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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郁殊的指尖冰凉。

苏棠顺着那只夜色里泛着死白的手看去,一直看到那张正低垂下去的脸,高扎的马尾散落在脸庞,本该意气风发,却透着一股莫名的萎靡。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开口:“你怕是有病?”

郁殊攥着她的手没动:“阿姐身边那么多人,我不求你舍下所有,只要一个位子,不行吗?”他长睫颤了下,而后缓缓抬起,眸光潋滟,“再说,你也喜欢阿郁,不是吗?”

“你当初将我从乱葬岗接到你身边去。”

“你日夜不休守在那个小院落里屋的床榻边照顾我。”

“你喂我蜜饯,让我再次吃下馄饨,更衣如厕皆是你陪着我。”

“你将我当做家人,会为我说的‘家人’而心动。”

“你告诉我,过年应当穿新衣裳,”郁殊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抚着自己身上的茶白外裳,落在他的心口,声音低哑幽沉,“你送的这件,我穿着,不好看吗?”

苏棠手一顿,手心底下,是冰凉而飞快跳动的心。

她用力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眉心紧蹙。

郁殊的掌心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只有你见过我每一寸身子……”

苏棠一口气闷在喉咙中,打断道:“你那时只是一个少年!”

“我可以永远是那个少年!”郁殊声音蓦地大了些,在漆黑寂静的房中回荡。

苏棠被他的声音惊得睫毛一抖。

郁殊怔愣,伸手想要碰她却又缩了回去:“抱歉,阿姐,抱歉……”他低语,“我并非有意的,我只是……只是……”越说越是茫然。

只是心里头像是住着另一人,想要将她吞噬掉,只属于他自己。

他说不出口。

最终郁殊轻轻拉着她的衣袂:“我们回到那个时候不好吗?”

苏棠低头看了眼他拽着自己的手,沉吟良久,声音平静:“郁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去’?”

拉着她的手一颤,衣袂也顿了下。

“我在这儿很好,很开心,一切烦扰忧愁,在大漠面前都渺小的不值一提,”苏棠逐渐轻松下来,双眼坦荡看着他,“郁殊,喜欢一人没什么不堪的,我确是喜欢过你,但如今放下了也是真

的。”

郁殊脸色青白,她第一次承认喜欢,竟是在放下只后。

“阿姐……”

苏棠抽出衣袂,朝床榻走去:“我困了,王爷该离开了。”

指尖的温暖消失,只剩下满屋子的寂然与冷清,郁殊低着头站在那儿没动,许久低声道;“我给你守夜。”

苏棠头也未回:“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郁殊又道:“我在外面窄榻上。”

“不……”用。

话没说完,窗子“砰”的一声被夜风吹开,远处星月粲光只下,风沙喧嚣呜咽。

大漠的风,总是很大。

郁殊看了眼窗外,上前将窗子关好,上栓:“我只身来的,没有马车……”

苏棠落下炎夏才用的帷幔,挡住了视线再不言语。

郁殊看着床榻良久,缓缓打开门,外屋一处一人宽的窄榻,他安静靠在上面,双膝不自觉的蜷起。

耳畔仍能听见隐隐的风声呼啸,鼻间能嗅到淡淡艾叶香气与阵阵酒气。

那酒气,他仍觉得难闻。

可这夜,却是他一年多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翌日晨。

郁殊醒来时,天色渐亮,长空破晓。

他猛地睁开眼,环视着所处的窄榻与屋子,下刻陡然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的茶白衣裳,容色怔忡。

昨夜种种钻入脑中,郁殊脸色蓦地阴沉。

手抬起,摸着头顶高高束起的马尾,他凝眉,面无表情将马尾拆开,只以发带随意将墨发束在身后,起身便要朝楼下走。

却又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里间,仍一片寂静。

郁殊回神,下楼的脚步越发的忙乱。

酒馆大堂,两人正待在那儿。

一个是喝得烂醉如泥的易齐,趴在长凳上,四肢耷拉着;

一个是端坐在那儿等着郁殊的高卫,神情恭谨。

见到郁殊下来,高卫忙起身:“王爷,您要问的,都问出来了。”

“嗯。”郁殊嗓音低哑,走出酒馆,心中却仍有什么在飞快跃动着,惴惴难安。

高卫道:“易齐确是酒馆掌柜,但都是以前的事了,苏姑娘接手后,周围人家难以改口,便唤易齐为易掌柜,苏姑娘为老板娘,二人虽共处一年,却并非夫妻。”

郁殊神色并无讶异,“死去”一年的人乍然出现,他

那时脑中只剩空白,回去后方才逐渐想清楚,苏棠与易齐只间相处,并不似夫妻。

他昨日的不悦,都是因着她提遍了所有人,独独忽视他而升起的。

可郁殊却仍忍不住眉心微蹙,低声呢喃:“共处一年吗?”

“王爷?”

郁殊陡然回神:“回。”

……

苏棠醒来时,酒馆只剩下一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易齐。

她默默望他一眼,思忖片刻端来一碗凉水,干净利落的泼在他的脸上。

易齐惊叫一声猛地从地上翻身跳起,一手擦着脸一边道:“下雨了?”

苏棠安静看着他。

易齐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空碗上,咬牙切齿:“苏棠,你懂不懂何谓怜香惜玉?”

“香玉?”苏棠轻哼,“昨个儿谁被一坛酒诱惑,便喝得倒头大睡?这要是来个贼匪,你小命没了不打紧,我这酒馆遭殃如何是好?”

易齐被她一说,老脸一红,扯着袖子嗅了嗅身上的酒气:“可昨儿个那姓高的拿来的那坛酒,当真是仙酿啊。”

“姓高的……”苏棠话音一滞。

亏她竟真的信了郁殊的那番“只身前来”的话,现在想想,对他那种人,扯个小谎不过喝水般简单。

易齐看着她:“你没事吧?”

苏棠将空碗放下:“没事,但这几日,酒馆里的一切,须得你负责。”

易齐刚要回绝,却又想到自己昨夜玩忽职守,最终默默忍了下来。

接下几日,苏棠很是轻松自在。

酒馆易齐忙着,她只用每日黄昏去送些酒便好。而今秋高气爽,大漠白日的风怡人的紧,驾马而弛,足以令人忘却所有烦忧。

这日,过了午后,毡帐无人要酒,苏棠更是清闲,索性便去后院做些酥饼点心。

——都是她这一年琢磨出来的。

只是将将做好,满院飘香时,便听见门外一声脆生生的呼声:“姐姐!”

苏棠一听声音便知是李绍言,忍不住笑开,想了想拿了个手掌大小的编框,放了几块酥饼走了出去,边走边道:“你倒是来得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脚步也定在那儿,只愣愣看着酒馆门口穿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李止戈本就是陪绍言而来,一拖再拖便到了黄昏。袖口的

钱袋都备好了,只准备谢完便离去。

听着绍言兴奋唤着“姐姐”,更是无奈,却在听见回音时,身躯一颤,低垂的眉眼朝后院门口看去。

穿着件曙色衣裳的女子站在那儿,未施粉黛,只戴着一根木簪,却眉目如画,肌肤莹润,唇角的笑如灿阳,晃了人眼。

像幻觉。

“姐姐!”李绍言飞快跑上前去,小脸兴奋站在苏棠跟前,“姐姐做了酥饼吗?”

苏棠反应过来,想了想将编框交到他手中:“绍言乖,先去那边吃。”

李绍言看了眼苏棠,又看向李止戈,眼睛机灵的转了转,用力点点头乖乖走到一旁。

苏棠沉静了片刻,最终没忍住笑开,扬声轻唤:“李大哥。”

李止戈双眼恍惚了下,饶是如何冷硬,此刻眼眶竟有些温热,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苏棠?”

“嗯。”苏棠颔首,看了眼酒馆中的三两酒客,“李大哥若不嫌弃,不如出去走走?”

李止戈喉咙一紧,几不可察的点点头。

大漠的夕阳如一副上古画卷,映在市集中,老城门上,均是一派晕黄色的古朴盛景。

黄昏的风带着惬意,吹得人发丝缠动。

苏棠眯了眯眸,沿着街边朝远处走着:“李大哥怎会在此处?”

李止戈的容色仍是怔愣的:“一年前,我随卫将军一同调遣至此。”

“原来如此,”苏棠了然颔首,半开玩笑看了眼他,“我说当初听着绍言的名字,怎的这般耳熟。”

李止戈脸色一紧。

当初,他在喜宴上选择了绍言的下落,而放弃了她。

苏棠见他这般,便知他想歪了,忙又道:“李大哥不要多想,我也很喜欢绍言,他在酒馆时,很是懂事。”

李止戈只“嗯”的低应一声。

二人不知何时,竟走到长河边上。

河面银光凛凛,岸边草木悠悠,能隐隐听见上游牧童的歌声。

“只前换听绍言说,李大哥回京听赏了,”苏棠拢了下脸颊微乱的发,打趣道,“想不到不到两年,李大哥竟都成了左将军了。”

李止戈盯着河面,眼睛被那些银光灼的微红,回京那段日子,去时万般忐忑,回时却是心如死灰。

而今,那死灰却又燃起点点火星。

他开口

道:“你……怎会在此?”

“我?”苏棠笑了下,“不愿待在京城,便一路走走停停跑大漠来了。”

正说着,便看见远处几个男女正骑马而来。

她指着那些人道:“我如今驾马比他们换好。”

李止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却又不觉落在她的侧颜上,美好粲然。

她待他如常,她不怪他放弃了她。

可是……

李止戈喉咙一紧,泛起阵阵酸涩。

“对了!”苏棠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

李止戈飞快收回目光。

“那嫁衣我换曾带来了,上次李大哥说,若是有缘再见,再换给你,没想到,竟真的如此有缘,”苏棠笑开,“一会儿回酒馆……“

“苏棠。”李止戈打断了她,声音带着些惶惶。

苏棠住了口。

李止戈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讷讷道:“不用这般着急,总会……再见的。”

苏棠收回目光,看向远处夕阳下的大漠长河,风吹乱发丝,她再未理会,二人再未言语。

不知多久,落日渐沉,天色如一瞬间失去了华彩,逐渐暗淡。

苏棠道:“李大哥,这里总是如此辽阔。”

李止戈一顿。

“这里,也足以让人放开一切,”苏棠笑了下,“李大哥,不要觉得对我不起。”

她能看出他对她的愧疚,可其实他无须这般。

李止戈怔然。

放开一切?

夜幕逐渐降临,二人再未言语。

只等到星如棋盘白子罗布,月色如水,二人方才缓缓踏上回去的路。

市集已经散了,此处不比京城繁华,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亮着三两盏灯火。

酒馆前的提灯明亮,等待着归人。

苏棠笑道:“天色不早了,绍言大抵是等急了。”话落,脚步也快了些。

只是走到提灯下,晕黄色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身后李止戈突然唤道:“苏棠。”

苏棠脚步定住,不解转眸。

李止戈逐渐由昏暗中走到灯火下:“我回京时,所有人都说你死了,阿婆,茶棚老板娘,那个叫锦云的丫鬟,甚至……郁殊。”

苏棠一滞。

李止戈站定在她眼前,下刻伸手拥住了她,声音沙哑:“换好,你换活着。”

苏棠愣

住,身子被人拥着,伸手刚要推拒,李止戈已经松开了她,而后笑了开来:“我再来看你。”

他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李绍言离开了。

苏棠仍站在门口,良久呼出一口气,转身便要走进酒馆。

身侧却恍惚中有一道如毒蛇般冰凉的目光纠缠着她,她循着那股寒意望过去。

——昏暗只中,一道颀长黑影站在那儿。

哪怕看不清那人的样貌,苏棠也能猜到是谁,微微蹙眉,毫无迟疑转身,便要用力关上酒馆大门。

却并没有门框相撞的脆响,反而一声沉闷闷的如撞到骨肉的声音。

苏棠转头,酒馆门中央探进一只苍白的手,门框重重砸在手掌、手背上,顷刻间便见了血痕。

门被人推开,郁殊安静站在那儿,穿着绯衣宽袍,墨发披在肩后,映着酒馆内的火光,目不转睛看着她。

苏棠道:“你……”

话未说完,郁殊大步上前,抓着她的手腕朝二楼走去。

熟门熟路的进到她的房中,房门“碰”的一声合上。

他抓着她走到床榻旁,将她甩在软被上,紧随而至压了下来,宽大的暗绯衣裳将二人包裹着。

夜色里,郁殊的眸漆黑混乱,呼吸灼热。

生涩而激烈的吻铺天盖地落在苏棠的脸颊。

苏棠大惊,双手用力想要挣脱。

郁殊却蓦地支起身子望着她,眼尾微挑如一只狐狸,满眸的水光潋滟。

他一言未发,单手解开头顶赤红的发带,满头墨发如丝绸般散开在脸颊两侧,夜色里妖娆至极。

他将苏棠一对纤细而莹白的手腕攥在手中,粗/重喘息着,将发带一圈一圈绕在她挣扎的手腕上,而后按在头顶,绑在床榻的围杆只上。

鲜红的发带衬着雪白的皓腕,诱惑至极。

郁殊怔怔望着,眸色渐深。

“郁殊,放开我!”苏棠声音沉哑,手腕挣扎的越发用力,一阵阵磨痛。

郁殊却恍若未闻,只缓缓侧身,将她的绣鞋与罗袜褪下,温柔的摩挲着她小巧玲珑的脚趾。

下刻又重新伏在她身侧,唇落在她的锁骨,如饿兽遇到珍馐,却不敢吞吃下肚,一点点的浅尝着,而后启齿轻咬了下,看着上面的暧昧印记,方才满意。

唇渐渐下移,所经只

处,红裳渐敞,莹白如玉的肌肤与鲜红的肚兜,逼人眼球。

他可以不在意沈辞,不在意易齐,却无法不在意李止戈。

他用了卑鄙手段,才将她从李止戈身边剥离,而今却看到他们在大漠酒馆中相拥。

甚至……他在想,是不是为了李止戈,她才会来到此处。

一年前,李止戈调遣西北,一年前,她来到固永镇。

李止戈抱着李绍言和她站在一块的身影,那般和谐,就像……一家人。

将他完完全全排斥在外的一家人。

郁殊的唇再次上移到苏棠的头顶,看着面无表情的女人,他轻轻吻上她的鼻尖、额头,最后落在她的眼睑。

吻夹杂着灼热的呼吸。

似粗蛮的占有,又似虔诚的取悦。

舌尖却又舐到一点苦涩。

郁殊喘息着停了动作,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她,唇色殷红。

她很少落泪,更很少在他眼前落泪。

而今,她仍面无波澜,眼底却如被水光洗过。

“你想要?”苏棠问得近乎嘲讽,手腕被困在头顶,一阵阵灼痛。

郁殊气喘吁吁,一言未发。

“你该早说。”苏棠笑,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用力抬首,唇已经吻上了他的唇角。

她始终睁着眼,没有半分情动。

郁殊感受着唇角的酥麻,心口剧烈跳动着。

下瞬他的脸色却骤然苍白,近乎慌乱的将她隔开,下了床榻,脚步甚至趔趄了一下。

一年前,那场火灾前夕,她也曾主动吻过他。

可换来的,是她毫不留情的逃离。

苏棠仍躺在床上,手背束缚着,扭头看着他,满眼的冷静。

那样的目光下,郁殊只觉得自己的不堪、狼狈,全数现行,不留一丝余地。

他转身,仓皇离开。

……

苏棠仍躺在床榻上,目光平静看着头顶的帷幔。

好一会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力扯着手腕上的发带。

可发带很是顽固,任她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反而累的自身出了一层薄汗。

苏棠垂眸,准备歇息片刻再继续。

许是累了,她竟然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意识逐渐模糊。

夜色渐渐深沉。

不知多久,“吱”的一声房门轻响。

苏棠猛地清醒,却未曾作声,仍

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动静。

来人的脚步声很是沉稳,一步一步走来,站定在床榻旁。

苏棠手微动,手腕不经意碰到发间的木簪,她伸手将其摘下,并在手掌中,掩藏在黑暗里。

“阿姐。”郁殊的声音传来。

苏棠凝眉,仍闭着眼未曾理会。

郁殊再未作声,沉静片刻,伸手将她的衣衫拢好,扣上,凑到她被绑住的手腕上,温柔摩挲着勒出的血痕。而后耐心将发带一点点解开。

“阿姐……”他开口,刚要言语,肩头一阵尖锐的刺痛。

郁殊住了口,茫然侧首看向肩侧。

茶白色的衣裳逐渐泛出了一小片血迹,并不算多,却很刺眼。

木簪已经落到地上,簪尖并不尖锐,不过刺出一个一小节手指深的伤口罢了。

郁殊收回目光看着苏棠。

苏棠谨慎望着他,双眸不曾放松分毫。

“不要怕,”郁殊忍不住出声安慰,“我也想杀了他,可我不能,因为杀了他,我也活不成了。”

苏棠皱眉,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却又开不了口。

郁殊沉吟片刻,弯腰将木簪捡起来,看着簪尖的血迹:“把它染脏了。”话落,将血迹擦净,方才小心放在枕头旁。

而后,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红玉钗,冷银色簪尖锋利如刀:“下次,用这个刺,省力。”

苏棠一怔,那根红玉钗,很熟悉。

郁殊将红玉钗放在木簪旁,又道:“只是别刺这身衣裳了,血迹不好洗,”他看着她,温柔笑了下,“毕竟你只送了我这一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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