
霍奉卿却平静道:“有些闷热,我下去透个风。诸位请自便。”
大家松懈之余,又有几分诡异的失望:没有鬼上身,还是那无欲无求的冷漠脸。
下了楼后,云知意扶着有些沉重的额头,没好气地笑望跟着自己出来的田岳和贾雪。“你们……不是来真的吧?”
《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买“春”,但若事情传到坊间,名声总归不好听。
田岳无比难受地按住心口,苦笑道:“谁跟他们来真的啊!我被灌得都快吐了,跟着你出来逃难的。”
跟在他后头下楼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官,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
贾雪捂唇打了个酒嗝,神情痛苦:“先前有云大人您在,他们多冲着您一些,我还能稍躲躲。眼看着您出来了,小田大人也开溜,我若不赶紧跟着跑,怕是要被他们将墙角剩下那五坛子都倒我肚子里。”
“这些个前辈真不得了,酒缸里泡大似的。惹不起。”田岳苦笑抱怨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他以掌捂嘴,急急道:“我先要间房休息去了,你们自便。”
贾雪头重脚轻,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云大人,我也失陪了。我娘最不喜我喝酒,这模样回去怕是要被她训一整晚。”
大家同病相怜,于是唤了小二来,各自要了一间后院客房去暂歇。
云知意目送他俩先行离开,斜倚在楼梯口,等到瞥见熟悉的颀长身影从楼上下来,这才唤住一名小二:“我也要一间房。”
赏味居到底是官属酒楼,一应细节都中规中矩。
后院客房众多,每间客房都不大,门上悬绯缘帘,挂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全都只配一床一桌一柜,点长明红烛,熏淮南特产的旃檀香。
总体陈设以舒适、妥帖、风雅为准则,精致但不奢靡。
云知意倒了一杯清水漱漱口,便坐到床榻边沿,双手反撑在身后,盯着房门耐心等待。
她今夜前前后后总共被灌了将近有一整坛的量。
不过,常盈今日点的是一种叫“蟹壳青”的鲜酿酒,劲头远不如她在家中常喝的五年陈酿“半江红”,所以她只是微醺,整个人懒洋洋的,并没有田岳、贾雪他们那般狼狈。
但饶是如此,直愣愣盯着房门坐了片刻后,她眼前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也开始飘散。
待到霍奉卿推门而入时,她恍惚地笑了笑。
州牧府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持重庄严,将他清冷的眉眼衬得越发凝肃。
但房中红烛莹莹摇曳,温婉的火光柔化了他的轮廓。
他顺手闩上门栓,回头时淡淡勾了唇。
云知意心跳倏地怦然,竟觉他眼尾附近那粒小小的朱砂红痣,竟凭空生出几许多情艳色。
满室充盈着旃檀香的气息。
此香不算名贵,胜在“香随时移能变三重调”的风雅意趣,官家常用。
不知是不是薄醉导致的错觉,先时明明还是甜暖蜜郁的味道,此刻竟突然成了软玉温香的魅惑。
云知意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说不清是醉的还是馋的。
她无比心虚地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纹绣,本就酡红的双颊更烫。
都怪这破香,引诱别人不学好!
霍奉卿走到小圆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清水,浅啜一口后,似笑非笑地回头睨她:“云大人也口渴?”
“还、还行吧,”云知意没敢直视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双手挤着自己灼烫的面颊,“问你点正经事。你不用过来,就坐在那里说。”
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上辈子把霍奉卿这样那样也就算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做个人。
可惜霍奉卿偏不给她做人的机会,放下茶杯,长腿一迈就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与她并肩坐在床沿,还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云知意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心口,想要将他推开:“别闹!说正经事。”
“你说你的啊,又没人堵你的嘴,”霍奉卿不动如山,将她圈得更紧,低垂的俊颜满是无辜浅笑,“我喝醉了,隔远了听不清你什么。”
云知意嗔恼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总共都没喝到两杯的人,醉什么醉?!”
霍奉卿稍作沉吟后,颔首哦了一声,便低下头来,温柔又霸蛮地贴上了她的唇。
辗转黏缠,轻咬浅啮,一点一点啃噬着被淡淡酒香浸润的柔软樱唇。
未几,火烫的舌尖挑开甜软唇瓣,追逐,纠缠,吮吸,吞咽……
仲夏蝉鸣透窗入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点前院宾客们饮酒作乐的欢声。
但这些声响完全遮不住室内的低喘、轻咛、与若有似无的啧啧水声。
良久过后,霍奉卿以指腹轻轻抹去她唇边的渍痕,哑声浅笑:“现在是真醉了。就这么说吧。”
云知意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呼吸与心跳,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羞耻与欢愉交织,又驳杂几丝赧然的恐慌。
她暂时不急着说什么正经事了。此刻的她迫切地想和霍奉卿谈一件关乎人生的大事,并且务求达成共识——
以她两世为人仅有的一次经验来说,“这样那样”,真、的、很。痛、啊!
她实在很不想再一次痛到流泪,嘤。
她慢吞吞挪开捂脸的手,抬头看向霍奉卿:“诶,这辈子,我俩之间……就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行不行?”
霍奉卿当场石化,眼目大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知意你能做个人吗?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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