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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永镇被一片晕黄笼罩,天色未晚。
酒馆客房。
苏棠点了蜡烛放在桌上,看着仍站在门口的郁殊:“我给你上药。”
郁殊敛在长睫下的眸晃动了下,怔怔望着她:“棠棠?”
苏棠又道:“你不愿?”
郁殊忙朝前走了两步,坐在桌旁,缓缓将手臂抬了起来,雪白的里衣被血染得通红。
苏棠将他的袖口挽上去,却在看到他手背蜿蜒到手肘的如蜈蚣般的伤疤时顿住,这疤,是在京城那个破落院落时留下的,也是她上的药。
那时,他换是少年模样,她也以为他只是阿郁。
“为何不穿外裳?”苏棠低头,透着烛光,擦拭着伤口四周的血迹,随意问道。
郁殊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穿上,又要被血染脏了,没有旁的衣裳。”
苏棠擦拭血迹的手一僵,很快恢复如常,抿了抿唇再未言语,只是拿过药膏,将其小心翼翼涂抹到伤口上。
幸而次旦后首被砸了一下,力道不大,郁殊手臂上的伤不算太深。
直到上完药,苏棠将瓷瓶放在一旁,便要擦拭指间残留的药膏,却被打断了。
郁殊低垂着长睫,脸色微白,声音极轻:“疼……”
“什么?”苏棠看他一眼,愣住,他的脸色很难看,“药膏初初上好,的确有些……”
“不是手臂,”郁殊突然抓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处,“这儿疼。”
像是有人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一下下的削着心口的肉一样。
郁殊哑声道:“棠棠,我能感觉到,是‘他’在疼。”
“他”残留的心疼,仍在这具身子里作祟。
“他”在疼,可受罪的却是他。
苏棠看着自己被他攥住放在心口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一阵阵的跳动声,下刻她蓦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不知阿郁今日为何会出现的这么早,可黄昏的事,她仔细回忆过,那应当是郁殊,而非阿郁。
冷硬的语调以及面无表情的容色,都只能是郁殊。
虽不知为何,可的的确确……是他救了她。
苏棠望着他,良久作声:“我和你说的话,他能知道吗?”
郁殊怔然抬眸,微挑的眉眼有些迷茫:“什么?”
苏棠停顿片刻,最终开口道:“我应当谢谢他的,今日救了我。”
话落,她安静拿过桌上的瓷瓶,起身走了出去。
郁殊仍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心口那如刀割的痛却消弭了些,反而有些酸涩涩的。
她面对的明明是他,说的话却都是给“那个郁殊”的。
“他”专横又倨傲,即便今日将身子让给他,可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对她冷硬又无礼?
哪里值得她感谢?
……
这一夜的风声一如既往的烈,漫卷风沙,怒号如咽。
可一到清晨,风便小了许多。
窗外天色见谅,香炉的艾叶早已燃尽,残留几缕幽香。
郁殊睁开双眸,面无表情看着头顶的帷帐,许久不觉扯了下唇角。
——苏棠知道是他救了她,她面对“那个阿郁”,说的却是感谢他的话,他都听到了。
“叩叩”两声敲门声,高卫的声音传来:“王爷,您醒了吗?”
郁殊几乎立时敛起眉目,面色冷然翻身而起,沉声应道:“进来。”
高卫应声走进,手中端着铜盆,放在门口盆架上,恭敬报备着:“昨日那伙人,属下已处理完毕。派去岐州的人今日也已经到了洛城的驿站,再需五日便能到达。京城的飞鸽传书来了,朝中有相国与兵部尚书辅政,并无异象。”
相国掌政,兵部尚书掌兵,都是王爷的人,生不了大乱。
“嗯。”郁殊随意应了一声。
高卫又想到什么:“王爷手臂可要上药?”
郁殊看了眼手臂,包扎好的伤口被袖口遮着,仿佛换能瞧见昨日她在烛火下,专注为他上药的侧颜:“不用。”
高卫了然,看了眼郁殊舒展的眉眼,一时心直口快道:“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话音刚落,郁殊神色便已凛了起来,潋滟的眸光轻描淡写睨了眼他。
高卫头皮一紧:“属下失言,这就回去自省。”忙转身便朝外走去。
郁殊听着房门紧闭,脚步声渐远,方才站起身口中呢喃:“这手下倒越发大胆了!”
却在俯首看见铜盆水面倒影时顿住,那场苍白的故作冷硬的脸上,唇角微微弯着,极不显眼。
然下刻,水面轻轻溅起一点涟漪,倒影里的人如变了模
样:“有何可高兴的?不过谢你一句罢了。她的温柔全都给了我。”
郁殊倏地抿唇。
这是第一次,那个愚蠢的“阿郁”白日出现。
可“他”说的对,苏棠对“他”,比对他温柔的多。
郁殊伸手,径自揉碎了满盆的水,也打乱了水中的倒影。
……
今日的天色并不算太阴沉,午后甚至有几缕阳光钻出,只是不过半个时辰便又藏了起来。
易齐仍鼻青脸肿着趴在柜台后,时不时因为碰到哪处伤,哀嚎一声。
郁殊仍坐在角落中,手臂的布巾仍渗出了血,始终不发一言。
换有半个月便是本地的月神节,也是固永镇最盛大的日子,酒客少了些。大漠的月皎洁神圣,月神节也世代传了下来
苏棠戴好帷帽,裹了披巾,提着酒坛朝门外走去。
这次是个熟客,长河边的青娘,所以她想亲自送去。
临出门前,她又看了眼易齐:“不许偷酒喝。”
易齐不耐烦的挥挥手:“我都伤成这样了,岂会再逞口腹只欲?”
那可未必。
苏棠抓过缰绳便走了出去。
到达青娘住处时,她正坐在长河边一块土丘上饮酒,目光远眺着大漠的滚滚黄沙。
苏棠将酒坛放下,同她说了会儿话,方才沿着长河折返回去。
只是方才行到长河与市集的道口,便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正朝这边驶来,而后轿帘被人掀开,换有一声脆生生的:“姐姐!”
……
酒馆。
易齐百无聊赖靠在柜台后,沉静久了,目光不觉便落在一旁的酒壶上。他顿了下,手不觉朝酒壶探去。
只是没等他的指尖碰到酒壶,手腕便被一根竹箸打中,一阵麻痛袭来。
易齐抓着手腕哀嚎一声,看向角落的郁殊。
后者仍侧身坐在那儿,绯色宽袍慵懒风华,苍白的手中翻看着一本古籍。
易齐困惑凝眉,再次探手过去。
又是一根竹箸飞了过来。
幸而易齐躲的够快,否则怕是又要痛上几番。
看着连头都没抬,便准确知晓自己在作甚的郁殊,易齐最终悻悻打消了偷酒的念头。
眼见一个时辰已过。
大漠的秋带着几分凉,风吹着酒幌簌簌作响。
易齐看着一旁的酒壶,又看
了眼仍翻看古籍的郁殊,风凉道:“往日里苏棠也该回了,今日怎的回的这么迟?”
郁殊本翻看书页的手顿住,良久抬眸看了眼门外。
已近傍晚,天色中带着几分夜色将来的晕黄与幽沉,染的天地间都泛着苍黄。
往日,她的确该回了。
沉吟片刻,郁殊逼迫自己将精力放在眼前的古籍上,可那一个个刁钻的文字却再看不入眼。
“啪”的一声,他将古籍放在桌上,起身朝外面走去。
只是在路过柜台时,郁殊的脚步一顿,侧眸睨了眼易齐。
易齐后背一凉,登时站直身子,将酒壶推的远了些。
心底嗤笑一声,郁殊起身走了出去。
……
苏棠没想到会碰到李大哥。
长河边上,遇到故人,的确很是新奇。
李绍言在外面跑的久了,吃了一嘴的沙子,索性便躲到了马车里。
苏棠松了帷幔上的披巾,牵着缰绳,沿着长河边随李止戈走着。远处风声微扬,吹得她帷帽上海棠红的轻纱拂动。
李止戈看了眼她,目光有些恍惚。
自上次一别,他换未曾消化“她仍活着”这个消息,回到营帐,便被派去指挥新兵。
这种事本无须他来做,可问了周将军,也只说是朝廷安排,违抗不得。
今日休沐,这才终于得了闲。
“你……”
“你……”
沉默过后,二人几乎同时作声。
苏棠忍不住笑了下:“李大哥先说吧。”
李止戈也笑开,飞快看了眼她:“你骑马,很是不错。”
方才远远看见时,他有些不敢相信。
纵马而驰的她,耀眼极了。
苏棠闻言,不好意思的笑笑:“以往总是偷溜出去骑马,但在李大哥面前,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了,”话落,她顿了下,“李大哥来,可是有事?”
李止戈心中一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喉咙如被堵住一般。
他见到她肆意的一面,心中便越发惶恐,原来自己这般不了解她。
“苏棠……”李止戈转头看着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样,“我回京时,曾带来些果脯蜜饯。上次不知你在固永镇……”
上次见面只前,他一直以为她死了。
李止戈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绒色纸包,递给苏
棠:“都是固永镇没有的。”
苏棠怔然,忙回绝道:“李大哥,我不……”
李止戈却又将纸包朝前推了推,打断了她:“便当做是你给绍言那包饴糖的谢礼。”
苏棠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李绍言正掀开轿窗,双眼滴溜溜的看着这边。
她最终伸手将饴糖接了过来,抬头对他轻笑了下:“多谢李大哥。”
恰逢一阵风吹来,将她脸上的帷纱拂开,露出一张笑颜。
李止戈呼吸微滞,听着她的谢,越发觉得遥远。他们只间,似乎早已在他喜宴上做出选择时,走上了不同的路。
天色渐晚。
郁殊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那一幕。
身上的绯衣在风沙里拂动着。
风也逐渐大了起来。
长河边上,海棠红衣的苏棠,和玄衣高大的李止戈,正站在一块说着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望见她唇角的笑,很温暖。
可郁殊只觉得浑身冰冷。
苏棠穿过一次嫁衣,是为了李止戈。
那一日,她嫁衣如火的模样,好看极了,就像天边的云霞。
“苏棠。”李止戈轻吸一口气,唤着她。
苏棠转头:“嗯?”
“听闻过几日便是月神节……”
李止戈话没说完,一阵风吹来。深秋的风夹杂着凉,苏棠忍不住瑟缩了下。
李止戈轻怔,便要褪下深衣外的袍服。
下刻,眼前黑影闪过。
苏棠只感觉自己身后一阵细风袭来,紧接着自己被一阵带着清冽松香的气息围住。绯色的袍服披在她的肩头,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地上仍坠着一截,耷在沙土中。
郁殊面无表情看着她,微挑的眉眼在将暗的天色下泛着艳色。
而后,他伸手抓住苏棠的手腕,便朝来时路走着。
苏棠凝眉,脚步踩在宽大的袍服上,细微趔趄了下:“郁殊……”
只是,她的话未曾说完,便已被李止戈打断:“王爷,她不想随你而去。”
郁殊脚步一僵,沉静良久侧眸道:“到底是兵营太闲,李将军仍有心来此处?”
话落,再次带着苏棠朝市集走去。
直到长河被市集的商铺遮住,他的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手臂上的伤因着方才的用力,大抵又流血了,温热
黏腻。
“郁殊,你到底要做什么?”苏棠皱眉,诧异看了眼肩头的袍服。
郁殊脚步顿住,转头看着她。
夜色已至,他的容色如结霜的罂粟,绮丽而诡异:“送酒?”他努力克制心头怒火,却又忍不住道,“换是去见老情人?”
苏棠闻言,神色一冷,平静注视他片刻,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伸手便要将肩头的绯衣摘下。
手却被人攥住了。
郁殊的大手包着她的手,制止着她的动作。
苏棠用力挣脱他的掌心。
“苏棠!”郁殊嗓音低哑,压着她的手,将衣裳强硬披在她的肩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咽下喉咙的酸涩,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目光定定落在她的唇角,“你唇上沾了一粒沙。”
朱唇一粒沙,如一点蜜。
苏棠不解。
恰逢一阵风来了,将她头上轻纱吹起,郁殊俯下身来,径自吻上她的唇,将她唇角的沙轻舐了去。
轻纱渐落,将二人罩在其间。
固永镇夜晚的市集,行人不多,多是赶路只人,看着亲吻的男女,也只心道一声民风开化、世风日下,便匆忙离去。
苏棠猛地将郁殊推开,不可思议望着他,心中止不住的惶恐,手背蹭着红唇。
郁殊舐了下殷红的唇角。
不过片刻,苏棠绕过他朝酒馆走去,肩上的绯衣曳地,她恍然未觉。
郁殊安静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唇上仍一阵温热酥麻,直传到心口。
易齐看着门口出现的二人,扬声叹:“你二人总算回……”
话没说完便已顿住。
苏棠未曾理会,将肩头的衣裳扔下,径自上了二楼,面无表情。
郁殊站在楼梯口,听着楼上房门关上的动静,良久转头看了眼易齐。
易齐匆忙摆手:“我没喝酒。”
郁殊一言未发,捡起地上的衣裳,起身回了客房。
客房内未曾点蜡,一片昏暗。
郁殊便坐在一片昏暗中,墨发披在身后,手臂阵阵钻心的痛。许久他以指腹触了触唇,心口的怒火几乎顷刻消散。
身子里,那个懦弱的“阿郁”又在蠢蠢欲动。
郁殊顿了下,看了眼桌上的铜镜,点上烛火,将铜镜拿至近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如今倒是第一次纵容“他”出现。
郁殊看着铜镜的倒影,轻声呢喃:“她待你温柔,那又如何?”
。